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琵琶行(並序)

白居易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絃。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樑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溼,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悽悽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

這篇小序精煉,概括,交代了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介紹了“夜彈琵琶者”的身世遭遇和作者的境況、情懷,點明瞭寫作這首長篇敘事詩的動機。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題解】選自《白氏長慶集》。唐憲宗元和十年(815),憲宗在宰相武元衡刑部侍郎裴度支持下,決心削平藩鎮割據勢力。以澤潞節度使李師道為首的割據勢力,於元和十年六月,公然派人進京城長安行刺,武元衡被刺身亡,裴度亦被刺傷。這是一嚴重的政治謀殺事件。白居易聞此激於義憤,率先上疏,“急請捕賊,以雪國恥”。權臣們對他深為不滿,給他加上越職奏事的罪名,同年八月,將他貶為江州刺史,繼而貶為閒官江州司馬。這一沉重打擊,對他思想和創作的影響很大。《琵琶行》是他被貶江州後所作,借抒寫琵琶女的悲涼身世,抒發了自己受遷謫的“天涯淪落人”的感慨。

《琵琶行》,是具有獨創性的名作。早在詩人生前,已是“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此後,一直傳誦於國內外,顯示了強大的藝術生命力。

【解讀】這是一首富有抒情色彩的長篇敘事詩。詩按時間順序展開情節,進行敘述。可分為五段。

第一段(至“主人忘歸客不發”),寫詩人秋夜江邊送客,初聞琵琶聲,引出琵琶女,為故事的展開做了交代,是全詩的引子。可分三層。

第一層(前兩句),交代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人物、環境,給詩籠上了一種悲涼的氣氛。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夜晚我送客到潯陽江頭,秋風吹得楓葉荻花瑟瑟作響。〕

詩的開頭,寫瑟瑟秋風。第一句,點出敘事詩的人物:主人和客人;事件:主人“送客”;地點:“潯陽江頭”;時間:夜晚。一一作了概括的介紹。潯陽,古縣名,今九江市。潯陽境內的長江,稱“潯陽江”。“江頭”,即江邊。詩人在遠離京都的潯陽江邊,送別自己在遭貶時交往的朋友,這不是一般的友人間的別離,給詩帶進了一種濃重的傷感情緒。夜晚送客,暮色黯淡,令人倍感惆悵。“楓葉荻花”,寫了一“葉”,一“花”,皆是江邊秋色的典型景物,都象徵秋意,是點明季節,描寫環境。“秋聲”,秋風吹秋葉秋花,楓葉簌簌下落,荻花紛紛飄飛,“瑟瑟”作響,為之秋聲。無論在視覺、聽覺方面都給人以淒涼蕭條之感。後句,寫霜葉衰草,秋風蕭瑟,荒涼冷落,是繪景繪聲,為“送客”別離作環境的渲染,烘托出一種悲涼的氣氛。這樣,秋夜送客的冷寞之感,已隱隱傳出。

第二層(中間四句),寫與客人餞別時的淒涼情景。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絃。”〔我們下馬走進了客人的船艙,舉杯欲飲卻沒有管絃音樂相配。〕

“主人”,詩人自稱。“主人下馬”與“客在船”是互文,即主客都是騎馬而來,二人“下馬”之後,登上了船。主客“舉酒”,“欲飲”別離酒,彼此的心情顯然是沉悶的。“無管絃”,又沒有管樂器與絃樂器,即沒有音樂相配,只得對飲悶酒,借酒澆愁,透出了謫居失意的慘淡寂寞。一個“無”字,帶出了應有、需要音樂之意,為下文琵琶女的出場和演奏作了鋪墊。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雖已飲醉卻不舒暢,因為即將與客人分別心中悲傷。這時江面茫茫,一輪冷月沉浸在水中央。〕

