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華:移動的風景感傷的夢——評付秀瑩的長篇小說《他鄉》

孟繁華:移動的風景感傷的夢——評付秀瑩的長篇小說《他鄉》

孟繁華:北京大學文學博士,瀋陽師範大學特聘教授;中國人民大學、吉林大學博士生導師,北京文藝批評家協會主席,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小說創作委員會委員,遼寧作協副主席、《文學評論》編委等。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當代文學研究室主任

著有《眾神狂歡》、《1978:激情歲月》、《夢幻與宿命》、《傳媒與文化領導權》、《遊牧的文學時代》、《堅韌的敘事》、《文學革命終結之後》、《新世紀文學論稿》(三部六卷臺灣繁體版)等30餘部以及《孟繁華文集》十卷。主編文學書籍100餘種,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等國內外重要刊物發表論文400餘篇,部分著作譯為英文、日文、韓國文以及臺灣繁體版等,百餘篇文章被《新華文摘》等轉載、選編、收錄;2014年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理論評論獎、2012年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批評家獎、多次獲中國社會科學院優秀理論成果獎、中國文聯優秀理論批評獎等。

移動的風景感傷的夢

——評付秀瑩的長篇小說《他鄉》

孟繁華

付秀瑩至今已經創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比如《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無衣令》《夜妝》《有時候歲月徒有虛名》《六月半》以及長篇小說《陌上》等。這些作品為付秀瑩帶來了巨大的聲譽,她已經成為這個時代著名的青年作家,她擁有了許多年輕或不年輕的讀者。她清新的筆致,溫婉的情感,以及對她經營已久的“芳村”的由衷熱愛或一言難盡,都讓人流連忘返揮之難去。但是,在我看來,這部《他鄉》可能是她迄今為止最有文學價值的小說。她以前的小說固然重要,通過芳村,她書寫了如此不一樣的鄉土中國,讓我們有機會看到了一個青年女作家對鄉村變革的描摹和塑造,看到了鄉村中國變和不變的尋常生活。那裡隱含了她對鄉村生活的態度和情感立場。但是,在浩如煙海的鄉土文學作品中,付秀瑩的講述僅是其中一種而已,我們還可以看到更多的關於這一題材的各種表達。但《他鄉》不同。它的不同就在於《他鄉》的唯一性:這是一部具有自敘傳性質的小說,是在個人經歷基礎上經過虛構、想象和提煉創作出的一部小說,它的內容、情感和講述方式是不可複製的,是其他作家即便有相同的經歷,卻不可能有相似體會的小說。更重要的是,小說毋庸置疑地隱含了作家個人的生活原型,一個敢於將自己的生活、情感和創傷記憶和盤托出的作家,他的作品一定是無可替代的。《他鄉》獨特的文學價值也正在於此。

說《他鄉》是“移動的風景感傷的夢”,大體有如下所指:翟小梨從芳村到S市到京城,是身體的移動,這是她的人生的尋夢之旅;婚戀中,她經歷了章幼通、管淑人、鄭大官人等男性,是她的情感之旅;她從管淑人、鄭大官人那裡迴歸章幼通,是一個古老母體的重新書寫,是“娜拉出走後怎樣”的再解讀。這就是《他鄉》青春移動的風景,是青春感傷痛楚的夢的全部。一個曾經的鄉村女孩,書寫的雖然是一己悲歡,卻在移動的青春風景中,折射出了一個時代的風起雲湧驚濤裂岸。小說的時代性貫穿在翟小梨整個青春歲月中。初見翟小梨,與出身貧苦的農家子女沒有多大區別,她是一個女性的高加林或塗自強。為了上打學,父親第一次開口借錢,然後跟在父親後面,扛著行李走進了大學校園。翟小梨的出場因耳熟能詳而貌不驚人。翟小梨青春歲月的一波三折,是她走進大學之後。大學期間她迷上了章幼通,這個確有才華的青年讓翟小梨的青春蓬勃起來。但是,章幼通的迷人原本就是在雲端的,還原到現實生活,他迷人的才華捉襟見肘百無一用。他雖然體貼、暖男、善良也包容,但他拒絕與外部世界的關係,即便翟小梨用下跪的方式祈求他承擔起家庭的責任,他仍然無動於衷。於是,翟小梨的旁逸斜出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管淑人是這個時代知識分子身份的典型之一。他風度翩翩長袖善舞,他精明且世故,善解人意又理性實際。只因他和翟小梨的情感訴求難以交匯,這段婚外戀其悲劇結果開始就一覽無餘;鄭大官人曾身居高位,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與翟小梨之間,是這樣一種關係:“他好像是說過,我實在是,不忍讓你做我的情人。可是,我更不捨得,讓你做我的妻子。他嘆口氣。做朋友呢,我又不甘。不甘哪,你懂嗎?”鄭大官人不愧是一個大人物,他將官場的“太極”也挪移到了紅顏知己面前。他既表達了對翟小梨的一往情深,同時也委婉地保護了他自己以及和翟小梨的關係。那裡所有的曖昧,除了“官人”還真難有人想得出。鄭大官人不肯將自己徹底拋出,時間一久,所謂的精神之戀的結果只能是不了了之。應該說,與翟小梨的求學、生育、求職等生存層面的內容比較起來,情感經歷應該是小說的核心內容。“他鄉”不止是“夢裡不知身是客”,不止是人在他鄉的旅途勞頓身心俱疲,更是情感交融的“他者”比比皆是。付秀瑩自述說:“我親眼看著,我親愛的人物們,在生活的泥淖裡無法自拔,在情感的懸崖上輾轉難安,在命運的歧途上彷徨不定,在精神的烈焰裡重獲新生。我一面寫,一面流淚,心裡對他們充滿疼惜、諒解、悲憫,以及熱愛。”如此的感同身受,如果沒有“個人”的情感加入如何可能。

