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恩施文化和旅遊融合發展的實踐探索

光明日報記者李春林 彭景暉 夏靜

當《龍船調》落下最後一個音符,如飛鳥歸林,月落空山,大峽谷迴歸一片空幽。“妹娃子要過河啊,哪個來推我嘛……”土家族兒女的戀歌餘音漸遠,融入風聲水聲,飄散在群峰溝壑。良久,觀眾才從這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大劇中醒來。

11月,天氣轉涼,恩施大峽谷實景劇《龍船調》的演出現場掌聲持久,熱情高漲。遊客們驚歎這裡的山川、歷史和文化,愛上了這裡淳樸的人。而很多人不知道,他們眼前的演員,這些土生土長的村民,曾在這個大時代怎樣作出抉擇。

機遇在歷史的傳承、發展、變革中迴旋激盪,恩施文化須突破難關,衝出深山,走向世界。恩施人曾審慎打量:我們以及後代所棲息、所留戀、所追尋的鄉土,應該是什麼模樣?他們最終在這山川之中,找到了答案。

自然的韻律,世界會傾聽

譚桂英2006年回鄉做導遊前,在城裡已經生活得不錯。老鄉們誰也沒有想到她回來給人唱龍船調,這能是正經事?跳出山窩的鳳凰哪有往回飛的?那時,務工潮在中國大地湧起,進城的年輕人中,譚桂英是佼佼者。老鄉們的意識裡,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離家的日子很無奈。鄉愁,在追求富裕和守望家園的矛盾中糾結。

生活在恩施大峽谷的村民長期守著綠水青山,卻度日艱辛,橫亙在眼前的大地縫,讓很多想走出大山的人望而卻步,像譚桂英一樣走出去的能人不多。這片山水有一天能驚豔世界?沒人敢想。

“見過城市喧囂,才懂得它珍貴。”對生長在大峽谷的譚桂英來說,龍船調不只是歌謠,更是生活,是草野的青、泥土的厚、人性的真。她選擇把這古老的韻律唱下去,深信外面的世界會傾聽。回鄉!她作出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

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地處鄂湘渝交會處,雄踞在萬重山水中。清江穿山越峽,蜿蜒于山巒壩子。這裡山川雄奇俊秀,卻長期阻隔著先民與外界交往;民俗文化獨特瑰麗,卻長久地蒙著神秘面紗,“養在深閨人未識”。

大峽谷標誌性景觀“一炷香”是一根孤傲的石柱,高150米,底部直徑6米,最小直徑4米,在同類喀斯特地貌中十分罕見,被外媒評為中國最美的40個景點之一。可在過去,它被村民喚作“一把刀”。

“像刀一樣懸在腦殼頂上,吃不得,啃不動。”貧窮中掙扎的人無暇顧及美景,渾然不知這就是“金山銀山”。“寇公壯歲落巴蠻,得意孤亭縹緲間。”“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靜山空歇又聞。蠻兒巴女齊聲唱,愁殺江樓病使君。”千百年來,詩人筆下的這片山水滲透著愁苦,充斥著蠻荒。

2004年8月,中法聯合探險隊來到恩施,意外發現大峽谷的絕美容顏——萬米絕壁畫廊、十里深壑幽長、百座獨峰矗立、千丈飛瀑流芳,這世界地質奇觀與美國科羅拉多大峽谷不分伯仲,從此恩施大峽谷聲名遠揚。

前所未有的機遇來了,同時帶來前所未有的挑戰。中國旅遊發展幾十年,同質化、過度商業化透支著這一朝陽產業。旅遊服務質量與遊客不斷提升的需求之間的矛盾,必須在發展中解決。“如果不能挖掘自身文化內涵、更新旅遊理念、擴大延伸旅遊層次,我們要走的仍然是一條老路。”恩施州文化和旅遊局黨組成員、副局長鬍福先回憶道,“我們起步不算早,能看到不少地方發展的教訓。旅遊資源寶貴,不能蠻幹。”