雖已飲醉,但“不成歡”,不能盡興,因為主客“將別”,心中悲傷,又“無管絃”。一個“慘”字,直抒胸臆,真實地刻畫出當時人物的心境。此時,“茫茫江浸月”,即“月浸茫茫江”的倒文,江面茫茫,冷月沉浸江中,寒光秋水相映,烘托出主客間相對無言、黯然神傷,形象地描繪出詩人此時的愁思,像那茫茫的江水一樣無邊無際;此時詩人的心緒,像那江中動盪破碎的月影一樣零亂。此句,作了進一層的環境烘染。“江浸月”,是寫當時眼前景象,也是用以點明臨別時間,是月出東方剛剛入夜的時分,是這篇敘事詩在時間上的開始。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以上六句,描繪了一幅秋江夜別圖:秋月、江水、楓葉、荻花,景色悽清。而蕭瑟秋風又給這幅圖籠上了一層肅殺氣氛。畫面的基調集中在一個“慘”字上。詩人政治上的失意、離別的悲涼,對此蕭條景色,情與景交融,致使主客都感到無限的惆悵。這樣,為悲劇性入物琵琶女的出場,創造了悲劇氣氛。

第三層(後兩句),引出琵琶聲。在這憂愁氛圍中,傳來了琵琶的聲音,聲和情融為一體,引起懸念。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忽然聽到水面上傳來悠揚的琵琶聲,我頓時忘了歸去,客人也不願開船離開此地。〕

“忽聞”,一個“忽”字,表現了詩人聞琵琶聲的驚喜心情,造成詩的轉折,衝破了那種沉寂的氣氛,點出了琵琶,是全詩的“引線”。轉折並非突然,因為詩人前面已經告訴讀者“無管絃”了,真是需要“管絃”,便來了“琵琶”。此為針線,這樣前後勾連,就使這首長篇敘事詩不支離,不散亂,成為一個渾然的整體。這從“水上”傳來的琵琶聲,美妙動聽,震撼人心,使“主人忘歸”,使客人不肯開船離開,概括地寫出主客對琵琶聲的主觀感受,從側面表現了琵琶曲巨大的吸引力量,第一次點明瞭琵琶女的高超技藝。動人的琵琶聲促使主客去探詢,去邀請彈者,將詩的情節推向另一個境界。在結構上起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第二段(至“唯見江心秋月白”),寫江心聆聽琵琶曲,描寫琵琶女精湛的技藝、琵琶曲的強烈的藝術效果,以及所表達出來的“幽愁暗恨”。可分三層。

第一層(前六句),寫邀見琵琶女。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我們追尋琵琶聲悄悄詢問彈者是何人?琵琶聲停了,彈奏者似想說話卻又遲疑。〕

用琵琶聲引出彈琵琶的人。詩人被美妙的琵琶聲所吸引,“尋聲”而“暗問彈者”。“暗”字,悄悄之意,表現了對“彈者”的敬佩之情。“琵琶聲停”,彈者聽有人“問”,停止了彈奏,“欲語遲”。女主人公獨自在船裡撥弄琵琶,原是自我消遣,沒想到竟招來了人詢問,這使她要回答,又有些遲疑。詩非常生動逼真地刻畫出了琵琶女的心理活動和神態,恰合她已脫籍從良作了商人婦的身份。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我讓船移近並邀請彈奏者會面,叫人回燈添上酒重新開宴。〕

詩人把自己所乘坐的船主動移近琵琶彈者的船,並邀請“彈者”見面。“添酒回燈”,即“回燈添酒”的倒文,重新把撤去的燈又拿回來,撥亮,重新擺酒。“重開宴”,表現了對一位有著高超技藝的琵琶女的尊重與禮貌。這“添酒回燈”的一番張羅,為琵琶女的出場作了應有的鋪墊和渲染。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詩人千呼萬喚相邀,她方才出來,還懷抱琵琶遮著半邊臉面。〕

