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者披露《路遙全集》遺漏的兩篇重要“佚文”刊發於《文學報》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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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者披露《路遥全集》遗漏的两篇重要“佚文”刊发于《文学报》始末

文史研究者姜紅偉近日在《作家》雜誌撰文《〈路遙全集〉的兩篇“佚文”》披露了兩篇“佚文”的發現過程——《使作品更深刻更寬闊些——就〈人生〉等作品的創作答讀者問》《注意感情的積累》分別刊登在1983年和1985年本報“文學大課堂”欄目。這兩篇“佚文”為研究路遙的創作生涯,解讀路遙的小說作品提供了十分寶貴的“第一手材料”。

今天和大家分享姜紅偉對路遙這兩篇“佚文”發現始末的考證。時隔三十多年重看這兩篇文章的刊發經歷,編輯部依舊會為路遙的真誠所感動,他幾乎是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寫作心得、技巧,甚至一些“秘密”公開給了我們的讀者,坦蕩、自信,與他的寫作氣質十分吻合。致敬這個把生命託付給文學事業的人,致敬那些和他一樣的文學跋涉者。

研究者披露《路遥全集》遗漏的两篇重要“佚文”刊发于《文学报》始末

我的作品,好多是因為引起了我感情上的強烈震動,我才考慮要把這種感情表現出來,才開始去尋找適合表現我這種感情的方式。

——路遙

《路遙全集》的兩篇“佚文”

姜紅偉

《作家》雜誌2019-10,作者授權分享

路遙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他的中篇小說《人生》和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曾經深刻影響了我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這兩部優秀的小說激勵了我,鼓舞了我,從而引領我在平凡的世界裡努力活出自己不平凡的人生。

路遙第一篇“佚文”發現始末

與路遙的關係,我原來以為從此只侷限於作家與讀者的關係。然而,一次偶然的機緣,卻使我有幸地成為了他的一篇重要“佚文”的發現者。

今年大年初一上午,由於要完成一篇題為《上海創辦專刊檔案》的詩歌史料文章,我到了單位。在卷櫃裡拿出在孔夫子舊書網上購買的《文學報》1983年合訂本,一邊査閱著,一邊寫作著。

大約寫了一個半小時左右,我完成了這篇文章的初稿。稍事休息的時候,我很隨意地翻著這本《文學報》合訂本。結果,翻著,翻著,翻到了8月25日出版的總第126期的那份《文學報》。在該報第三版開設的《文學大課堂•文學創作》專欄上,我突然間看見了一行醒目的標題和一個熟悉的署名。標題是《使作品更深刻更寬闊些——就等作品的創作答讀者問》,而署名則是——主講人:路遙。這個標題和這個署名猶如兩道閃電,一瞬間閃耀在我的眼前,頓時讓我雙眼豁然一亮,內心驚喜不已。

研究者披露《路遥全集》遗漏的两篇重要“佚文”刊发于《文学报》始末

刊於1983年8月25日《文學報》

那麼,喜從何來呢?

因為憑藉我多年從事詩歌史料研究和重要詩人“佚詩”挖掘整理積累的豐富經驗,我常常這樣認為:由於報紙不易保存,散失的可能性很大,往往成為一個作家在出版全集的時候容易遺漏作品的“死角死麵”,而正是這不易發現的角落往往容易發現作家的“佚文”。

也許是和路遙有緣吧,也許是好奇心作怪吧,也許是多年發現海子“佚詩佚文”養成的職業敏感吧,看見路遙的這篇問答錄,我的腦海裡突然間跳出一個疑問:這篇文章會不會是被《路遙全集》遺漏的“佚文”呢?

為了求證《使作品更深刻更寬闊些——就等作品的創作答讀者問》究竟是不是被《路遙全集》遺漏的“佚文”,我立即上網搜索《路遙全集》的出版信息。結果,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修訂出版的最新版本《路遙全集》第六卷《早晨從中午開始》中,我對該卷登載的所有目錄進行了仔細的比對,結果,沒有發現路遙的這篇訪談錄蹤影。

至此,可以確認這樣一個事實:路遙發表在《文學報》上的這篇題為《使作品更深刻更寬闊些——就等作品的創作答讀者問》的訪談錄是被《路遙全集》遺漏的“佚文”。

那麼,路遙的這篇題為《使作品更深刻更寬闊些——就等作品的創作答讀者問》的訪談錄又是如何發表在《文學報》上的呢?

