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紅樓夢》是一本主張反清復明的政治小說?

《紅樓夢》是一本奇書,對它的評價與解讀因人而異。魯迅就曾說過“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清朝人讀紅樓夢多采用評點的方法,將其視為純粹的文學作品,帶有很多審美的趣味,著重分析這本書的寫作筆法以及敘事結構,多有收穫。護花主人王希廉就曾說:“

《紅樓夢》作者既自名為小說,吾亦小之云爾。”他只是從文學審美的角度來閱讀這本書;太平閒人張新之則以道學家的眼光來讀《紅樓夢》,說:“《石頭記》乃演性理之書,祖《大學》而宗《中庸》”,認為《紅樓夢》是闡發四書五經的書籍,不是單純的小說。而到了民國初年,社會的精神風貌發生了變化,有一批人試圖從政治和歷史的角度來解讀《紅樓夢》,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北大校長蔡元培。

蔡元培:《紅樓夢》是一本主張反清復明的政治小說?

《紅樓夢》的主題是反清復明?

《紅樓夢》究竟是一本什麼樣的書?蔡元培認為為了躲避文字審查,《紅樓夢》採用了煙雲模糊的筆法,使讀者有“橫看成嶺側成峰”的錯覺;這本書最表面的一層是寫賈家家風敗壞的過程,斥責了賈赦、賈珍等不能堅守祖業,導致家族沒落,以此來勸勉世人,所以深受學究們的喜愛。同時書中又有尊婦德而薄文藝的傾向,寫寶釵、襲人賢惠而近完人,黛玉、妙玉、晴雯等怪痴而不近人情,所以道學先生們才說這是一本“性理之書”;有些人能夠讀透這個表層,發覺裡面的言情因素,品味到古典文化,獲得審美趣味,這也是文學之士喜歡《紅樓夢》的原因。

不過蔡元培認為《紅樓夢》還有著更深層的內涵,這點道學先生與文學之士都沒讀透,而只有對歷史和政治有了解的人才能讀得出來。《石頭記索隱》的開頭就下斷言說:

“《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在蔡元培開來,《紅樓夢》是這樣的一本書:

  1. 它誕生於清朝的康熙年間;
  2. 它是一本政治小說,而不是性理之書或言情小說;
  3. 它的主題是悼念已經滅亡了的明朝,並揭露滿清統治的過失;
  4. 它寄寓了作者的痛惜之情,痛惜那些最終因變節而臣服於滿清統治的明朝遺老們;

因此,悼念明朝、反對滿清便是《紅樓夢》一書的主題思想。《石頭記索隱》是基於這個判斷而展開“索隱”工作的,這本書的結構等於說是先有了結論,然後再去摸索證據

蔡元培:《紅樓夢》是一本主張反清復明的政治小說?

《石頭記索隱》的作者蔡元培

《紅樓夢》裡的反清復明傾向

比《石頭記索隱》稍早的《乘光舍筆記》就說過:“書中女人皆指漢人,男人皆指滿人”,而賈寶玉又說男人是泥做的,過於惡臭不堪,不如水做的女人清爽,似乎說明《紅樓夢》具有排滿的傾向。蔡元培則繼續在書中找依據,他說“書中‘紅’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賈寶玉有愛紅之癖,是暗指滿人喜愛漢族文化;他又喜歡吃人嘴上的胭脂,是諷刺滿人拾漢人之唾遺。而曹雪芹在悼紅軒中增刪《紅樓夢》,就有了吊念明朝的意義。

《紅樓夢》敘述自明朝滅亡的那年開始,第一回說“這一年三月十五日,葫蘆廟起火,燒了一夜,甄氏燒成瓦礫場”,影射崇禎甲申年三月間李自成攻入北京城,滅亡明朝的事。甄士隱的家被大火燒光,代表真的明朝退出了歷史舞臺,而賈雨村則在這時候中了進士,升官加爵,從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起,代表偽朝的賈(假)府便粉墨登場了。這是“斥清室為偽統”。

當然,最明顯的還是薛寶琴的這句詩: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朱樓”代表明朝,“水國”意指滿清,詩中充滿了對故國的留戀之情。從這些蛛絲馬跡來看,蔡元培深信《紅樓夢》是一本政治小說,具有反清復明的傾向,為此可以推斷它的成書時間在康熙年間,那時候明朝遺老尚未凋零,具備創造這本書的條件。

蔡元培:《紅樓夢》是一本主張反清復明的政治小說?

《紅樓夢》的作者到底是誰?

