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6日,是意大利國寶級導演,曾經執導過《末代皇帝》的貝納爾多·貝託魯奇逝世一週年的日子。
他不是中國人,卻拍出了中國最好的清宮戲。在第60屆奧斯卡上,《末代皇帝》斬獲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音樂等9項大獎,是歷屆奧斯卡的巔峰之作,至今沒有哪部作品可以超越這個神話。
這是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得到特批,在故宮中任意拍攝的電影。在他的鏡頭裡,長滿荒草的廢棄的宮殿、金磚上斑駁的暗影、暗紅得像凝固的血一樣的舊宮牆,寂寞得像影子一樣後宮的女人,還有,那被困在金碧輝煌宮殿裡像囚徒一樣不得自由的皇帝,無一不黯沉得讓人窒息。
末代皇帝,任何一個詞組分開來,都是滄桑與悲哀。
在這部210分鐘的電影裡,濃縮了這位坐在龍椅上卻被囚禁了一生的皇帝61年跌宕波折的歲月。
一、皇帝是這個世界上最寂寞的人
家裡的老人給我說的這段情形,我早已沒有印象了。老人們說,那一場混亂後來還虧著乳母給結束的。乳母看我哭得可憐,拿出奶來餵我,這才止住了我的哭叫。這個卓越的舉動啟發了束手無策的老爺們。軍機大臣和我父親商量了一下,決定由乳母抱我一起去,到了中南海,再交內監抱我見慈禧太后。 ——溥儀《我的前半生》第二章 我的童年·登極與退位
三歲孩童的記憶,應該是什麼樣的?
對溥儀而言,是暗黑的夜,是馬聲嘶嘶,風聲蕭蕭,是生母的眼淚,是生父的無奈,是金鑾殿裡那被眾人簇擁著的面色蒼白形容可怖的慈禧太后,是他躲在柱子後面,卻無處可藏的忐忑與驚懼。
一道懿旨,斬斷了他和父母的親情,也斬斷了他的自由。
那應該是他進入紫禁城的第一眼印象。在別人的印象中,向徵至高無上皇權的天下最尊貴的地方,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個恐怖的所在。
灰暗斑駁的舊影,張牙舞爪面目猙獰的羅漢,以及躺在龍榻上的那個鶴髮雞皮的老女人。
鬼影幢幢,象徵著那個女人最衰微的生命無奈地逝去。她像鬼梟一般:“你那麼小,你怕我嗎?這裡的每個人都怕我。我是至高無上的慈禧太后。我已經在這裡住了很久很久了。他們都叫我老佛爺。唯一能住在這裡的是皇帝。可是今天他已經馭龍殯天了。小溥儀,我立你為嗣皇帝,繼承大清的皇位,你就要成為天子。”
她死了,而從她說出的那最後一個字開始,這個原本活潑可愛的小孩子——宣統皇帝溥儀,也死了。
他跳下龍床,蹦蹦跳跳地走向父親:“阿瑪,回家吧。”
可是,他等來的,卻是父親的叩拜。
萬年皇帝,萬年牢籠。他最天真無邪的生命,將永遠被罩在這四四方方不見天日的黯沉裡。
登基之日,他坐在金碧輝煌的大殿寶座下,看著太和殿外山呼萬歲三叩九拜的文武群臣,眼神裡是一片茫然和懵懂。
他開始不耐煩,穿著龍袍的他開始站在龍椅上甩著袖子使勁兒跳著,發洩著自己的不滿。一旁的生父醇親王著急:“別哭別哭,快完了,快完了。”
太和殿外,他被蟈蟈的叫聲吸引,一位大臣送給他一隻罐子,裡面爬出一隻青綠色的蟈蟈。
那蟈蟈其實就是他,拼命喊叫著,也終逃不出去。
幾年後,他的弟弟溥傑到宮裡覲見他,拉著他的手說:“我們一起出去玩吧。”
他搖搖頭,無奈地說:“皇上是不能離開皇宮的。”
短短几年時光,他已經接受自己的命運了。不能離開皇宮,永遠被困在那一方天空裡,是他的宿命。
他有著很好聽的名字,字曜之,號浩然,還有一個小名,叫午格。這個小名,是他出生的時候,由父親載灃連同當時想好的幾個小名一起呈給祖母劉佳氏商榷之後定的。最後就確定了兩個字——午格。
他出生的時候佔了“午”字。丙午年壬午月午時,屬相是午馬,而格是一句滿語,意思是英俊的男子漢。
可是,後來的他,被人們提到的時候,只記得他的愛新覺羅.溥儀,或者“末代皇帝”。
他從進宮的那一天起,就沒有自己的名字了。
三歲繼位,他成了坐在龍椅上的最孤獨也最尊貴的囚徒。他身邊看似前呼後擁,但人人都陽奉陰違。
二、不能選擇自己的妻子,是一種恥辱
15歲情竇初開的時候,溥儀應該也對愛情有過最美好的憧憬與想像。
當宮中的女人,穿著紅色的吉服,拿著各家格格的照片讓他選擇時,他以為自己能夠真正地選出自己愛的人。