在路遙的文學創作歷程中,除了家鄉陝西之外,尚有三個文學“福地”:一個是北京,一個是上海,一個是廣東。以此類推並延伸,路遙同時擁有三個作品發表“福地”:一個是1980年第3期發表了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和1982年第5期發表了中篇小說《在困難的日子裡》的《當代》,一個是1982年第3期發表了中篇小說《人生》的《收穫》,一個是1986年第6期發表了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花城》。

在這裡,我們主要談談路遙的“福地”之一上海與路遙的緣分。

研究者披露《路遥全集》遗漏的两篇重要“佚文”刊发于《文学报》始末

《人 生》路遙 1982年第3期《收穫》(侯國民 插圖)

路遙與上海結緣源於《收穫》文學雙月刊。1982年5月25日,“慧眼識珠”的《收穫》編輯部在第3期頭條位置發表了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將路遙的這部力作推介給幾十萬讀者。由於當時《收穫》的主編是巴金,該刊憑藉創辦最早、發行最廣、作品最佳、讀者最多、影響最大的優勢和特點而位列全國四大文學刊物之首。所以,藉助這部《人生》在《收穫》上的發表,並被《中篇小說選刊》1982年第5期和《作品與爭鳴》1983年第2期的先後轉載,路遙的知名度和影響力越來越大,從而使他躋身於全國最有名氣、最有成就、最有影響的優秀青年作家行列。

作為“中國文壇第一大報”的上海《文學報》,在路遙的《人生》發表之後,對這位優秀的青年作家第一時間給予了重點關注,不但認真策劃了對他的採訪方案,而且委託路遙的一位朋友對他進行了詳細的採訪。

1982年10月14日,在路遙的《人生》發表在《收穫》四個月之後,《文學報》第81期在第二版的頭條位置“作家訪問記”欄目上,發表了王肇歧採寫的人物專訪——《尋找生活中美的人——訪作者路遙》,並配發了路遙的近照,向幾十萬讀者隆重介紹了路遙的小說創作經歷和取得的文學成就,將路遙的名氣傳播的更廣,抬舉的更高。

據考證,《文學報》刊登的這篇關於路遙的專訪是國內各大報紙最早刊發的路遙專訪,對於路遙來說,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

上海《文學報》自1981年創刊以來,始終關心文學青年的成長,大量推介文學青年的作品。1982年,為了使文學青年掌握豐富的文學知識,積累豐富的寫作經驗,該報決定創辦《文學大課堂》 專刊。8月26日,《文學報》在第74期刊登了簡訊《本報將增闢欄目》,介紹了創辦《文學大課堂》的宗旨:

將從十月起,開闢“文學大課堂”的專欄,約請著名老、中、青作家和文學研究工作者撰寫專題文章,系統地向文學青年傳授文學知識,介紹寫作經驗,提高鑑賞能力,加強文學修養。開設課程有:文學創作談、外國文學流派、美知識、文藝評論、名著欣賞、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簡介等。

研究者披露《路遥全集》遗漏的两篇重要“佚文”刊发于《文学报》始末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路遙在柳青墓前

1983年的路遙,因為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和《人生》連續榮獲全國第一屆(1977—1980)、第二屆(1981—1982)優秀中篇小說獎而成為了中國文壇最有成就、最有名氣、最有影響的優秀青年作家之一。

研究者披露《路遥全集》遗漏的两篇重要“佚文”刊发于《文学报》始末

電影《人生》劇照,1984年,周裡京吳玉芳主演

大約6月份,《文學報》編輯部負責《文學大課堂》專刊的編輯給路遙寫信,向他約稿,請他向廣大文學青年談談自己的創作感受。當時的《文學報》,發行量幾十萬份,在全國影響很大,被廣大作家和讀者一致公認為“中國文學第一大報”。因此,收到《文學報》的約稿信後,路遙十分認真地將自己的創作體會和創作經驗進行了整理,以一問一答的形式暢談了自己創作《人生》等作品的情況,並提供了自己的簡介和近照寄給了《文學報》。由於該報對作者近照進行了統一要求,於是,邀請畫家對照路遙的照片進行了肖像素描,從而使路遙的近照最終在發表的時候變成了栩栩如生的素描肖像。

兩個月之後的8月末,《文學報》刊登了路遙的《使作品更深刻更寬闊些——就等作品的創作答讀者問》以及路遙的簡介和素描。

路遙提供的簡介是這樣寫的:

路遙,現年三十四歲,陝西省清澗縣人。童年是在貧瘠的陝北山區農村度過的。

一九六九年在農村小學教書時入了黨。一九七六年在延安大學中文系畢業。現在《延河》編輯部任小說散文組副組長。

一九七三年他發表了第一個短篇小說,以後在全國各地報刊上發表近幾十篇詩、散文、特寫和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和《人生》先後獲全國中篇小說創作獎。

而路遙的這篇題為《使作品更深刻更寬闊些——就等作品的創作答讀者問》的全文則是這樣談的:

問:請你談談你的《在困難的日子裡》構思過程是怎樣的?