從長計議,學習國內成功案例,向世界借鑑經驗……直到2006年,恩施大峽谷才謹慎地走上開發之路。黨的十八大以來,這條開發之路始終圍繞著“綠色”和“民生”鋪展,保護生態是一切行動的前提,村民的生計、尊嚴和幸福,是所有方案最重要的考量。大峽谷景區先後引導當地近400人創業、632人就業;林地流轉,346戶居民所得補償均收入達20萬元;具有發展前景的項目,當地村民都作為主人公參與進來。

村民在幹部們的行動中看到希望,在景區的工作中體會到自己的價值。2012年起,譚桂英與“土家么妹導遊團”的姐妹們開始嘗試創新,做不一樣的導遊。

大峽谷的山水間,從此長久地迴盪著姑娘們的歌聲,她們把從小耳濡目染的土家族“女兒會”講給遊客,把當地人的浪漫情懷唱到互聯網上。“從來沒這麼踏實和自豪,今天做的事對得起祖先,也對得起後人。”譚桂英說。

人們在發展中找到了歸屬,曾經封閉的大山暢通無阻。2015年,當“打贏脫貧攻堅戰”的號令從北京傳出,恩施第一時間在“扶貧”和“旅遊”的黃金交匯點乘勢而上,鋪開建成全域旅遊示範區的畫卷。中國向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大步踏進,恩施的旅遊業健康發展。

2016年2月,恩施州成為全國首批地市級國家全域旅遊示範區創建單位;2018年3月,《恩施州全域旅遊規劃》頒佈實施,州縣、政企、區域之間聯動起來,全域旅遊新格局逐步形成;2018年年底,恩施大峽谷旅遊產業扶貧經驗入選世界旅遊聯盟旅遊減貧案例,扶貧的成果如同當年大峽谷被發現,讓世界驚歎。

譚桂英如今擔任恩施大峽谷旅遊開發有限公司市場營銷部副經理,她仍堅持在導遊工作一線,給遊客唱龍船調。她眼前美麗如畫的景區走廊,正是她兒時翻山越嶺打柴的那一條路。

清江之畔,講述當代恩施兒女追求美好生活的歌詞,已匯入龍船調的旋律。那條曾經讓人望而生畏的雲龍地縫,後來被各國遊客喚作“地球最美麗的傷痕”。

鄂西有名城,遺世而獨立

青山入眼,玉帶繞城,恩施州咸豐縣唐崖古鎮人流如織。

唐崖土司城的核心區,牆基裸露,石階層疊延展。保存最為完整的石牌坊建於明天啟年間,鐫刻的大字“荊南雄鎮”“楚蜀屏翰”,默默講述著土司城昔日的威嚴與繁華。

“它是我國格局最清晰、保存最完整的土司城址之一。”唐崖土司城遺址管理處主任白斌介紹,唐崖土司城建於元至正十五年(1355年),是中國古代“齊政修教,因俗而治”的多民族管理智慧的見證。漫長日子裡,土司城矗立在鄂西,除了風雨,再沒有外力侵蝕,遺世而獨立。

黨的十八大之後,恩施州委州政府全面開啟文化遺產保護與綜合利用的艱辛探索。2013年12月,唐崖土司城遺址管理處建立,開始履行保護管理職責。《唐崖土司城址保護管理辦法》《唐崖土司城址保護管理規劃》等法規相繼出臺,為更深入的文化研究提供了依據。

歷史上,恩施東連荊楚,南接瀟湘,西臨渝黔,北望中原,周遭都是高度開發的農耕文明區,但水道險急、群山阻隔,任幾千年封建王朝更迭,恩施始終塞於一隅。土司世官其土,世有其民,歷朝流官不進來,當地文化出不去。這片文化“孤島”沿襲了381年的土司制度,直到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才廢黜,成為中華大地最後一片改土歸流的土地。

“那樣的環境裡,恩施的先民保持著樂觀的生活態度和對文化的尊崇。”恩施州文化和旅遊局政策法規科科長楊善文介紹,“他們在自然中保留了本真的天性,創造並傳承著屬於民族的文化。”