“四個人都是一個模樣,身段都像紙糊的桶子。每張照片的臉部都很小,實在分不出醜俊來,如果一定要比較,只能比一比旗袍的花色,誰的特別些。我那時便不假思索地在一張似乎順眼的相片上,用鉛筆畫了一個圈。”——溥儀《我的前半生》
他選了12歲的文繡。照片上的她看起來很乖巧溫順的樣子。但是,哪怕是他自己的婚姻大事,他身為九五至尊,也沒有過一點自由。
後宮的太后太妃們,為他選的是17歲的婉容。
那一刻,他應該想要再一次逃離。
電影裡,他氣呼呼地從宮中走出來,對著自己的外教師傅莊士敦說:“她太古板了,我想要一個摩登的妻子,會說英語和法語,還會跳快步舞。我要逃跑莊士敦,我已經準備好了箱子和船票,我要去牛津大學。”
莊士敦對他說:“皇帝陛下,如果結了婚,您就會成為自己房子的主人,當家作主。結婚也許才是更實際的逃脫方法。”
也許是這句話打動了溥儀,他太想成為自己的主人了,他太想自由自在地活著了,所以,他沒有逃。
大婚之夜,坐在床上的溥儀沒有掀開婉容的蓋頭。皇后於是問他在想什麼,他說:“如果我是真正的皇帝,那麼今天起我就可以親政了。”
他想要改變一切,包括婚姻方式。他說:不能選擇自己的妻子,是一種恥辱。
但是,當他慢慢地掀開蓋頭,看到她的容顏時,他應該一下子就愛上了她。
歷史上末代皇后郭布羅·婉容,字慕鴻,號植蓮,她的名字來自於《洛神賦》:“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由於父母開明,婉容從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她容貌端莊秀美,清新脫俗,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末代皇帝》裡的溥儀,應該是深深地愛著這位皇后的。
她的美麗、動人,她對他的愛慕與支持,對他所追求的夢想的理解和默契,她開明的思想和嚮往自由的理想,為他帶來了他在那座囚籠裡唯一的亮色。
他送給她一個名字:伊麗莎白。
如果他不是末代的皇帝,而她不是末代的皇后,那麼,他們的相處應該是歷史上的一段佳話。他們都很年輕,婉容的英語也很好,經常在宮裡用英語給溥儀寫信。同處在寂寞深宮裡的他們,哪怕天天見面,也要用鴻雁傳書的形式,去訴說寂寞,互相取暖。
但是,這樣的靜好歲月,在溥儀被逐出紫禁城之後,就慢慢地消褪了。
先是文繡和他離了婚,他貴為皇帝,卻也只能無助地說:妃子不能和皇帝離婚。
但是這樣的話,和他許許多多的話一樣,都不再是“金口玉言”。沒有人能體會那一刻他心中的屈辱,他是個皇帝,是個男人,卻也是歷史上第一個被妃子拋棄的可憐人。
他太想成為自己的主人了,所以他希望藉助別國的勢力,來光復曾經的無上尊榮。
為了他心中的皇圖霸業,他慢慢冷落了皇后。他們再也沒有過親密的夫妻生活。
他見到她的最後一面,是在逃離偽滿州皇宮前。那時那位美麗動人的皇后,已經極度虛弱,需要人攙扶著才能行走,並且,由於鴉片的毒害和生活的打擊,她精神崩潰渙散,成了形銷骨立、形容可怖的活鬼。
她對所有憤恨的一切,都狠狠地啐了一口。
正準備逃離的他,停下了腳步,他對下人說:“皇后回來了。”
不管她變成什麼樣,都依然是他的皇后。
可當她看到他時,意識似乎恢復了清明,她很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後把他關在了門外。
也許是因為那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她不願意讓他看到這樣的自己。
末代皇后婉容,活了僅僅42歲。
人生若只如初見。
從三歲起,他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名字、自由。
而當他愛上一個人時,卻連擁抱對方的權利和自由都沒有。
三、所有的離開你都趕不上,所有的門你都打不開
電影是以倒敘的形式展開的。影片一開始,溥儀和許多戰犯一起,從俄國被引渡回國。心如槁木的他,躲進衛生間裡意圖割腕自殺,可,就連死的自由,他都無法掌控。
小時候,他當了皇帝,問身邊的太監:“當了皇帝真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
太監答:“您是萬歲爺,當然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您是萬年皇帝。”
他曾經問老師莊士敦:“how can we say goodbye?”
