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樹，又名構葉樹，它沒有梧桐的浪漫、銀杏的優雅、國槐的飄香，生來平凡而卑微，所以許多人經常見到，卻依然叫不上它的名兒。
構樹在南方是很常見的，由於雨水充足，十年的樹齡就可以長成到數十米高，那偉岸的氣勢好比鑽天的白楊，濃密的枝葉宛如遮天的榕林。沒想到構樹在北方竟然也很多，初夏的石景山上百花綻放，構樹也爭先恐後地瘋長到漫山遍野，只是失去了南方的枝繁葉茂，顯得低矮清瘦。它們高於雜草，低於松柏，不顯山不露水，隱匿在高高低低的叢林裡。倒是山腳下的群明湖畔有那麼三兩株，彷彿汲取了山裡的靈氣、湖水的潤澤，竟然悄悄地長成到了十多米高。
屋前屋後滿是構樹。在炎炎的夏日，遮天蔽日、光影婆娑、形態迥異，大自然用鬼斧神工、洪荒偉力，把我家變成了一個構樹包圍的原始叢林。
我非常羨慕鄰居家的小夥伴們，屋前屋後被大人們打掃得一塵不染、修剪得整潔明亮，種滿了白桃、石榴、蜜橘和紅棗樹。人家的春天是花香四溢、粉蝶紛飛的，秋天是碩果飄香、垂涎欲滴的；我家的春天是構葉瘋長的，秋天是構葉枯黃的。這顯然不是我喜歡的樣子，年幼的我不禁要問，為何不能像人家一樣，砍掉這些難看又無用的構樹，種植些好看又好吃的花果樹呢。關於這個問題，其實我是知道答案的，但是偶爾還是要和母親理論一番，只為我心中的小小夢想。
每一個盛夏的清晨，母親都起得特別早。她睡眼惺鬆地挽起褲袖，光著腳丫，腰間別個蛇皮口袋，順著那光溜溜的樹幹一躍而上。常年戶外勞作的母親又黑又瘦，她在樹杈間上下攀爬，體態輕盈、動作敏捷，宛如一隻歡快的猴子。在十幾米的高處，只見她用腿腳緊緊盤住樹杈，以便穩固住身體，而上肢卻要奮力伸展，儘可能伸向最遠處，以便抓住一個構葉豐茂的枝蔓，然後用長滿老繭的手，從蔓根用力捋到蔓尖，只見那晶瑩碧綠，汁液紛飛的葉子瞬間被捋下，紛紛落入腰間的口袋中。大約一個小時左右，母親竟然摘下滿滿的幾大袋，倒在地上已是堆積如山。
構葉如手掌大小，呈心形，佈滿細密堅硬的白色絨毛，絨毛若是紮在皮膚上奇癢無比，而葉柄上濃白的汁液，黏在身上難以去除，氣味刺鼻。可是豬圈裡的豬兒們偏偏喜愛它，所以母親每天必須趕在太陽出來之前，伴著夏日早晨的露珠與清涼，完成一天之中的這項重要工作。
採集完構葉，母親繁忙的一天才剛剛開始，做早飯、晾衣服、曬稻穀、拔水草、剝黃豆、收辣椒，一刻也不停歇。構樹在夏日的照耀下，也是繁忙的，樹根忙著從泥土吸收養料，樹幹忙著輸送傳遞，葉子忙著光合作用。母親是平凡的，構樹是卑微的，世間萬事萬物是不同的，卻都在自己的世界閃閃發光，樹木為了生命的豐盈而欣欣向榮，母親為了生活的美好而努力向前，“森羅萬象許崢嶸”，這是生命的本色。
每當吃過早飯，父母們紛紛下地幹活去了，左鄰右舍的一群小夥伴們便開始了一天中的快樂時光。我們三五成群地蹲在屋前屋後的空地挖蚯蚓，到池塘邊的水草上抓一些漂亮的蜻蜓，或者到菜園子看看有沒有紅紅的番茄。而我家門口那棵巨大的構樹，它枝繁葉茂，陰涼無比，也成為玩耍的好去處。它樹幹粗壯，樹杈低矮，形狀各異，有三叉形的，有四叉形的，猶如一個個蓮花寶座。我們爭搶著各自的地盤，有時是神仙，有時是國王，有時是俠客、有時是船長，此時的構樹是歡樂之樹、無憂之樹。構樹的果子紅彤彤的，外形像楊梅似燈籠，酸酸甜甜的，可以摘下來慢慢品嚐。構樹木質疏鬆，樹皮綻開處滲出乳白色的汁液，營養豐富，常常會吸引無數昆蟲前來享用，我們看螞蟻、捉飄蟲、鬥天牛，顯然這些還不過癮，只有等到碩大的葫蘆蜂落在汁液上開始美美享用時，勇敢的小子們便取一截木棍，安靜等待，逐漸靠近，快速按住蜂背，然後伸長脖頸湊近了細細觀察蜂尾那根一伸一縮的長長的毒刺，不遠處作逃跑狀的女孩們發出尖叫陣陣。若是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雨，在樹縫處便可以抓幾團木耳、一些蘑菇、掰開洗淨、切幾片臘肉、撒一把蔥花、一頓爆炒，便是人間至味。
然而，構樹下也不總是歡愉，也有生活的辛酸與沉重。
有一次放學回家，看見母親站在牆角，雙眼紅腫，不時背過身去偷偷抹眼淚。母親說：有一頭豬得了豬瘟，獸醫來了幾次了，打了好幾針，也不見好轉，怕是活不過來了。我一眼便看見了，在構樹下用樹枝和稻草搭建起來的一個窩棚，躺著一頭已經長到五六十斤重的豬兒，幾天前還活蹦亂跳地吃著構葉，如今卻已是奄奄一息，真是世事變幻，生命無常。
那天母親一直守到很晚，深夜突然下起暴雨，母親急忙披上雨衣出來一看，豬兒一動不動，已是斷了氣了。第二天早上，母親淚眼婆娑地在樹下挖了一個坑，把豬兒掩埋了，構樹用豐茂的枝葉養育了它，它用軀體的腐爛回饋著樹，塵歸塵、土歸土，這是自然的輪迴，生命的歸途。
往事如煙，隨風飄散，老家的構樹終於被砍掉了，而我從此少小離家、遠走天涯。如今山上漫山遍野的構樹，又是何時漂到這裡，紮根山澗，遠離浮華、年復一年，兀自生長，經歷著春的萌動、夏的生息、秋的斑斕、冬的蕭瑟，盡享生命的漫長與短暫，卑微與綻放。
每當看見它們，就會想起我那歲月堅守的老母親，在千里之外的故土，記憶深藏的家園，點燃了跳動的爐火，守候著暖暖的希望。
除夕快到了，我背上行囊，這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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