答:

我的作品,好多是因為引起了我感情上的強烈震動,我才考慮要把這種感情表現出來,才開始去尋找適合表現我這種感情的方式,如一九六一年困難時期,我在上小學,我父親是個老農民,一字不識。家裡十來口人,沒有吃的,沒有穿的。我七歲時候,家裡沒有辦法養活我,父親帶我一路討飯到伯父家裡,把我給了伯父。一天,他跟我說,他要上集去,下午就回來,明天在一起回家去。我知道他是要悄悄溜走。我一早起來,乘家裡人都不知道,躲在村裡一棵老樹背後,眼看著我父親踏著朦朧的晨霧,夾著個包袱,像小偷似的從村子裡溜出來,過了大河,上了公路,走了。我那時才是個七歲的孩子,離家鄉幾百裡,到了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想起了家鄉掏鴿蛋的樹林,想起砍過柴的山坡,我特別傷心,覺得父親把我出賣了……但我咬著牙忍住了。因為,我想到我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而回家後,父親沒法供我上學。儘管淚水唰唰的流下來,但我咬著牙,沒有大喊一聲衝出去。我伯父也是個無能的農民,家裡也很窮困,只能勉強供我上完村裡的小學。考初中時,伯父不讓我考,但一些要好的小朋友拉著我進了考場。我想,哪怕不讓我讀書,我也要證明我能考上(我是一九六三年考的初中,作品裡,我把背景放在一九六一年,而且考的是高中)。當時,幾千名考生,只收一百來個,我被錄取了。一九六三年的陝北還是很困難的,而我們家裡就更加困難了。我考上初中後,父親叫我砍柴去。我把繩子、鋤頭扔在溝裡,跑去上學了。父親不給我拿糧食,我小學幾個要好的同學,湊活著幫我上完了初中,整個初中三年,就像我在《在困難的日子裡》寫的那樣。當時我在的那個班是尖子班,班上都是幹部子弟,就我一個是農民兒子,我受盡了歧視、冷遇,也得到過溫暖和寶貴的友情,這種種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這種感情上的積累,儘管已經很遙遠了,我總想把它表現出來。這樣,我開始了構思。怎麼表現呢?如果照原樣寫出來是沒有意思的。甚至有反作用。我就考慮,在那樣困難的環境裡,什麼是最珍貴的呢?我想,那就是在困難的時候,別人對我的幫助。我想起了在那時同學(當然不是女同學,寫成女同學是想讓作品更加有色彩些)把糧省下來給我吃。這就形成了作品的主題:再困難的時候,人們心靈是那樣高尚美好,儘管物質生活是那麼貧乏,儘管有貧富差別,但人們在精神上並不是漠不關心的。可是今天呢?物質生活提高了,但人與人的關係卻淡漠了,心與心隔得遠了。所以,我儘管寫的是困難時候,但我的用心很明顯,就是要折射今天的現實生活。當時,我寫這篇作品時有一種想法:要寫一種比愛情還要美好的感情。主題就是這樣的。然後再考慮怎麼安排情節。我在構思的時候有這樣的習慣:把對比強烈的放在一起,形成一種反差——關心我的人,是班上最富裕的,形成貧與富的反差。我在構思《人生》時,也是這樣的,譬如,高加林是非常強悍,他父親卻是軟弱的,從塔基到塔尖,這種對比都要非常強烈,每一個局部,都要形成強烈的對比。這樣矛盾衝突、色彩、反差自然就形成了。又如,從社會角度看,社會如何正確對待苦悶的青年人;反過來說當社會不能解決這些問題時,青年人又如何對待人生,對待生活。這樣就形成了交叉對比,甚至情節也要對比。比如前半部寫農村,後半部寫城市。當然這不能是機械的理解,我的意思是在構思作品時,為了使矛盾衝突更典型更集中,要在各個方面形成對比,使矛盾有條件形成衝突。