“as we said 'Hello' ”
可是,他什麼都做不了,就連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他都無法挽留。
我是在乳母的懷裡長大的,我吃她的奶一直到九歲,九年來,我像孩子離不開母親那樣離不開她。我九歲那年太妃們揹著我把她趕出去了。那時我寧願不要宮裡的那四個母親也要我的“嫫嫫”,但任我怎麼哭鬧,太妃也沒有給我把她找回來。——溥儀《我的前半生》
當他年幼時,一道懿旨,就讓他再也無法貪戀母親的懷抱。他跟著自己的阿嬤前往皇宮,哭個不停。
阿嬤是他的奶孃,是他在這偌大的皇宮裡唯一從親生父母家中過來陪著他的親人。見到她,就如同見到自己的母親一樣。
不管他去哪,阿嬤都跟在他身後,與他形影不離。阿嬤就是他的蝴蝶。
可是,阿嬤卻被送走了。
溥儀追出去,他小小的身子在大蕩蕩的紫禁城裡奔跑,可是,他始終沒有追上阿嬤的轎子。
他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又過了幾年,他的額娘自盡,他騎上自行車,想要回去看她最後一面,卻就在快要走出宮門的時刻,宮門被侍衛們轟然關閉,他沒有見她最後一面。
影片裡的婉容,為了給他留下一個繼承人,選擇了和他人私通,他明明什麼都知道,卻還是選擇了包容,他願意認下那個孩子。
可是即使是這樣的卑微,也還是被拒絕了。日本人在婉容生下了孩子之後,就殘忍地殺死了孩子,並且以療養為名,把婉容強行送走了。
他瘋了一樣地跑出去,可是那輛載他一生中最愛的人的車子慢慢駛離,卻什麼都做不了。大門在他眼前緩緩關上,他像很多年前那樣,無助地說:“開門,開門。”
那是他最愛的女人,也仍然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
身邊的人一個個離開,從阿嬤到母親到婉容,再到那些服侍著他的僕人。當他被和僕人們分開時,他說:我沒有和家人分開過。
其實,所有他親近的家人,從他當上皇帝的那天起,都已經慢慢離開了他,他的那些僕人對他而言,就是他最深的依戀了。
可那些人還是都離開了。他無力阻止,也無力挽留。
無論是紫禁城,還是天津張園,或是偽滿洲國和後來的監獄,那扇門始終都在,他怎麼都打不開。
電影的最後,他花一角錢買了一張票,進入了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家”,那座華麗的牢籠。
太和殿裡,他曾經坐過的龍椅依舊如故,可是殿外那些山呼萬歲的文武百官,都成了如今的芳草萋萋,他想了想,跨過那條“閒人免入”的警戒線,走上了臺階。
可是,一個紅領巾跑了出來,“站住,你不能上去!”
“小朋友,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是這裡花匠的兒子,我住在這裡!”
“哦?我以前也住在這裡。”
“你是誰?”
“我,以前是中國的皇帝。”
他從龍椅後摸出了登基那天大臣送給他的蟈蟈籠子,六十歲的歲月,籠子已經滿是灰塵,顏色發黑。
紅領巾打開籠子,慢慢的,一隻老邁的蟈蟈從籠子裡鑽了出來。
他被看不見的門囚禁了一生,而這隻蟈蟈,也是如此。
年輕的滿族皇帝熱切地渴望瞭解紫禁城之外的那個世界。……僅僅從皇家花園的假山頂上和神武門城樓上眺望那個世界更加加劇了他的躁動不安。然而,每當他懇求允許離開皇宮時,總是得到同樣的回答:時局危險,他會受到侮辱,遭到襲擊,甚至會被打死。總有一天他會按照自己的意願進出皇宮,但此時他必須忍耐。自由的時光還沒有到來。——莊士敦《紫禁城的黃昏》
他是皇帝,卻從來沒有過君臨天下一呼萬應的皇權;
他有父母,卻從來沒有享受過承歡膝下的溫情;
他有妻有妾,卻被拋棄被背叛。
他看似龍袍加身萬人擁戴,卻活得像個傀儡、乞丐。
他一生被裹挾被操縱被控制,從來沒有人問過他到底願不願意。
他一生不得愛與自由,留不住想留住的人,做不成想做的事,打不開想開的門。
如有來生,願再不生在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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