定邊人……

定邊人……

定邊人由本地人和外地人組成,外地人有東面人、關中陝南人、回民,以及四川、河南、浙江等外省的人,東面人居多。東面人,是本地人對綏米等南六縣人的共稱。

定邊在地理位置上與蒙古接壤,長期以來,定邊人的性情和生活習慣被遊牧民族感染,在寬厚懷仁中又有著草原人的豪氣爽快。他們心眼實在,眼裡揉不進沙子,說話做事喜歡直來直去,不三回九轉,不陽奉陰違,也不欺生,不霸道。因而,各地的人們都喜歡定邊,也喜歡和定邊人打交道。這是定邊一直繁華動盪的根本原因。

哪裡有人,哪裡就會有炊煙,上天就會在哪裡饋贈一種吃食。定邊人,把吃這種生活哲學的精髓領略到了骨子裡,他們特別注重形而下的物質生活。

定邊人的早晨,是從大塊羊肉開始的。這是男人們的硬早點,也是早點之王。在不大的縣城裡,有好幾家羊肉館。大清早起來,伸一伸懶腰,打兩個哈欠,男人們便來到羊肉館裡。

灶臺上支著一口大鍋,羊湯在沸騰,羊肉在翻滾,香氣在四溢。一早上的心情因為羊肉的味道便很快活。一碗羊湯,幾塊羊肉,肥的,瘦的,花的,肋骨、純肉都是自己站在鍋前選好的。肉爛、湯濃,滿足了胃口,也滋潤了口福。肉吃完,湯湯水水的再撈上一碗蕎麵,剁的長條或者抿的小節,都很筋道,很爽口。吸溜吸溜,生活的熱度和幸福都具體在湯水裡了。吃上一回,就想第二回。他們覺得,活在世上,肚子裡有美食填充,就不虧,就知足,就踏實放心,就沒有白活。

定邊人……

酒,是定邊男人的主食。他們可以不吃飯,不睡覺,但是不可以不喝酒。長期喝成習慣,哪一天不喝,就像少了點什麼,心神不安,哪兒哪兒都不得勁。

不管多累,多辛苦,男人們每天必定聚在一起,要上幾個下酒菜或者是一桌火鍋,划拳搖篩子,比大小詐金花,喝不到半夜不回家。他們喝酒非常實誠,一定要喝醉,如果不是橫著、歪著、糊塗踉蹌著回家,就絕對沒有喝好。他們喝酒不敢中途離場,怕被笑話量小、怕老婆,怕被酒友們茶餘飯後調侃。

定邊男人怕老婆的名堂可以很多,唯有喝酒不能。喝酒,和吃飯和睡覺和呼吸和任何一種自然物象一樣,是天經地義的,是生活必須的,老婆怎麼能干涉?老婆能干涉太陽從東邊升起嗎?能干涉月缺月圓嗎,不能嘛。如若有兩個婆娘在一起拉話,罵自己男人喝酒。一邊旁聽的陌生男人哪怕和他們的丈夫沒有任何關係,也會憤而反擊,說你們找錯了男人,不喝酒、不抽菸、不亂花錢的男人是有的,也正規的很,務實的很,聽話的很,你們咋不找呢。這些人主動在街上給人家幫這幫那的,誰給一口吃食,就給誰幹活,吃飯睡覺也不講究,飯錢都給你們省了。還有很有文化,很有才氣的,開口馬列主義,閉口老子孔孟,出入縣委和政府,想進誰的門,就進誰的門,特別牛氣。縣長、書記也不放在眼裡。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你們也能了幾分,牛了幾分。北公路還有一個,每天來來回回地走,吃飯經常在垃圾堆裡。見人就要錢,晚上回來還給你們一大把鈔票,多好啊。你們趕快去找吧,找上這些男人保準你們滿意了。女人頓時啞然,不喝酒的男人不是憨憨,就是愣愣。憨憨愣愣當然不喝酒。在男人的意識裡,女人管男人喝酒,就是把男人管成憨憨愣愣。那你自己估計也是憨楞子吧。不是憨楞子,就是神經病,肯定不是正常人。