這幅“琵琶遮面圖”非常精彩,傳神,令人過目難忘。詩人“千呼萬喚”,邀請琵琶女,琵琶女才“始出來”。這並不是她在抬身份。一個“始”字,把女主人公的心理、情態刻畫得極為細膩,生動。對於詩人的相邀,她猶豫不決,內心的矛盾鬥爭非常激烈:她自慚身世,自感卑下,她有一肚子“天涯淪落”之恨,不便明說,無意應邀,不願見人;又有封建道德觀念束縛下的顧慮,不願再向人獻藝;但知音難遇,難得遇上真正欣賞她的技藝的知音人;又拗不過詩人的再三相邀,她才擺脫了重重顧慮,登上了客人的船頭。但由於陌生,她不免有些拘束,羞澀,因而以“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態出現在詩人的面前。這樣描繪,琵琶女的動作栩栩如生,神態惟妙惟肖,心理刻畫入微。這幅畫面的基調集中在一個“羞”字上,正因為這一“羞”,才更能使人產生共鳴,啟人聯想。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第二層(中間二十二句),寫彈奏琵琶的過程,寫琵琶女傾訴往事的過程,揭示了她的內心世界,是全詩描寫的重點。

詩轉入了對音樂的正面描寫。

“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轉動琴軸,撥動絲絃試彈幾下校音,未彈曲調竟先有情感透出。〕

琵琶女過船來,以為只是獻藝,沒有什麼話講,坐下來就準備演奏。演奏之前,先調理絲絃。先寫校弦試音,寫“轉軸”、“撥絃”的準備動作,是那樣的熟練而優美。本來彈成“曲調”才“有情”,但只調弦校音“三兩聲”,“未成曲調”的聲響,便賦“有情”,便透露了“情”,是以聲傳情,未用調傳情,顯示出琵琶女演奏的才能和豐富的感情。以下的詩句便緊緊扣著“有情”二字進行描寫,使琵琶聲和人物的感情有機地糅合在一起。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每一根絃音都顯得無比憂鬱,每一個音符都寓有無限的愁思,好像在訴說自己一生坎坷的遭遇。〕

先寫樂曲起調低沉而舒緩,琵琶女由此進入角色,似訴失意的憂思。“弦弦”、“聲聲”,每一根弦都用“掩抑”手法彈奏出低沉的聲調,每一個音符都表達出無限的愁思。“似訴”,不是用語言直訴,而是以樂聲表達,故用“似”字。訴說自己“平生不得志”,點明瞭哀怨的原因,為後文自敘身世設下了伏筆。這兩句詩,概括寫琵琶絃音的內容,統領下文。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低著頭隨手熟練地連續彈奏,似訴著心中無限傷心的往事。〕

寫琵琶女彈奏時的情態和動作。“低眉”,低頭,既寫出琵琶女的從容自如的神態,又寫出沉穩的神情。“信手”,隨手。“續續”,表明了彈奏的連續動作。既表現了琵琶女彈奏技藝的嫻熟,又表示她要把鬱積心中的“無限事”痛快地抒發出來。詩句凝練含義豐富。在詩人聽來,這位女藝人不是在彈奏樂曲,而是在用琵琶訴說心事。那深沉、掩抑的情調,如訴,如泣,動人地描述了琵琶女不得志的一生。“說盡心中無限事”與“似訴平生不得志”同義,為復唱,起強調作用。是比喻通過彈奏琵琶抒情言志。

琵琶高手,通過演奏表達自己的憂愁與歡樂。聽曲行家,能從曲調中領會到彈奏者的心思,受到感染。詩人不愧為聽曲行家,在琵琶未成調時已感到絃音飽含情感,在演奏中又能聽出琵琶女有無限心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么》。”〔輕輕地攏,慢慢地捻,順手下抹,又反手回挑,先奏《霓裳》曲,接著彈《綠腰》。〕

前句寫琵琶女指法的靈活與富有變化,用了四個動詞,寫了四種指法,“攏”,以指扣弦,用輕輕修飾;“捻”,以指揉弦,用慢慢形容;“抹”,順手下撥;“挑”,反手回撥。前兩種是左手指法,後兩種是右手指法。詩歌如此細膩地描寫這些動作,既表現了琵琶女技藝的高明,更表現了詩人極高的音樂修養。後句寫樂曲的豐富多彩與彈奏難度之大。先彈《霓裳》曲,後奏《六么》曲,又名《綠腰》,都是唐代著名的流行歌舞曲。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粗弦沉重宏亮的聲音,如驟然而降的急雨,細弦纖細的高音像兒女在竊竊私語。〕

