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嘆述而不作,卻成就了一個千古批評家

清明遊園,恰值良辰美景天,到處奼紫嫣紅開遍。我正低頭撿拾落英時,忽見拐角處一峨冠長袍之人閃過。我忙尾隨而去,至無處人,那人偶一回身,哈,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金聖嘆嘛!

  “先生且慢走——”,我把他引至河邊僻靜處,找一石凳坐下,“我正有問題請教。”

  先生捋了捋頜下的山羊鬍,笑道:“這裡沒有張生、鶯鶯,更沒有紅娘,只有一瓶礦泉水,你有問題不妨道來。”

金聖嘆述而不作,卻成就了一個千古批評家

金聖嘆

  問:我讀《紅樓夢》時,見賈寶玉、林黛玉得了本《西廂記》,寶貝一樣躲了人看,因為被人看到那就是不務正業,甚至是邪門歪道。被正統人士目為“淫書”的《西廂記》,卻被先生定為“第六才子書”,您與他們的分野在哪裡?

  答:心中有“淫”,看什麼都會是“淫”。我說過,“聖嘆本有才子書六部,《西廂記》乃其一。然其實六部書,聖嘆只使用一副手眼讀得。如讀《西廂記》實是用讀《莊子》《史記》手眼讀得。如信僕此語時,便可將《西廂記》與子弟作《莊子》《史記》讀。”這《西廂記》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好書,妙處不輸於《莊子》《史記》。

  我與他們的分野,無非是讀書能不能置金子、換頂子。如果做人沒人性、辦事無底限,置的金子越多、換的頂子越大,受戕害的人只會更多。像寶玉這種“無事忙”,反倒是無害動物。

金聖嘆述而不作,卻成就了一個千古批評家

  問:先生推薦的這六本“才子書”裡,唯有《史記》進了正史,被正統所承認;其他小說、戲曲都是“閒書”,在當時沒有文學地位。先生怎麼看“閒書”?

  答:我不負責培養接班人,只培養真性情。想升官的,自然會去讀四書五經,做時文八股,用不著我教,到時他爸爸就急了。自有那些厭倦那些高頭講章、厭惡紗帽氣道學氣、不願博取功名的讀者,願意看一些真情流露、錦口繡心的文章,藉以達到身心愉悅、靈魂自由,我推薦的才子書就是為他們提供的。

  有人專擅做策論寫條陳,你讓他看《西廂記》,一則是玷汙了他本人,二則是玷汙了《西廂記》。兩股道上開的車,互不搭理為妙。

  至於“閒書”,文章本不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成大業者從來不靠文章,那只是文章家的自我拔高罷了。正因為文章不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才是我的“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我平生所為之事,無非就是文章而已。“閒書”盛行,正可謂四海承平、天下無事,我們要做的,尤其是不要沒事找事。

金聖嘆述而不作,卻成就了一個千古批評家

  問:我十分欣賞先生提出的“才子書”概念,您舉出了自己心目中的六本才子書,這與歷代冬烘文人提倡讀“四書五經”大相徑庭。但是您一輩子落魄,不怕天下讀書人讀您的“才子書”後也都變得落魄麼?

  答:才子書是才子所作。才子之才,命中都有定數。君不聞神童仲永幼時有大才,及長,才力散盡,就變成一個普通孩子了麼?就像一段木材,早燒早成灰,晚燒晚燦爛。

  才子之文,有成之於難,有成之於易。我在《第五才子書水滸傳》的序中說:故依世人之所謂才,則是文成於易者,才子也;依古人之所謂才,則必文成於難者,才子也。依文成於易之說,則是迅疾揮掃,神氣揚揚者,才子也。依文成於難之說,則必心絕氣盡,面猶死人者,才子也。故若莊周、屈平、馬遷、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書,是皆所謂心絕氣盡,面猶死人,然後其才前後繚繞,得成一書者也。

  我生於亂世,我且自顧活我的,哪管它是潦倒還是騰達。天下亂,則文章興;天下治,則文章滅。“六才子書”圈定,我的力氣也就散盡了。身後事,哪管得。

  問:我觀先生在《西廂記·酬簡》一折前那篇關於“好色與淫”的妙論,真是顛覆了天下關於“好色與淫”的認識。先生說,“人未有不好色者也,人好色未有不淫者也,人淫未有不以好色自解者也。 ”真一篇痛快文字!