定邊人……

實際上,定邊的男人個個都是剛硬的大爺,從沒有因為喝酒怕過老婆的。如果誰家的老婆管束自己男人喝酒,等待她的後果是:她的男人會更加瘋狂地喝酒。

喝酒的由頭很多,朋友聚會,婚喪嫁娶,喬遷滿月,不管是誰家,只要有點高興的事,就必須慶賀,必須請客,必須到食堂擺上一桌。你看看,夜幕拉開,醉漢們已經在次第閃耀的街燈下生動地登場。他們一個個東倒西歪,紅頭脹臉,歪著脖子,胡喊亂叫,完全無視躲閃不及的路人。

酒,是糧食發酵的精華,可以是身體的摯友,也可以是身體的死敵。定邊每年都有因為喝酒而死亡的。男人們卻不以為然。他們說,人來到世上,都是從孃胎裡來的,走的時候,卻是各種各樣的走法。喝酒死了的,和病死、和正常死一樣,只是一種死法而已。因此,對於喝酒死亡的人,他們慨嘆是慨嘆,惋惜是惋惜,酒,該喝還是照樣地喝。

同樣是享受生活,女人的理解和男人大不一樣。她們最愉快的享受不在吃肉喝酒,在於麻將、在於美容、在於休閒。走過定邊的大小巷道,任何時候都能聽到啪裡啪啦的麻將聲。女人的麻將猶如男人的喝酒,即使忙裡也要偷閒,不坐在那裡啪啦一陣子,就缺了點什麼。

麻將結束了,她們也吃火鍋、吃食堂。輸了錢的想著有輸的哪能沒吃的,贏了錢的想反正是手指頭和運氣掙來的,不吃白不吃。更多的時候,她們還是為了坐在一起拉拉話,說說家常,諞諞閒傳,放鬆緊張的生活,削減肩頭的壓力。如果有興致,她們還要在歌廳裡抒情幾曲,喊出心底的喜怒哀樂。當然這時候她們的男人也大多是在歌廳吼藍花花。他們各自歡樂,互不干涉。男人們也玩麻將,但那是賭,不是耍。耍是消磨時間,是消遣,是為了熱鬧。而賭,卻在乎輸贏,在乎結果。意思不同,本質自然不同。男人們玩,地點也不同,不是在嗡嗡作響的麻將館裡,而是在賓館裡,在會所裡。所以,又有人說,定邊的賓館,住的不是外地的客人,而是本地人。

大人們去樂呵,小孩子們也自在,拿著大人們給的錢,吃吃麻辣燙、烤串串,或者幾個人相跟著吃肯德基、漢堡包,享受著美味洋快餐,再喝點冰激凌,來點兒飲料,生活也十分地受用,十分地有滋潤。

定邊人……

定邊人的生活,是享受型的。

他們說,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好像從生下來那天,他們就已經洞穿了人生的全部意義和真諦。好像不吃好,不穿好,不玩好,生活就絕對沒過好。

女人們買衣服更是捨得花錢,不是眾信,就是原創,逼得商城不得不一次次裝潢,不得不跟著她們的需求上更高的檔次。有的女人經常去銀川、西安的大商場,他們追求的不僅是好看、漂亮,更是品牌,是氣質。只要滿意,多麼昂貴的衣服,也絕對不會心疼人民幣。她們認為,錢的價值,就是用來體現在吃穿用度上。人活著,把錢攢著,日子過得摳巴著,那有什麼意思呢。如果真有這麼個女人,她們會認為這個女人想不開,小氣,有點愣,有點憨,不知道享受,活得虧了。