再有一個是埋伏,這對中短篇小說、長篇小說來說,都是很重要的。有的作品,一開始就“露”,讀者看了一二章就知道結局是什麼。這樣不行。好的作品應隱蔽一些,一開始是這樣,中間卻發生了令讀者意想不到的大轉折,而這種變化,你不能讓讀者一開始就感覺到,要善於隱藏情節的進展和矛盾衝突的進展,當第一個跌宕完了的時候,讀者的心就要被你完全的抓住。如《在困難的日子裡》那個女同學對他最關心的時候,也是他認為自己自尊心最受傷害的時候。這個跌宕,抓住讀者看下去,而一直到最後一個跌宕。讀者認為,他肯定是要回去了(可能有聰明的讀者,會感覺到他會留下),但想不到最後來了個根本的轉變。我寫的作品往往是這樣的,人物和情節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大轉折,最後常常轉回到了原地方,就在這個轉折的過程中,讓讀者思考。契科夫等大師的短篇有時就是這樣善於把作品的意圖和人物關係隱蔽起來,不要一下就把氣冒了,要到該揭示的時候才揭示它。當然,作品的構思是一個比較複雜的過程,各人有各人的構思習慣。這只是我的習慣,不能要求別人都一樣。總之,矛盾的發展要多拐幾個彎,不要只是一個彎,它體現了矛盾本身的複雜性。

問:你能不能結合《人生》談談你開掘主題方面的體會?

答:這個問題很複雜,不能孤立地講主題,它必然和人物、情節融合在一起。作家在構思時,主題、人物、情節是同時進行的。如果你寫不出矛盾,寫不出人物,也就沒有主題。咱們現在考慮作品的習慣,往往是要先有個思想。當然,有時也需要有一個思想,但關鍵是人物關係,情節。如果你把人物關係處理得很準確,很有典型意義,那你的主題也就有了典型意義。如果其他東西都站不住腳,僅僅有個尖銳的思想,那是根本不行的。主題的深度,離不開人物的深度和對整個社會問題認識的深度。

問:《人生》這個作品有很多特點,每個章節完了的時候都有懸念,迫使讀者看下去。我想問問:怎樣正確地設置懸念?

答:例子我舉不出來,但這個問題提得很好。一部篇幅較長的作品,從剪裁角度考慮,作家最重要的才能就是斷開的能力。作品好似一株完整的樹木,你要把它斷成幾節,從什麼地方斷,這是最重要的。拿《人生》來說,每一節我都要把它當一個短篇小說來寫,使之成為有互相連繫的一系列短篇小說。我寫每一節都決不是把它當作過渡、交代,每一節我都把它當一個獨立的作品來完成;有的是表現場面的作品,有的是表現人物的作品。作品的內在規律是很難講清楚的,每一節寫到一定時候,你就覺得這一節該變了。有些應該下面表現的,你千萬不要拉到這一節表現。這些,需要靠自己去摸索,去積累經驗,但你一定要意識到它的重要性。我自己在寫作時有個粗略的提綱,要注意到,有些應該下面表現的,不要提前表現。如高加林,第一節我只能寫到他的失意。他的叔父,我知道他要在後面起作用,因而僅僅在第二章中提出他有這麼個親戚,而且只提到人們不注意的程度。決不能讓讀者感到這叔父將在後面要起什麼作用。如果讀者感覺到了,那他就不看了,他就急著要翻到後面去了。叔父在這裡是個重要的伏線,後來又寫到他有可能轉業,但千萬不要讓讀者感到會轉業回家鄉。這裡就需要斷開。直到他回來的前一章,才寫他要回來了。這時,讀者就會緊張起來了,感到下面有文章。讀者感到有文章,緊接著文章就起來了,這樣是比較自然的。如果第二章一開始,高加林把黃軍衣翻出來,你多騷情幾句,說他叔父如何、如何,讀者馬上會猜出來的。對每一個人物的發展的全過程你都要很清楚,該在什麼地方斷開你也要很清楚。如高加林叔父的使命只有一個:高加林因為他進城了;最後,高加林回來,他也要表態,這樣就和前面相吻合了。一個人物,既然在前面出現了,在後面就要有所交代。每一個人物在全書結束都要有所交代。我為什麼最後一章從城市寫到農村,斷開兩截寫呢?第一節,城裡的高加林、他叔父,黃亞萍一家、張克南一家等都要寫到。第二節,高加林人還沒回去,鋪蓋先捎回去,趕忙寫所有人對高加林回去這件事的態度,要讓參加《人生》“演出”的所有人都出來謝幕。但在作品進展中,你對每一個人物都必須一個一個地斷開。如黃亞萍,第一節我沒有寫到城市,但必須把黃亞萍和高加林的關係埋伏交代。這時,又能讓讀者感到,高加林如果進了城,和黃亞萍可能會有戲可演。等高加林進城了,有讀者可能感到這兩人中間會有戲,但這戲究竟怎麼演,還要讓讀者一幕一幕地慢慢看下去。篇幅長的作品,人物比較多,作家一定要很機敏,要把每個人物都記住。作品要達到很勻稱,並且斷開得非常合理,這是很複雜的。我在《人生》裡還僅僅是試驗,在過去不是很自覺的。由於《人生》構思的時間比較長,所以在如何斷開上我也作了些探索,最主要的,是把人物的發展也分成段;在每一個段上,能寫到什麼程度,又不能寫到什麼程度,而結局性的東西必須放到最後。作品的結尾是最重要的,我構思作品的習慣是從後面開始;一個大的輪廓有了後,最先考慮的是最後的結局,甚至是最後一句話。象許多溪流似的,最終如何流到這裡。我喜歡雨果《九三年》那樣結構的作品,象交響曲似的,最後有一個雄壯的渾然一體的樂句,把這支交響曲的感情發展到了頂點。總之,不要小看作品的結尾。有些問題,在理論上講不清楚,這是一種實踐的體驗。