蔡元培認為《紅樓夢》喜歡用曲筆,也就是影射的寫作手法,“於書中主要人物,設種種影子以暢寫之”,如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襲人是寶釵的影子等等。影射的對象不單單是小說人物,還包括現實中的人。因為作者有感於漢人知識分子出仕滿清偽朝,所以在書中影射了他們。如林黛玉影射朱彝尊、薛寶釵影射高士奇,賈探春影射徐乾學,史湘雲影射陳其年等等。而賈寶玉則影射康熙的廢太子胤礽,因為寶玉有傳國玉璽之意義,又屢屢癲狂,為賈政所惡。

《石頭記索隱》一出版,立即遭到胡適的詰難,他認為蔡元培的索隱方法拿不出有力的證據來,屬於牽強附會。既然對《紅樓夢》的解讀屬於非精確科學,不能找到可供驗證的東西,那麼大家自然都可以隨意去解釋。但是,理論要想說服人,就得有依據,只是去捕風捉影、牽強附會,最後只會弄得所有人都雲裡霧裡。因此,胡適採用的歷史考證的方法,而他的思路其實是沿著索隱派走的。

除了說《紅樓夢》是反清復明的政治小說外,還有其他的索隱附會家認為《紅樓夢》是記載納蘭性德家事的小說,他們把《紅樓夢》當成自傳體的家族小說來看。胡適接受了這種觀念,但他認為納蘭性德的生存時間對不上,所以就要考證出一個時間上對得上的作者來。據他的考證,康熙年間有一個江寧織造,名叫曹寅。袁枚《隨園詩話》記載說:

“康熙間,曹練亭必為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

於是胡適便抓住這個頭緒,從《揚州畫舫錄》、《丙辰札記》、《江南通志》等史料中發掘出有關 曹寅的記載,之後再從年代安排上,推定曹雪芹是曹寅的孫子。由此,胡適得出結論說:

“《紅樓夢》明明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的自敘的書。若作者是曹雪芹,那麼,曹雪芹即是《紅樓夢》開端時那個深自懺悔的‘我’!即是書裡的甄賈(真假)兩個寶玉的底本!懂得這個道理,便知書中的賈府與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

從邏輯上看,胡適其實也承認《紅樓夢》有影射法,不同的只是他認為《紅樓夢》不是影射著名的歷史人物,而是影射曹雪芹的家事。他跟蔡元培一樣,不把《紅樓夢》當作一部虛構的小說,而是影射了現實的歷史。蔡元培後來在回應中堅持了原來的看法,只是稍做退讓,他說:

“鄙意《石頭記》原本,必為康熙朝政治小說,為親見高、徐、餘、姜諸人所草,後經曹雪芹增刪,或亦許插入曹家故事,要未可以全書屬之曹氏也。”

蔡元培:《紅樓夢》是一本主張反清復明的政治小說?

索隱派與考證派的邏輯殊途同歸

無論是“猜笨謎”的蔡元培還是患有“考證癖”的胡適,他們對《紅樓夢》的態度其實是一樣的,他們都不把這本書當成文學小說來看,反而是要從小說中去研究政治和歷史。

蔡元培說《紅樓夢》有排滿思想,他的推論邏輯卻跟滿清統治者興起文字獄時一樣,都是捕風捉影、斷章取義,妄加揣測來給作品定性。據說清朝時,查嗣庭出了一道題,說“維民所止”,有人據此推測說“維止”去掉上面的筆畫便是“雍正”,影射雍正無頭,犯了大不敬罪;陸生楠寫了一本《通鑑論》,裡面研究封建之利,雍正卻捕風捉影的說他妄議朝政,破壞大一統;胡中藻的詩集中有“一世無日月”,“一把心腸論濁清”等句子,便被指控具有反清復明的傾向。誰要是用這種邏輯來解讀小說,非得弄所有作者都因懼禍而封筆不可。

《閒中古今錄》記載,明朝初年杭州有一個教授上賀表說“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朱元璋讀過之後,生氣的說:“生者僧也,以我嘗為僧也。”於是將這名教授斬殺了。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以文字影射來推斷作者的真實思想是多麼的荒謬,而索隱派的邏輯其實也是這樣的。他們不是從收集證據出發,來逐步推導出結論,反而是先有了一個結論,然後再去找證據來支撐它,所以沒有說服力,難以說服人。

考證派責認為《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傳體小說,對此王國維曾諷刺說:“如謂書中種種境遇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滸傳》之作者必為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說也。”考證派與索隱派一樣,依然是把《紅樓夢》當成了政治小說來看,所以仍有牽強附會的毛病。

用研究歷史的方法來讀小說,用閱讀小說的態度來講歷史,我們的學者們總喜歡在這種事情上下功夫。所以他們要從《紅樓夢》裡讀《清史》,而從《清史》裡看宮鬥劇,最後也只能爭吵不休,弄得一地雞毛。沒有人意識到,研究歷史時要剔除個人的主觀情感,實事求是;閱讀小說時要帶有審美的態度,不過度解讀,要將最終的解釋權還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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