可這條路,不好走。

“天上烏雲層層蓋,頭上又壓幾坨巖,一束鮮花遭霜打,一顆明星土中埋。”今天,人們仍能從古老的山歌中,品讀恩施先民保留自己文化的艱辛。改土歸流之後,當地人的民俗曾遭受干預壓制。為實現文化統治,清政府強行中止當地許多文化事項。男女相聚而歌的擺手舞被禁止,民族服飾、居住方式、家庭制度等傳統習俗被勒令更改。人們把滿腔憤懣寫進了山歌,任統治者如何壓制,他們執著地將本土本民族的習俗文化心口相傳。滲透於生活點滴中的文化遺產,留存下來了。

唐崖河奔流不息,穿過歲月的幽谷,一路歡歌。新中國成立,文化遺產的守護者——老百姓成為唐崖土司城的主人;黨的十八大以來,這裡開啟了新時期各民族團結共處、守望相助的時代。2015年7月,“唐崖土司城址”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一批批遊客慕名而來,領略這靈山秀水孕育的文明。

那份本真與執著在今天體現出遠見卓識。土司城3街18巷36院的基本格局仍在,牆垣清晰可辨,土王墓葬、夫妻杉等數十處遺蹟得以留存。曾經的文化“孤島”成為文化勝地。

活態傳承如次第盛開的山花

“打起那個巴山鼓啊,跳起那個撒葉兒嗬啊,生生那個死死呦,喊成了古老的歌……”高亢的歌聲響起,譚學聰把自古流行於恩施巴東的“下里巴人”撒葉兒嗬,帶上大雅之堂。

51歲的土家族漢子譚學聰嗓門依然清亮。這位“土家撒葉兒嗬”的傳承人在土家女兒城的民俗博物館,帶領村民唱山歌。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盡在歌舞中。

相傳,撒葉兒嗬源於土家族先民巴人的古代戰舞和祭祀儀式。目前能找到的最早記錄撒葉兒嗬起源的歷史文獻《隋書·地理志》記載:“鄰里少年,各持弓箭……以扣弓箭為節,其歌詞說平生之樂事,以至終卒,大抵亦猶今之輓歌也”。恩施先民豁達的生死觀在這獨特的藝術形式中表達得淋漓盡致。

2014年,撒葉兒嗬被列入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名錄,中國少數民族先民處理天、地、人關係的理念,以蒼涼古樸的歌舞形式被外界認識、認同、欣賞,盛開於世界文化的園林。

過去,藝人的才學只傳子孫,保證家族內部世代掌握技藝。今天這樣的局面早已打破。“撒葉兒嗬不姓譚,它屬於整個恩施,屬於中華民族。”譚學聰認為傳承和授藝是自己的使命。多年來,他奔走於巴東水布埡、野三關一帶,培訓技藝,帶領村民去往各地參加演出和比賽。

活態傳承,如山花在這大山中次第盛開;文化自信,以簡單純樸的方式在人群中傳遞。譚學聰說,在恩施,像他這樣的民間藝術工作者還有很多。

土家女兒城,2013年開始運營的特色風情古鎮,如今已成為恩施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展演基地。內設的民俗博物館、實景劇院,為大氣磅礴的擺手舞、婉轉悠長的哭嫁歌提供了廣闊舞臺。繼譚學聰之後,南曲傳承人向正軒、堂戲傳承人譚文署、皮影戲製作表演傳承人張厚魯等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相繼會聚於此。

“自治州相繼制定了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條例等法規,民間藝術的保護、傳承和發展,有了法制化保障。”胡福先說,“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指引下,群山大川環抱中的恩施走上文化和旅遊融合發展的道路,‘衝出深山,去到遠方’。”

《龍船調》《土家女兒會》《六口茶》最終唱到韓國、巴基斯坦,唱到了歐洲;恩施發展成為人民群眾想要的模樣:傳統與現代、自然與人文、宜居與宜業詩意地聯結起來,讓人望得見青山、看得見綠水、記得住鄉愁。於是,遊客可以在恩施的藝術盛宴中步入人與自然對話、與歷史對話、與優秀傳統文化對話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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