小說中的其他人物,付秀瑩的塑造也極有心得:幼通父親是一個不得志的知識分子,他對兒子的不屑、輕慢幾乎溢於言表毫不掩飾,對幼通曾經的困境甚至幸災樂禍;姐姐幼宜因婚姻不幸而成為一個“憎恨學派”,她恨父母、恨弟弟弟媳,看不得父母、弟弟成雙結對,身體的寂寞帶給她的是內心的冷酷;父親對兒子懷有的敵意以及漠然處之,對未來的兒媳卻推心置腹;大姑子成為弟媳的“天敵”,母親只顧丈夫而無暇顧及自己的兒女,在生活中雖然不具有普遍性,但它具有文學性。城市的現代病在這樣的家庭關係中應有盡有。對城市人與人關係的批判,是《他鄉》無所顧忌酣暢淋漓的主題曲。這些人物對翟小梨性格和人生道路的選擇,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阿爾弗雷德•阿德勒的《自卑與超越》一書,通過大量實例,深入剖析了每個人心中的自卑情結,從家庭、教育、社交、倫理、婚姻等多個方面講述了人生道路的方向和人生意義,他試圖幫助人們克服自卑,理解生活,超越自我,實現人與人、人和社會的和諧發展。這是一本個體心理學的經典著作。但是,理論家的理性表達不能替代每個個體、特別是青年的成長經歷。因此,付秀瑩在談創作中曾用“悲喜莫名”表達她寫作初始的心情,為什麼是“悲喜莫名”,只因為“翟小梨的個體生命經驗,與波瀾壯闊的時代生活彼此呼應,相互映照。翟小梨不過是千萬箇中國人中最平凡的那一個,她的個人經驗,不過是龐雜豐富的中國經驗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然而,她的身上,卻閃爍著時代風雷投下的重重光影,隱藏著一代人共通的精神密碼。經由這密碼,或許可以觸摸到山河鉅變中的歷史表情,可以識破一個時代的蒼茫心事。我得承認,翟小梨的眼睛裡,滿含著的是我自己的熱淚啊。我在這涕淚滂沱裡獲得滌盪和洗禮,獲得心靈的安頓和精神的清潔。”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於是,翟小梨的“悲喜莫名”如洪水洩閘噴薄而出。在或是溫婉或是戳心的講述中,亦有彩練氣貫長虹。她還說:“ 迄今為止,《他鄉》的寫作,是最令人難忘的一次靈魂之旅,可遇而不可求。悲傷而歡欣,蒼涼而溫暖,孤獨而喧譁。萬物生長,內心安寧。”翟小梨終於又回到章幼通的身邊。這個循環往復,不是娜拉出走之後的迴歸,也不是《傷逝》的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更不是翟小梨窮途末路的別無選擇。她經歷了,歸來仍是她的主體選擇,仍是她主體性的體現而與各種性別主義無關。翟小梨的選擇,既不是傳統的,也不是西方的,她是當代中國的。現代的理性之光照亮了她的鄉村經驗和來路,是現代文明照亮了她生存和情感經歷的懵懂、混沌和迷茫。翟小梨在青春晚期回望了她的青春時節,路途竟是如此的斑駁陸離崎嶇不平。她踉踉蹌蹌的身軀幾近抽空,但她終於走了過來,儘管一切宛如夢境。《他鄉》與時尚的青春文學無關。都市街頭流行的所有時尚符號與《他鄉》無涉。因此,《他鄉》過濾了青春的世風,深入到了青春世界的底部,它要打撈的是這個時代來自底層青年在精神世界經歷的疾風暴雨,那是青春痛徹魂靈的無聲歌哭。因此,《他鄉》是付秀瑩迄今為止最有文學價值的一部作品。

原載《光明日報》2019年11月13日

孟繁华:移动的风景感伤的梦——评付秀莹的长篇小说《他乡》
孟繁华:移动的风景感伤的梦——评付秀莹的长篇小说《他乡》孟繁华:移动的风景感伤的梦——评付秀莹的长篇小说《他乡》

《他鄉》

付秀瑩/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9年8月出版

《他鄉》是著名作家付秀瑩的最新長篇小說。來自芳村的女孩翟小梨,憑藉自己的天資和勤奮,不斷成長前行。從鄉村前往省會,又從省會來到首都,她在生活的激流中沉浮輾轉,在命運的壁壘面前跌跌撞撞,滿懷傷痕。但那道射向自我的隱秘微光,從未停止照耀,最終,她完成了個人的精神成長,獲得了內心的安寧。小說的主體部分之外,還插入了七個短篇小說。插入部分和主體部分不斷對話、對峙、反駁或者爭辯,構成一種巨大的內在張力,形成一種多聲部的敘事效果。夢裡不知身是客,且把他鄉作故鄉。疼痛、創傷、蒼涼、孤寂,最終都獲得了撫慰和安放。

十月文藝

孟繁华:移动的风景感伤的梦——评付秀莹的长篇小说《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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