問:作品構思好以後,你又怎麼選擇切入部位的?

答:這個問題也很重要。對我來說,如何選擇作品的開頭也是很困難的,有的時候,寫了幾十個開頭,自己都不滿意。這個“切入”好似樂曲的第一個音符,它決定了會把作品定在什麼調上。一般來說,短篇小說把“切入”的部位放在事物矛盾發展的後半部分,寫的是接近結局部分的那部分生活,而把前邊的發生、發展插進去寫。我的意思,是中篇小說的切入部位要比短篇小說再靠後些,一般選擇矛盾發展已經要進入高潮部分作為作品的切入部位。譬如《人生》,在高加林被卸掉教師職務以前,他也有許多生活經歷,但作品要選擇高加林的卸職,已進入到矛盾發展的高潮部分。他怎麼教學,把這寫到作品裡沒有什麼意思。就是說要選擇在你寫的人物、事物的矛盾的發展接近高潮的部位。高加林教學再好,你寫進作品讀者看不下去,因為沒有形成矛盾,而高加林教師職務一卸,各種矛盾驟起,接近於決定這個人物命運的尾聲部分。當然,作品應該是這樣的:當尾聲部分寫到高潮的低落,它又暗示了生活的一個新的開端,但你不能再寫下去了。有些作品沒有暗示,就讓人感到很窄,好似嘎然一聲,把弦崩斷了,弦崩斷了效果不好。就如一首好的歌曲,應該是餘音繞樑,三日不絕。對事物的下一步發展,在結尾中給予某種暗示,會使作品更深刻些,意境更寬闊些。

問:你在創作《人生》的過程中,有沒有寫不下去的時候?

答:有。譬如德順老漢這個人物,我是很愛他的。我想象中他應該是帶有浪漫色彩的,就象艾特瑪托夫小說中寫的那樣一種情景:在月光下,他趕著馬車,唱著古老的歌謠,搖搖晃晃地駛過遼闊的大草原……在作品中他登場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到能把他寫得比較好,寫到去城裡掏大糞前,我感到很痛苦,沒有辦法把他寫下去。儘管其他人物都跳動在我筆下等著我寫他們,但德順老漢我寫不下去,我總覺得他在這裡應該有所表現。我非常痛苦地擱了一天。這時,我感到了勞動人民對土地、對生活、對人生的那種樂觀主義態度。掏大糞這章節不但寫了德順老漢,把其他人物,譬如高加林也帶動起來了——掏大糞那章是表現高加林性格的很重要的細節。開頭我沒有重視德順老漢這個人物,但最後他成了作品的一個很有光彩的人物。德順老漢在作品結尾說的那段話,儘管我還沒有寫好——寫得“文”了一些,應該再“土”一些,但是我沒有想到《人生》最後竟然由他來點“題”這是我很驚訝的。因此,當你在創作中感到痛苦的時候,你不要認為這是壞事;這種痛苦有時候產生出來的東西,可能比順利時候產生出來的東西更光彩。

問:那麼你有沒有提綱呢?提綱有沒有變動呢?

答:《人生》的提綱在寫作過程中我全部推翻了,只有大輪廓還保持著,所有具體的設想都改變了。人物一旦動起來,你原來的設想就不頂用了,但大的輪廓還是按你原來構思時的脈絡去流動的。

在這篇題為《使作品更深刻更寬闊些——就等作品的創作答讀者問》的文章中,路遙認真回答了讀者關心的問題,詳細介紹了創作《在困難的日子裡》、《人生》等小說的過程,傳授了小說創作經驗,交流了小說創作體會,暢談了小說創作感受,一問一答的字裡行間閃爍著思想的火花,閃爍著文學的光芒,閃爍著智慧的色彩。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這篇訪談錄中,路遙用自己鮮明的文學創作觀點作題目,闡述了自己的小說創作主張,即“使作品更深刻更寬闊些”。