  答:古人云,《國風》好色而不淫。而我說,恰恰相反,《國風》之淫者,不可以悉舉。因為《國風》採於初周,那是三代之盛者,又經先師仲尼氏之刪改,則是大聖人之文筆也。後人為聖人掩飾,凡聖人所言者,皆已“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那才是大大的虛偽。聖人最講真性情,聖人也最貼近人性。把聖人“聖人化”,是中國文化最大的冤案。

  男女情事,是人間最妙不過的事情了。“事妙必為文妙,今文妙必事妙也。”有人謂《西廂》此篇最鄙穢者,這肯定是三家村中冬烘先生之言,也是滅絕人性之言。

  你們生活在開放年代,男女之間早沒了大防,可以縱情逐愛。這隻取決於你和對方,無礙他人。比如,你屬意於某女,此女對你無意而你亂動,是輕浮;此女對你有意你卻不動,則是輕慢,是大大的得罪。

金聖嘆述而不作,卻成就了一個千古批評家

崔鶯鶯與紅娘

  問:先生的文學批評都附著在《杜詩解》《水滸傳》《西廂記》上,可謂是“述而不作”的典型了。沒有文學批評專著,是不是先生的遺憾?

  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孔子一生編春秋、訂詩經,做的也是述而不作的事。但他編春秋、訂詩經,春秋、詩經就出自孔子的本意,就是孔子所做,就像法蘭西國的福樓拜說“我就是包法利”一樣。能附這些書而行,是我的榮耀,而不是相反。

  寫文學批評專著?批評總要有所依傍,失去依傍,恰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我覺得未必能夠存世。

  問:我讀《西廂記》,感覺不是王實甫在寫《西廂記》,而是金聖嘆在寫《西廂記》,你就是張生,你就是崔鶯鶯,你就是紅娘。先生是不是恨天下才子文章不都是你寫的,或者覺得天下才子文章都應該是你寫的?

  答:哈,此語真是於我心有慼慼焉。我說過,“《西廂記》不是姓王字實甫此一人所造,但自平心斂氣讀之,便是我適來自造,親見其一字一句,都是我心裡恰正欲如此寫,《西廂記》便如此寫。”你這樣感覺就對了。

  我看到天下妙文,每每有心氣交接、靈魂相通的感覺,此刻我就變成了作者,這也算是另一種“通感”吧。作者寫出的,正是我想表達的;文章的絕妙處,正是我的擊節處。那種感覺,你不知有多奇妙。所以,我感覺這個世界已不需要我再寫文章了。天下好文章太多,而被發現得太少了,我就帶著一雙“發現的眼睛”,披沙揀金,沒準更有用處。

金聖嘆述而不作,卻成就了一個千古批評家

紅娘

  問:這麼說,先生只願做一個選家就夠了?

  答:我想還不完全是選家。我和好文章的關係是彼此相依的,你離不開我,我離不開你。我說過,那文章彷彿就是我自己所寫,我知曉它好在哪裡,更知道它為什麼好看、裡頭有什麼奧妙。

  問:這確是先生的獨門秘技。我看先生的句句眉批,直如把把飛鏢,手起刀落,個個擊中十環。比如張生夜會鶯鶯,“初動之,玩而忍之,更復連動之,知其稍已安之,遂大動之”,可謂眼光毒辣。

  答:說毒辣有點過了,主要是我眼神兒好。說起點評,我無非是心直口快,喜歡實話實說。我所看到者,大多數人也能看到,只是他們心有所隱、心有所慮、心有所懼,藏著掖著,不願說或不敢說出來罷了。只有無畏、無私、無慾,才能每語中的,不信你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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