定邊女人黑,皮膚粗糙。雀斑點點,像芝麻粒浮在白麵上,減削著女人們的自信和風情。她們喜歡進美容院,喜歡水療、針灸療,以及各種名堂的保養。其實,她們深知,這不過是一種心理安慰,但是她們喜歡這樣的安慰,與愛美的心理暗合,熨貼而又恰當。

炎夏,她們穿著短褲,吊帶或者裙子,胳膊上卻套著紗套,臉上戴著紗巾和麵罩。男人們打趣說,你們怕涼吧,穿著褲衩,怕熱吧,又紗巾裹面。不管怎樣,誰能說女人孜孜不倦和歲月對抗是一種過錯呢?

定邊人講究住房。房子是家,是根,是歸屬,根本馬虎不得。在定邊人的觀念裡,蓋房子搭窩棚,是活著的責任,也是活著的臉面。有錢的也在寧夏、西安購房。寧夏的房地產商特別喜歡定邊人,寧夏的老百姓卻有點不高興不歡迎,因為定邊人的西下,銀川的房價一直居高不下。

享受最直觀的表現是追隨時尚。看吧,任何一條馬路,長城街、鼓樓南北街、西環路,無不是長長的車流。從路虎寶馬奧迪到現代大眾,到吉利金剛夏利,簡直就是車子的盛會。外地人來定邊,不無感慨,定邊人有錢啊,只見車不見人。人哪裡去了?人都在車子裡。是的,在定邊,你看不到經濟衰敗,天塌下來,該吃的照吃,該喝的照喝,日子以前怎麼過現在依然怎麼過。

結婚場面才叫震撼。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有頭臉的人家,一定要整豪華車隊,排成長龍。高入雲天的禮花激情綻放過後,新娘子滿身金甲,隆重登場。她們婚後的日子更加幸福美滿。你看,小兩口有房子有車子,他們賺來錢就是去享受。當然,這一天的揚眉吐氣和日後的自在,是新郎的父母用半生的辛勞和汗水撐起來的。艱苦創業,讓子女自己奮鬥,在定邊人的觀念裡,是另一層意思。把子女的生活安排得舒服妥當,雖然辛苦,也心甘情願,也暢快樂意。他們不覺得這是苦,他們認為這是人活著的意義。

定邊人……

其實,定邊人之所以這麼自在,這麼富足,與所處的地理位置是緊密關聯的。定邊自古有旱碼頭之稱。不用像東面人那樣苦焦,他們輕而易舉就能獲得吃食。定邊物產豐富,在任何時候,都能支撐起定邊人的衣食。因而,定邊人身上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這種感覺不是裝出來的,是隨性的,與生俱來的。東面人叫“耍的大”。定邊人從來不說我多有錢,從來不說我耍的大,他們的這種大在行為上。比如,隨便的請客吃飯,東面人或許只要一碗麵,一盆雜燴,頂多再要一個小菜。定邊人一定要有酒有菜,一定要葷素搭配。吃飽了,喝足了,定邊人說,人活著是為什麼,就是為吃,為喝。吃不窮,喝不窮,命裡窮才是窮。他們這種大,是不言而喻的,是自大而不言大的。

定邊人不喜歡東面人。不喜歡他們省吃儉用,不喜歡他們剋扣肚皮省錢。“東面人”這個稱謂,在定邊人心目中,是小氣、精明、算計、虛榮、市儈、耍滑頭、小心眼、難相處等等“毛病”的代名詞。當人們說起某人有上述毛病時,即使這個人不是東面的,也總會有一句,這人是不是東面的?如果偶爾東面人也豪爽一回,大方一回,又會生疑,說這個人怕不是東面的吧?似乎東面人就得有這些毛病,沒有反倒不正常。如果誰家娃娃找了東面人,親朋好友便會大驚小怪說“膽子也太大了,好好個人,怎麼找個東面人!”。甚至還有這樣的事:做生意或者買東西,或許吃的苦頭多了,一聽到東面口音,掉頭就走。如果誰吃虧上當,會有人總結性地發言:“和東面人打交道嘛!”後面的話也就不言而喻,而聽的人也就很快釋然。定邊人對東面人的態度和立場,是非常明朗的,是顯而易見的。