分別描寫大弦和小弦不同的音色和音量,給人的不同感受。大弦“嘈嘈”,發出繁密宏亮的聲音,詩以“急雨”相比,如驟降的急雨聲;小弦“切切”,發出纖細短促的高音,又以“私語”相比,像兒女們的竊竊私語聲,使之形象化。詩人用貼切的比喻和聲音的摹擬把音樂以詩文錄於紙上,使讀者能夠想象到這琵琶樂曲聲是一種怎樣的音響。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粗弦細弦輕輕重重的音響交錯彈出,像大大小小的珍珠墜落在玉盤上。〕

合寫粗細絃音的美妙。大弦小弦交錯彈,“嘈嘈切切”,“如急雨”,“如私語”,高高低低,重重輕輕的音響富有變化地傳出,組成了富有節奏感的琵琶樂曲,像是大大小小的珍珠墜落在玉石的盤子上,敲出輕輕重重的悅耳的音響。這音響確如珠圓,如玉潤,使讀者從聽覺形象與視覺形象同時感受到兩種琴絃的美妙音響,喚起了美感。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好像黃鶯在花叢中嚶嚶地嬌啼,如同泉水在冰層下艱難地流淌發出的聲音,時斷時續。〕

寫琵琶樂曲由清脆嘹亮變得婉轉低沉,以鶯語泉流聲作比。“間關”,鳥鳴聲。“幽咽”,微弱的硬塞之聲。這琵琶樂曲一時像黃鶯的嬌啼在花叢中從花底下“滑”出,婉轉,流利,視覺形象的優美增強了聽覺形象的優美。這琵琶樂曲一時像冰層下的泉水艱難地流動,聲音冷澀深沉,視覺形象的冷澀加強了聽覺形象的冷澀。這不正是琵琶女從少年歡樂到老大漂泊一生的傾訴嗎?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像冰下的泉流又冷又澀,絃聲漸緩似要斷絕,澀滯凝結難以暢通,絃聲暫時停歇。〕

樂曲由“冷澀”到“凝絕”,是一個“聲暫歇”的過程。這時的琵琶樂曲像冰層下的泉水又冷又澀,絃音漸緩似斷,琴絃也似乎凝結不動了,音響愈來愈低沉,以至停頓。音樂從緩慢走向休止。這“休止”後的無聲,表達了許多用聲音無法表達的感情。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絃聲暫歇了,卻另有情思幽恨而生,此時,無聲卻勝過有聲。〕

這一妙句,收到了餘音嫋嫋、餘意無窮的藝術效果,令人叫絕。“別有”,另有。“幽愁暗恨”,隱藏在心中的憂愁怨恨。這時,絃聲暫歇了,但曲斷情不斷,另有情思幽恨由心底暗生,貫穿其間。這暗生的幽恨,是彈者的還是知音詩人的?二者皆有。音樂上的停頓,需演奏者和知音人依據樂曲情感,憑各自的感受,去聯想,去豐富它,把這停頓的“空白”填補起來,感受愈深,填補愈豐滿,那確能收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效果,確為生花妙筆。這正如書法藝術上的“飛白”處理一樣。“此時無聲勝有聲”,已經成為千古傳誦的佳句。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琵琶聲突然像銀瓶爆破,水漿迸射,又像是鐵甲騎兵突然出陣,刀槍碰撞,錚錚作響。〕

琵琶彈奏至此,似已結束,誰知那“幽愁暗恨”在“聲暫歇”的過程中積聚了力量,無法壓抑,待到樂曲即將終了時,卻又突然高亢起來,爆發出雄壯的樂音。“乍”,突然。“迸”,噴射。這時,琵琶聲響亮、急促,像是銀瓶破裂,水漿噴迸;又像是鐵甲騎兵突然出陣,廝殺得刀槍撞擊,錚錚有聲。這是被侮辱者的控訴!這樣,描寫音樂的詩句,包含了象聲的成分,音樂感也就更加鮮明。

