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渭南|“主人家”

張昇陽

我不時地在歲月的隧道里徘徊,不時地在似夢非夢的空間轉悠,一塊心結總是解不開: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過世多年的爺爺當年曾敘述的這個故事,讓我浮想聯翩。

什麼時候,什麼年代,爺爺說他也記不清,他只記得從祖爺爺接手這件事時,祖爺爺說:“這是上輩子使下來的,都是這個樣子,都照這個法子走。”於是爺爺就接了一串串銅鑰匙和一摞摞藍色的賬本,就成了這家“主人家”的掌櫃的。

“主人家”的位置就在老朝邑縣南門附近的朝邑中學北鄰,對面是一個叫作“馬垣巷”的東西巷子。“主人家”的門是“大車門”式敞開的鋪板門。進門兩邊是廂房,北邊是五間供客人住宿的房間。南邊是三間隔了兩個房間,一間是賬房,一間是他的起居室。從這個院子向東走,後邊就是一個比較寬闊的場子,場子的盡頭在東邊,靠著後牆是擺開一字的喂牲口的槽頭。槽頭的右側是兩間簡易房,裡邊存放的是牲口的草料,門口有兩個盛水的“鐵河”(用生鐵鑄的,較大的盛水容器)。別說這兩個“鐵河”,爺爺說它的用處可大了,除了每天喂牲口拌水,供牲口飲用外,還有滋潤院落的效能。有一次不知誰把菸頭掉到地上,引起一場大火,燒了蓋得還算規矩的草料房,眾人憑藉“鐵河”裡的水撲滅了火,使火沒蔓延到南鄰的朝邑中學庫房。

人生不易,飽經滄桑磨礪的爺爺就在這間“主人家”的大院裡經歷了萬千的變化。他說有一個深夜,聽得清清的有人用力叩門,他順手提了門後靠的一根棍子,躡手躡腳地走到鋪板背後,屏住氣,仔細聽外邊是什麼動靜。聽了一會,只聽得有人呻吟。他從門縫一看,是一個“糧子”(舊時對當兵的俗稱)揹著另一個受了傷的“糧子”,看起來好悽慘。他卸了一塊鋪板,讓兩人進了門。他先給倒了一盆清水,讓那個“糧子”把傷了的“糧子”的臉和胳膊洗淨。爺爺一看傷在大腿的口子有一拃長,趕忙幫著一起洗淨,再抹上“紅汞”(紅藥水)。一切弄妥後,天都快明瞭。爺爺把他倆安頓到北邊的房間裡,給弄了些吃的喝的,這才問,你們咋弄成這樣子?那個“糧子”說,“我倆是從潼關打日本兵退下來的,他是我們排裡的一個兵,受了傷,走不動,又和大隊失去了聯繫,迷了路這才投到你這裡。”爺爺一聽說是打日本兵負了傷,請來了醫生,把他的傷治了,臨走還給了些錢,又僱了一輛轎車把他們送走。又過了幾年,過來一隊“糧子”到“主人家”收糧收款,立眉瞪眼,張口就要20個大洋。爺爺說:“我一年都掙不下10個大洋,況且在我這裡吃,在我這裡住的人都是鄉下人,也給不了幾個錢,好些時候我還不收錢。”那個“糧子”不信,說:“哪有不收香火的和尚?”兩人正在爭執不下時,過來一個當官模樣的“糧子”,一看是這地方,踢了頭一個“糧子”一腳,說:“你不看這是啥地方!這是張善人主人家,是他當年救了我的命,這故事我給你們講了多少回。”說完給爺爺敬了一個禮,從他身上掏出兩個“袁大頭”遞到爺爺手裡,推來讓去,爺爺硬是沒接。

這是一個吃罷晌午飯的後晌,爺爺送走了一掛車,正要進門時,來了三個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大包小包,鼓鼓囔囔,一人連揹帶挎好幾件,說是要住店。爺爺說,看像書生模樣,就讓他們三人住在北邊的上房裡。聽說他們是北鄉高明的,去華陰廟坐火車到西安應試去。一夜無話。第二天拂曉時分,他們打了早就走了。誰料這天傍晚他們又回來了,一問才知道,走到渭河一個叫石橋的地方。此處杳無人跡,從河灘的蘆葦叢中竄出兩個土匪,兩人手裡分別拿著用紅綢子包得嚴嚴實實的“手槍”,頂著他們中兩個人的脊背,說是“要命給錢,不給錢要命!”這低聲一喝,再把“手槍”向前一擁,嚇得一個尿褲子,一個癱在路上,一個趕忙掏出身上“鋼洋”,銅板給了那兩個強人。其中一個土匪說:“把眼睛閉住,不準偷看,不準動搖,誰要動彈一下,槍子可不長眼睛。”“過了一袋煙的工夫,我們睜開眼睛一看,連個人影都不見,四處都是死一樣的寂靜。三個人一商量,盤纏沒了,先回到朝邑再說,於是這就折回來了。”聽了這一番敘述,爺爺當時讓小夥計安頓好他們吃的住的,並告訴他們說,土匪是裝的,那用紅綢包的笤帚把專門用來嚇人的,真土匪才可怕!第二天走時再給了兩個“袁大頭”,他們千恩萬謝地辭了上路到華陰搭車去了。隔了四五年,其中一個姓雷的在華陰乾事,回老家時路過朝邑,請爺爺在館子吃了一頓飯,還送了10個“袁大頭”。