定邊人……

但是,他們卻能容忍東面人在定邊做生意,謀生活。這也或許是定邊人的大,包容、大度、大量。不止東面人,任何地方的人,陝南關中人,安徽四川人,江蘇浙江人,都喜歡來定邊。

定邊人對東面人的態度,也是東面人很受不了的。人都有自尊,一個地方也有一個地方的自尊。定邊人對東面人如此反感,東面人深有感知。他們不是不在乎,不是不惱恨。生存是第一位的,為了生活,他們不計較。再說,走到哪裡,排外是必然的,相比之下,定邊人純樸、寬厚,遠比在他們自己的土地上或者是其他地方更容易生活。時長日久,他們發現,定邊人的錢很好賺。定邊人好享受,諸如擺攤設點、家政打掃以及柴煤炭火等小本生意,定邊人吃不了苦,受不了罪。這些小買賣雖然利微,但本小,不賒欠,也賺得一手現錢。年月累積,縱然是街上烤紅薯的攤攤,照樣可以富裕生活。時間長了,他們發現和定邊人打交道遠比和他們東面人自己打交道要爽快,要乾脆、要舒坦。他們心底裡也暗暗承認定邊人對他們東面人的評價和說道都是真實的、是公正的、是客觀的。雖然嘴上不服,說哪裡也有好人了,哪裡也有孬人了,心裡還是篤定承認的。他們在私下裡也笑話定邊人,說他們心眼好,寬厚,卻又不捨得體力,大錢賺不了,小錢又看不起,還大吃大喝,不會過光景。說定邊人有點憨,有點愣。

定邊人……

定邊人笑而不語。他們心裡有自己的生活哲學和立世自信。

當然,定邊人自己也分類,不是地位高下,等級差別,而是根據厚道程度。定邊人稱安邊石洞溝人叫做定邊的東面人。他們也精明、小氣、斤斤計較、玩心眼。定邊人說他們是“東灘人”。“東灘人”在定邊人的意思裡和東面人是不相上下的。他們常常打趣說,東灘人是從東面進修回來的,卻又青出於藍勝於藍。東灘人冤枉得憤憤然,便更看不起東面人,說我們和他們能是一樣的嘛。他們自恃自己是文化薰陶的結果,是開化的早。這個文化,不是私塾裡的文化,不是出了多少秀才、舉人。他們說定邊縣城最早是在他們安邊,安邊是城,有厚重的底蘊。頗有點皇天厚土的意思。即使現在,安邊人到門市買東西也不說買東西,說溜街,說進城。很有一點兒沒落貴族的意味。於是,東面人也學會了,一說到精明,他們也稱自己是開化得早,是厚重,是有文化。

這樣的劃分,堆子梁人也沒能倖免。其實,在堆子梁人的心中,他們與東面人和安邊人是完全不一樣的,雖然也很是令定邊城的人頭疼,他們管堆子梁人叫“紅柳茬子”。但,堆子梁的人認為他們自己性情耿直,剛硬,一是一,二是二,也會因為一句話,就和你嗆嗆,和你理論,和你講個清清楚楚,但那是看不慣耍奸溜滑,怎麼能是不好相處呢。

不論是哪裡的人,定邊人都能包容。

大方和小氣,豁達和計較,都在他們的心裡。他們以一種無所不容和見怪不怪的從容、淡泊、自信和四面八方的人平和相處。他們認為,上天既然派這些人來到定邊,自有上天的道理,他們就好好地和這些人共享天地賦予的精華,共創熱騰騰的定邊。這,或許才是定邊人的大氣,定邊人的開化,定邊人的樸素,定邊人的文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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