至此,樂曲進入了高潮,就在聽眾為這驚心動魄的音響所震撼的時候,琵琶女的感情也達到了高潮。

突然,“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樂曲終時,琵琶女用撥片對準琵琶中部猛地一劃,四弦齊鳴,就像絲帛猛然撕裂。〕

寫樂曲收尾時的動作,在音樂的高潮中,收撥一劃,戛然而止,結束了這一曲演奏。“撥”,撥絃的撥片。“當心畫”,是曲子結束時的手法。樂曲終了,琵琶女用撥片對著琵琶中心猛地一劃,四弦齊鳴,發出像猛然撕裂絲帛的聲響,乾脆利落,別具風味。一曲雖終,而蕩氣迴腸的韻味,並未消失,瀰漫江天。

如此繪聲繪色地描寫千變萬化的音樂,已使我們敬佩詩人的藝術才華,但更使我們敬佩的是作者通過音樂的千變萬化,展現了琵琶女起伏的心潮,為後文她訴說身世作了氣氛渲染。

第三層(後兩句),寫聽者的反應,突出琵琶曲感人的藝術效果。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東西船上都靜悄悄地沒有聲響,只見那江心秋月的倒影泛著白光。〕

曲終之後,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詩人用這寂靜的畫面,一掃琵琶音響造成的氣氛,讓人們又回到了現實世界,此時,只見一片蒼白的月光在江心蕩漾。這片刻的寂靜,並非空白,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這樂曲又使聽眾各自聯想到自己的心情,引起了感情上的變化。這裡,以“悄無言”的寧靜來反襯人們思想感情上的不平靜,以聽眾的反應來襯托樂曲的藝術感染力。也是從寫琵琶聲到寫琵琶女身世的自然過渡。“江心秋月白”,是景物描寫,是氣氛渲染,也與“別時茫茫江浸月”相照應,表明了時間的推移,此時浸在江心的冷月已升到中天,已是半夜了。它把清冷的光輝灑向人間,若有所思,若有所待,暗示著音樂在人們心目中所造成的影響,給讀者留下了回味的空間。

第三段(至“夢啼妝淚紅闌干”),寫琵琶女自敘昔盛今衰、晚境淒涼的身世,說明“幽愁暗恨”的原因。

第一層(前兩句),詩的過渡句,寫琵琶女準備自敘時的動作與神態,繪出了一幅“整衣斂容圖”。

“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她沉吟了片刻,便將撥片插入弦中,然後整理了一下衣裳站起,面容嚴肅而恭敬。〕

曲終之後,省去了關於她身世的詢問,用兩個肖像描寫的句子向“自言”過渡。“沉吟”,欲言而又遲疑。“斂容”,顯出嚴肅的臉色。“沉吟”的神態,顯然與詢問有關,這反映了她欲言又止、欲止又言的心理矛盾與猶豫情態。一曲琵琶演奏,勝過一席長談,詩人與琵琶女之間的距離在逐漸縮短。初見時,女主人公那種怯生、猶豫的心情已不存在。“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等一系列動作,表現了她克服矛盾、一吐為快的心理活動。當詩人問起她的身世時,她輕聲慨嘆,略一沉吟,臉上表情嚴肅,不由得將自己的身世講述了出來。

第二層(後二十二句),記琵琶女自敘身世,敘說了前後兩個階段的不同遭遇。前半部,先敘早年色藝超群時愜意的歌伎生活。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她訴說自己本來是京城的女子,家在城東南的蝦蟆陵下住。〕

琵琶女自我介紹籍貫與居處。“蝦蟆陵”,在長安城東南,曲江附近,是著名的遊覽區。

“自言”以下,詩人用如泣如訴的抒情筆墨,為琵琶女的半生遭遇譜寫了一曲扣人心絃的悲歌,完成了女主人公的塑造。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十三歲學會彈奏琵琶,名列教坊第一隊,技藝人人誇。〕

自敘年幼學成琵琶。“教坊”,唐代官辦教練音樂歌舞的機構。“第一部”,第一班,名列前茅之意。

“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一曲彈罷曾使琵琶大師佩服,梳妝之後常常被美女們嫉妒。〕