應該說,路遙的這個小說創作觀點極其與眾不同,具有獨到見解。在路遙的小說創作過程中,他清醒地意識到,在中國文壇,優秀的小說既要在思想內容上有深度,更要在意境意蘊上有寬度。只有這樣的小說,才可能成為經典作品。

此後,他始終堅持著“使作品更深刻更寬闊些”的文學觀點,並最終引導自己創作完成了《平凡的世界》這樣一部既有深度又有寬度的優秀作品,成就了自己在廣大讀者心目中的廣度,成就了自己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高度。

據考證,《使作品更深刻更寬闊些——就等作品的創作答讀者問》一文,是路遙在全國公開發行的報刊上發表的第一篇創作談文章,對於路遙而言,可謂是意義非凡。

研究者披露《路遥全集》遗漏的两篇重要“佚文”刊发于《文学报》始末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路遙與曹谷溪在延川

路遙第二篇“佚文”發現始末

俗話說:好事成雙。在我沉浸於找到路遙那篇重要“佚文”的喜悅後不久,令我意想不到的一件喜事再次發生了:在《文學報》上,我居然又找到了路遙的另外一篇重要“佚文”!

正月初五上午,閒來無事,便在家裡翻閱《文學報》1985年合訂本,意欲從中找到一些素材,為今後寫作詩歌史料積累資料。不經意間,翻到了12月19日出版的第247期《文學報》。在第三版《文學大課堂》專刊的頭條位置上,一行清晰的標題和一個親切的署名再次映入我的眼簾。標題是:注意感情的積累;署名是:路遙。

研究者披露《路遥全集》遗漏的两篇重要“佚文”刊发于《文学报》始末

刊於1985年12月19日《文學報》

面對眼前的文字,我抑制不住地又驚又喜。驚的是,我竟然又發現了路遙的文章;喜的是,根據我的初步判斷,這篇文章很有可能又是一篇被《路遙全集》遺漏的“佚文”。為什麼呢?因為在我上次查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本的《路遙全集》第六卷《早晨從中午開始》的目錄中似乎沒有見過這篇刊登在《文學報》上的文章。

為了穩妥起見,我又再次上網仔細核對了一遍《早晨從中午開始》的目錄。結果發現,《路遙文集》中沒有收入這篇刊登在《文學報》上的題為《注意感情的積累》的文章。由此可以斷定,此文確係路遙發表在《文學報》上的另外一篇比較重要的“佚文”。

下面,全文抄錄如下:

深入生活有個關鍵的問題:在深入生活的過程中,最注重的應該是什麼?我想就這個問題談談我自己的認識。

我不太注重有趣的故事,我注重的是感情的積累。生活中什麼東西在我感情和心靈上留下了沉澱和刻痕,哪怕過了三、五年,這種東西也是忘不了的。如果生活在你的感情上沒有留下什麼痕跡,那麼你記在本子上的一點素材是沒有用的。我的筆記本上只記些技術性的東西:某種植物叫什麼名稱?什麼時候發芽?什麼時候開花?什麼時候結果?這是要記得很準確的。至於故事,人物我是不記的。我的體會是,只要你腦子裡記不住,心靈上沒留下痕跡,光記在筆記本上是沒有用的。有的人深入生活,不是用自己的心靈去體驗生活,不是用感情去感受生活,而是採訪式地到處記些“驚心動魄”的故事和人物,這是不行的。文學作品不是採訪來的,只有用你的全部身心去感受,你寫作時才可能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激情。

