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在文字的疆域,我們都是越界者、漫遊者、走失者|專欄

汗漫:在文字的疆域,我们都是越界者、漫游者、走失者|专栏

一個人就是他所愛著、眷戀著、在記憶中試圖復原的那些事物。而愛與眷戀,往往在喪失後才開始發酵、生成。

汗漫:在文字的疆域,我们都是越界者、漫游者、走失者|专栏

在這個漫遊的世紀裡

小說家孫甘露模仿法國思想家本雅明,寫過一句話:“上海是我存放信件的地方。”上海是其出生地,他卻把這座鋼筋冒充樹枝、玻璃戲仿樹葉、現金流假裝葉綠素的城市,僅僅當作郵件地址而已——上海已經不在上海,遷居於他記憶中的上海也顯得恍惚。但他尚有一個懸掛在弄堂牆上的小信箱,像具體的小路標,依稀指出童年的方位。

我自中原移居上海,信件已經只能存放在新浪郵箱、雅虎郵箱裡,虛擬,可疑。每月收到的種種賬單,算不算信件?即便視為信件,也只能算是勸降書而非情書——向昂貴的現實屈身、臣服吧。

在當下,在中年、晚年,你我他,誰又不是時間與空間裡雙重的漂泊者?但傑出的寫作也恰恰由此生成——在寫作中整合內心的破碎、風物的殊異,加固一個水土流失中的記憶高原。對於寫作者乃至任何人而言,舊情前歡只能暗藏於日益衰朽的軀體和不斷更新的表達——讓漢語成為治癒“時空喪失症”的中成藥。不被言說的事物與事件,沒有存在。

愛爾蘭詩人、意識流小說大師喬伊斯說:

缺席是在場的最高形式。

這句話,能夠安慰在故鄉和童年消失了的人們嗎?

喬伊斯又說:“藝術家以與自我直接關涉的方式呈示意象。”這是喬伊斯關於抒情詩的一個定義。既要“與自我直接關涉”,又要保持“缺席”的形式感、距離感,對抒情者的能力是一種考驗。

我們都在越過邊界,所有人都是移民。從美國農村到紐約市,是一種遠比從孟買遷往紐約的更極端的移民行為。在這個漫遊的世紀裡,流亡者、難民、移民在他們的鋪蓋裡裝著很多故鄉。

同樣是移民的作家薩爾曼·拉什迪在一篇關於君特·格拉斯的文章中如是說。

所有人都像拉什迪、格拉斯、喬伊斯,在缺席中重建在場感。我們都是越界者、漫遊者、走失者。童年記憶裡的景觀已經渙散,家門前的大樹用鳥巢凝視歸人:“他也老了、陌生了,用一個華而不實的筆名來掩飾乳名了。”

一個人就是他所愛著、眷戀著、在記憶中試圖復原的那些事物。而愛與眷戀,往往在喪失後才開始發酵、生成。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把自己的一生比作彗星:“那是一段幾分鐘長、五十八年寬的時間。”在他眼中,童年是彗星最亮的一部分,掠過夜空。在我故鄉中原,彗星被稱為“掃帚星”——一把大掃帚在清除天空裡的塵埃和厄運。特朗斯特羅姆不知道掃帚,我也漸漸進入晚年,童年的亮度在暮色裡驚心動魄。

沒有了信箱和童年的人,需要寫作——總要與幾個不知名的收信者、“無限的少數人”(希梅內斯),來分享一生的秘密和憂歡,否則這內心的重負,如何才能解脫?