“主人家”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鄉間駐縣城的辦事機構,大概略同於某地區駐省或某省駐京辦事處,經營的方式類似昔日的車馬大店。因為那個時候老百姓“封公糧”要到豐圖義倉的“朝邑糧庫”繳,北鄉的高明、兩宜、范家一帶當天返回不去,就得連人帶牲口車輛在店裡住下,或者打官司告狀,或者買賣農副產品,或者過朝邑到華陰廟,再搭火車去全國各地;也有經朝邑到東邊的黃河岸搭木船去山西,把朝邑的棉花、糧食、花生運到河東,再把河東的鐵品、潞鹽運來,也都住在這裡。那陣子生意還蠻紅火的,對於這些做生意的人照收各種費用,而鄉里來的那些人是隨心佈施,有了多給,沒了拉倒。每年忙罷過後,爺爺就套一輛轎車,回到北鄉各村,給鄉約、保甲長、鄉紳帶些點心、煙茶酒之類的禮品,告訴他們什麼時候再到他們村回訪,請他們多多支持關照。到了約定時日,小夥計趕上一輛硬軲轆大車,套上騾子馬再到北鄉各村,小夥計會在進村後大聲吆喝“主人家”來了,也有的是先約定的,村民會送上一升兩升、一碗兩碗,或麥子,或豆類,甚至有的老婆還帶來一把“捻子”(用棉花搓的,用來紡線的棉條),爺爺從不拒絕,完了後會給每家五尺紅頭繩,以作謝禮。如此這般,要在北鄉各村轉悠半個來月。

有一次爺爺從烏牛村回朝邑時,從旗杆店下坡,走的黃河灘的路,行了10多公里,準備在小坡灘裡歇個腳時,突然小夥計大聲喊叫:“掌櫃的,你看那個人睡到路當中是咋哩!”爺爺一聽,讓小夥計把車靠到路邊,他一躍跳下車,快步走到那人身旁,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那個人的鼻孔下將手上翻了幾次,又掐那人的人中穴,折騰了足足有半個時辰,那人翻起了白眼,似乎醒來了。小夥計搭手,把那人抬到車上,靠到麥口袋上,爺爺再給灌了幾口水,那人這才緩了口氣……“老先生,我是紫陽村人,到雷村去要賬,這不知咋的就暈倒了,要不是你搭救,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爺爺說,“都是為了生活,不論是誰,遇到這號事都是一樣的,你躺著。我是城裡主人家,把你送到你村裡,放心吧!”紫陽村就在縣城南邊大約三四公里的路程,送到後交給其家人就回到店裡。過了些天,那個人和他的兒子提了一籠菜送來,從此就和爺爺交成了朋友。再後來,那人硬要兒子認爺爺當“幹大”(義父),爺爺沒有答應,說,“好就是好,常來常往就行了,還認什麼乾親。”

朝邑出了戰事,生意也變得蕭條許多,奶奶又染“癔病”(可能是精神分裂症),整天摔碟子拌碗,又吵又鬧。爺爺無心再去經營,就把“主人家”的門面交給親家——我的外公來掌理,他回家買牲口置地,收拾農器傢俱死心塌地地務起了莊稼。可別說,爺爺也是個能人,他把莊稼活幹得風生水起,不幾年地從十幾畝擴展到六十多畝,除了一頭牛又增添了騾子和馬,置了場面地,蓋了兩院子,給二叔父娶了媳婦,把三叔父也供得從朝邑中學畢了業,考上了省立高中。只可惜在那缺醫短藥的時代,四叔父不到10歲就夭亡了。

過了些時月,爺爺抽上了“洋菸”(鴉片),又同村上的五王八侯混在一起,喝茶、抽菸、打麻將。沒有多長時間賣了幾十畝地,賣了幾處宅院。那時我還小,什麼也不懂。有次爺爺在炕上抽完煙,讓我從那煙管裡看,他說:“娃娃,你看咱們的騾子馬、院子都在裡頭哩!”我反覆轉動著那煙管說:“沒有呀!沒有呀!”奶奶在一旁苦笑著說:“全在裡頭哩!娃你看不著!”沒多久奶奶就去世了。爺爺再不抽那個“洋菸”了,人也消瘦了許多。1949年以後,村裡“土改”,把我們家定了“破產地主”。再過了時月,工作組複查成份,說我們的“破產地主”定得高了,改為“上中農”。從此,再也沒人提起“主人家”,“主人家”也在生活的長河裡被浪頭打下去了,爺爺也在80高齡壽終正寢。

記憶中的“主人家”就是一車馬大店,就是一鄉間駐縣辦事處,但它無時不在演繹著人世冷暖、愛恨情仇的故事。

抹不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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