“四人幫”剛粉碎時,我寫了一個短篇《匆匆過客》:以第一人稱寫的,春節快到了,“我”要回家過年,到車站跑了好幾次都沒買到票。到最後一天了,又到車站去,正好“我”乘的那車次人不多,有可能買到票。這時候車室有個瞎眼老頭——也不象要飯的,他手裡拿著錢,要人家幫他買票,但誰也不理他。“我”覺得自己還比較崇高,就去幫那老頭買票。但站在兩個隊伍之間“我”很為難,老頭要坐的車次,票還有,如果先給自己買再給老頭買,那老頭的票還可能買到,如果先給老頭買再給自己買,那自己的票就肯定買不到了。於是,在崇高中夾著自私,“我”決定先給自己買,買好了自己的票就去給老頭買票。這時,“我”得到了一種感情上的滿足,覺得自己比候車室裡別的人都崇高。但等著等著,前頭一個男青年一個女青年插隊把最後一張票買走了,“我”當然就買不到了。但這兩個青年因為只有一張票便吵起來了,吵了半天原來他們都是為那老頭買票。那個男青年是自己票買好後,重新排一次隊為那老頭買票;那女青年帶了孩子,原來是坐“我”那次車,但為了給老頭買票,自己的票也不買了,寧可插隊也要去搶這最後一張票。真相大白了。解決的辦法是,那男青年陪老頭走了,“我”把票給了女青年。“我”沒票了,就轉身來到了街上……就這麼個故事。它是怎麼來的呢?有一次我去買豆沙包子,我排隊等著,包子已經不多了,這時來了個帶著孩子的婦女。她本來應該排在我的後頭,但她不排隊就站在我旁邊磨蹭。輪到我時包子沒幾個了,她卻搶先衝到了我的前面,當時我很氣憤,就和她吵了幾句,服務員就把包子賣給我了,但那孩子哭了。這時我的心裡也很不是滋味,就返回去把那包子退回,讓那婦女買了,然後我走了。走不幾步,聽到後面有人“喂,喂”喊我,我轉身看就是那婦女。她一反剛才吵架的模樣,叫那孩子謝謝我。當時,我的心裡很難受,忍著眼淚鑽進人叢中急忙走了。我當時弄不清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我得到了些什麼?我想把這種情緒表現出來。後來就寫了《匆匆過客》。這裡沒有專意的採訪,就是生活中的事感動了自己,自己就想把它表現出來。

在生活中要感覺,發現什麼真正衝擊了自己的東西,這樣你寫出來的就會和大家的不一樣。《人生》中的人物也是這樣,不是我專門去找什麼劉巧珍,而是我在生活中一種長期的感情的沉澱。這我在別的場合也講過。我小時候家境貧寒,上小學時,身上的穿著總是又髒又破,而小女同學們也總喜歡找穿得乾淨的男孩子玩,很嫌棄我。別的孩子在玩捉迷藏,我褲子爛了走不到人前面,只依靠牆站著動都不敢動,手還要把破綻捏住。小夥伴很奇怪,問我為什麼不玩?不是我不想玩,關鍵是我不能玩,因為屁股後面不能見人,這樣我常常很孤獨。但回到村子裡,不上學的孩子比我還窮,誰也不笑話誰,我在他們中間感到特別自由。互相沒有歧視、冷落,就象在《巴黎聖母院》中那快樂的叫化子王國一樣。到了十一、二歲,當你為自己的爛褲子感到害臊時,村裡的女孩子就會用他們剛剛學會的非常笨拙的針線替你縫褲子上的破洞,而你也不怕她們笑話,就爬在那撅著屁股讓她縫。她也許縫得非常認真,甚至針把你的屁股蛋紮了,扎得很疼,但你的心裡卻有說不出的溫暖和感激。陝北的春天是很冷的,杏花開得很早,當杏子還小的時候,大人孩子都想嚐嚐“春天的味道”。當你摘了一顆杏子正想塞進嘴巴,你會突然想起那個給自己縫過褲子的女孩子:把這杏子給她,她會多高興啊,於是你會急急忙忙從山上跑下來,儘管汗水把手裡捏的杏子都搞得很髒了,甚至都不能吃了,但她歡喜地接受了你的饋贈。後來你長大了,上了初中、高中,甚至上了大學,而這些女孩子沒上學,臉曬著焦黑,仍然穿著爛棉褲。後來你又到城裡工作,好多年後你才回去探親。你發現,童年的這些小夥伴早已出嫁了,她們回孃家來手裡拉一個孩子,懷裡又抱一個孩子蓬頭垢面。但她們的心腸還是那麼好,問你娶婆姨了沒有?有孩子沒有?家在本村的,還要請你到她家坐坐,吃頓飯。當你離開村子的時候,心裡會有多少說不出來的東西啊!甜蜜、苦澀,你真想哭一鼻子!我寫的劉巧珍,就是這種長期的感情積累,她說不上是誰,也可能是我所有故鄉的姐妹們。我是不容易動感情的,但我寫劉巧珍時,我很激動。寫到她出嫁,我自己痛哭流涕,把筆都從窗戶裡撂出去了。沒有長期的感情積累、體驗,是不可能寫出劉巧珍來的。我想說的是,故事一天可以編二十個,但這種情感的積累是編不出來的,必須要你自己感覺、體驗,而且在感情層次裡積累得很深。有的人不重視這些,結果作品寫得乾巴巴的。我想好多人不都會在感情上有所積累,儘管它是從很不起眼的事引起的,你應該把它翻騰出來寫成作品,這是你最重要的財富。有人對自己的感情積累不重視,而喜歡道聽途說、走馬看花得來的故事。我覺得長期的感情積累是很重要的,我的好多作品就是從它而來的。我聽來的故事也很多,也很有趣,但我把它們都放棄了。你可能把故事寫得很動人,但它不可能有真情實感,因為它首先沒有撥動你的心絃,也就是不可能傳達給讀者。所以,我認為深入生活,必要的採訪是可以的,但重要的是要有感情體驗有所積累。寫什麼?當然要寫自己深切感受了的東西。有的題材好,但你沒有感受,沒有能力去表現它,就只能讓別人去表現。你必須量力而行,每個作家都不可能包羅萬象,窮盡一切,他只能象蜜蜂一樣,在自己的天地裡飛翔。必須要認識自己,寫什麼?必須是自己最熟悉的。有的作家寫自己不熟悉的題材,寫得再多,也很難獲得成功。無謂地浪費自己的精力,這是不可取的。必須是自己深切感受過的,有很大把握的題材才去寫,這樣比較合適。