汗漫:在文字的疆域,我们都是越界者、漫游者、走失者|专栏

在他鄉建立一個故鄉

所有的故鄉都從異鄉演變而來,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後一站!澗溪赴海料無還!可是月魄在天終不死,如果我們能在異鄉創造價值,則形滅神存,功不唐捐,故鄉有一天也會分享的吧。

美籍華人作家王鼎鈞先生散文中的一段話。

王鼎鈞想念故鄉山東臨沂蘭陵,自然會想起蘭陵美酒。他應該喜歡王翰的《涼州詞》:“蘭陵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以及李白的《客中行》:“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古來征戰幾人回。”即便是和平年代,又有幾人能夠回到故鄉,回到故人、故事、故物所構成的原版的家鄉?大地山河劇變,物非人亦非——你、我、他,也都只能把各自的身體,變成一小塊故鄉——這“流浪的最後一站”、皺紋蒼茫的一站。

“不知何處是故鄉。”王鼎鈞,在紙上建立故鄉,遂成為文章大家。一個喪失故鄉的人,有可能成為文章大家,不論這喪失是清醒的主動選擇,還是懵懂中的被動促成。鄉愁,成為一個作家的助產士和搖籃,自古如此。異鄉感越強烈,作家愈傑出。

古希臘詩人荷馬的史詩 《奧德賽》,中國先秦時期的詩歌總集《詩經》,不約而同建立起了“還鄉”這一文學母題。前者,一部長詩,記敘伊薩卡國王奧德修斯如何用十年時光,克服塞壬的歌聲等等考驗、誘惑,終於回到故鄉。後者,三百餘首詩中約五十餘首涉及還鄉,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等等,重抒情,輕敘事。

史詩、敘事詩,大抵上都是第三人稱,以他者的眼光靜觀人事,保持一種距離感。抒情詩,第一人稱,“我”直接或者隱蔽地呈現於詩中,情感強度就異乎尋常了。

《詩經》之後,《古詩十九首》中的鄉愁同樣深重:

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

採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動亂中的時代,就是永別、離別的時代,就是生髮離愁別緒和詩人的時代。

李白,其父親名為“李客”,李白就只能是“客子”了。一個沒有故鄉的浪遊者在吟誦:“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當代科學家們的實驗室內,掬起一捧萬古塵埃放在顯微鏡下,能分析出多少悲哀的成分?能還原出幾許生者的鄉愁?李白只能把家安放在馬上,“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馬鳴就是鄉音,馬的鬃毛就是家門前的萋萋芳草。

汗漫:在文字的疆域,我们都是越界者、漫游者、走失者|专栏

杜甫只能把中原故鄉安放在船上、在夢中——“便下襄陽向洛陽”。

劉皂的 《旅次朔方》:“客舍幷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幷州是故鄉。”對“故鄉”的定義,他不斷妥協、後撤,讓幷州代替咸陽成為眼下的故鄉。一個詩人的鄉愁,就是這樣在遷徙中超越出生地,漸漸放大、覆蓋其身後的萬事萬物——讓墨水瓶成為幷州,筆桿流動,也能成為詩人橫渡的桑乾水,白紙展開為霜降雪落的朔方。

古人言四大得意:“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當代人解構得意為失意:久旱逢甘雨,兩滴;他鄉遇故知,情敵;洞房花燭夜,隔壁;金榜題名時,重名。得意與失意之間,他鄉與故鄉之間,衝突越大,文字張力就越強。必須肯定他鄉像故鄉一樣,對於“我”之成為“我”具有意義與價值。黑夜之於白晝,炙熱之於雨水,對於五穀萬木的生長,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與價值。

在紙上,在異鄉,王鼎鈞尋找到的故知應該很多。他引用的詩句“月魄在天終不死,澗溪赴海料無還”,出自明清交替之際失神、失節的書生錢謙益。錢謙益喪魂落魄,難以在字裡行間拼湊出一個月圓澗清的故鄉了。

汗漫:在文字的疆域,我们都是越界者、漫游者、走失者|专栏汗漫:在文字的疆域,我们都是越界者、漫游者、走失者|专栏
汗漫:在文字的疆域,我们都是越界者、漫游者、走失者|专栏汗漫:在文字的疆域,我们都是越界者、漫游者、走失者|专栏

文學照亮生活

公號:iwenxuebao

網站:wxb.whb.cn

郵發:3-22

掃描左邊可進入微店

文學報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