我們說,要在你自己感受最深的領域中去選擇,當然這也不是盲目的,不是你感受最深的就是最重要的。還必須把你感受最深、準備寫的東西,放在比較廣闊的背景上去思考:你所要寫的到底有多少重要性?有的東西你感受很深,但一放到社會背景上就沒有多大意義。你要寫的某一種生活現象,必須放到整個中國的社會背景上去思考,甚至還要放到全球範圍內去考慮。另外,你要寫的東西還應放到整個文學史上去考察;有的東西你感受很深,但別人已經寫過,可能你還寫不過人家,那你就不必寫了。你所認識、感受到的是別人沒有寫過的,這樣就可能給你帶來創造的天地。即使把熟悉的人物寫出來,那也未必就滿意。那你就可以通過自己的經歷去補充,使它完整起來,也就是說你在你陌生的人物形象刻劃上充分展開了藝術想象,面對你熟悉的人物太鍾愛了,小心翼翼,一切都要寫它自己有的,你受它的影響太深了。你要有勇氣把你的熟人打碎,打成面目全非的人物,按照你的藝術想象在作品結構中應是什麼樣的人物來重新塑造它,這樣才有可能寫得比你的熟人更好。歸根結底你不是寫熟人的報告文學,你是塑造藝術形象,這樣你就不能受熟人的影響。當然寫作的時候是有模特兒的,但切忌不要受它的侷限,要千方百計補充它,把它改造成你需要的人物。

那麼,路遙的這篇題為《注意感情的積累》的文章又是如何發表在《文學報》上的呢?

據考證,經過是這樣的:

路遙的那篇題為《使作品更深刻更寬闊些——就等作品的創作答讀者問》的文章在《文學報》開設的“文學大課堂”專欄發表後,在成千上萬名讀者中引起了熱烈反響,尤其是在眾多文學青年中贏得了如潮的好評。他們紛紛給《文學報》編輯部、給路遙本人寫信,抒發讀後的感想,表達敬重的心意。那段時間,僅《文學報》編輯部,就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讀者來信五百餘封。從大量讀者來信中,編輯看出了路遙文章深受青年讀者喜愛。於是,決定再次向路遙約稿,請他繼續向青年朋友們傳授自己的創作經驗,暢談自己的創作體會。

路遙收到約稿信之後,對自己的創作經歷和創作感受又進行了認真的再思考和再梳理,並最終寫成文章《注意感情的積累》。

由於《文學大課堂》專刊出版週期較長,約稿的作家詩人多。因此,在時隔兩年多之後,路遙的這篇題為《注意感情的積累》的文章才得以在《文學報》發表。

據瞭解,《文學報》開設的《文學大課堂》專刊自1982年10月開始設立,先後發表了劉紹棠、張笑天、葉辛、賈平凹、陳國凱、浩然、林斤瀾、柯雲路等100餘位著名作家、詩人、評論家撰寫的文章。而路遙是在眾多作家中極少數發表兩篇文章的作家。由此可見,《文學報》對路遙有多麼重視,而路遙在中國文壇又是顯得多麼重要!

在時隔三十多年之後,再重新閱讀路遙刊登在《文學報》上的《使作品更深刻更寬闊些——就等作品的創作答讀者問》和《注意感情的積累》這兩篇文章,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了這是兩篇極具真知灼見,極具新穎觀點,極具深刻思想性,極具獨創理論性的重要“佚文”,對於今後研究路遙的創作生涯,解讀路遙的小說作品將是十分寶貴的“第一手材料”。

2019年2月5日——12日完稿

研究者披露《路遥全集》遗漏的两篇重要“佚文”刊发于《文学报》始末

新年文創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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