寫琵琶女才貌兼優,色藝出眾。前句寫才寫藝,從正面寫,以“教善才服”表現;後句寫貌寫色,從反面寫,以“被秋娘妒”襯托。“善才”,琵琶大師曹善才。“服”,佩服。“秋娘”,唐代著名樂伎多以“秋娘”為名,這裡泛指美貌的歌舞女子。

以下六句,極力渲染歌伎生活的“歡樂”奢華,為下文反襯琵琶女晚年的淒涼生活做了鋪墊。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富豪人家的子弟爭著向我贈送財帛,彈罷一支曲子得到的紅綃不計其數。〕

以所得財帛之多,烘托琵琶女色藝出眾。“五陵年少”,五陵,本指長安附近的五座陵墓。後來陵墓附近遷住有各地的豪富人家。後以“五陵年少”泛指有勢有錢人家的子弟。“爭”,爭著給。“纏頭”,本是歌伎舞女纏在頭上作裝飾的錦帛,後借指賓客贈給歌舞者的錦帛或財物。“紅綃”,由生絲製成的精美紅色織品。但是,那些拋擲纏頭的“五陵年少”們,都是些醉生夢死的酒囊飯袋,他們根本不懂得什麼音樂,什麼藝術,他們所欣賞的只是琵琶女的色貌而已,至於歌舞,不過是點綴罷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鑲著金花的銀製梳篦用以打節拍敲碎,鮮豔的羅裙被潑翻的酒液染汙。〕

寫琵琶女為奏節拍,擊碎華貴的“鈿頭銀篦”;在宴會上被取鬧的人推酒翻杯,汙染華美的血色羅裙,豪華歡樂,可謂無以復加。“鈿頭銀篦”,上端鑲著金花的婦女用的銀製發篦。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一年又一年地在承歡賣笑中生活,秋月春風的美好歲月就這麼白白地打發了。〕

寫琵琶女的青春歲月,在“歡笑”場中虛度。“今年”“復明年”,一年又一年,在承歡賣笑中度過。“秋月”,金秋的皓月,美好的秋光;“春風”,陽春的和風,明媚的春光。美好的歲月“等閒度”,隨隨便便,白白地拋擲了。“秋月春風等閒度”一句,使詩自然地過渡到後半部。

後半部,又敘年長色衰之後的寂寞處境、流落江湖的辛酸經歷。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弟弟當兵走了,阿姨也已身亡,暮去朝來容顏一天天衰老。〕

寫琵琶女生活道路發生轉折的原因:“弟走從軍”(單)、阿姨身亡(苦)、年長色衰(悽)。“阿姨”,教坊中管理歌女的頭目。“顏色故”,容顏隨著“暮去朝來”歲月的流逝而衰老。

以下八句,寫琵琶女“嫁作商人婦”後的孤苦淒涼生活。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樑買茶去。”〔我門前冷落,車馬稀少,年紀大了,只好嫁給商人為妻。商人只重營利看輕別離,上個月到浮樑縣買茶辦貨去了。〕

“老大”,指年長色衰。“浮樑”,唐時縣名,即今江西省景德鎮市北新平。當時是著名的茶葉集散地。前兩句,寫琵琶女的歸宿。“門前冷落鞍馬稀”與前文“五陵年少爭纏頭”形成了鮮明對照,表現了琵琶女晚年生活的孤悽。後兩句,寫嫁給商人為婦,很不如意,因為“商人重利”,“輕別離”,無情義,精神生活空虛。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他去後,我在江口獨守空船,月亮陪伴著船兒,江面銀光閃閃,江夜愈加清寒。〕

“去來”,偏義複詞,即“去”、“去後”。寫琵琶女獨“守空船”,只有“繞船”的清寒的明月、清寒的“江水”與之為伴,傷感自己的淪落。詩以明月與江水的清寒,襯托了女主人公生活的孤寂,與傷感的情懷。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深夜裡忽然夢見年輕時,夢中啼哭,熱淚沖洗脂粉,滿臉是紅色的淚痕。〕

寫琵琶女“夜深”“夢啼”,表現了她對“少年事”的追憶。“妝淚”,妝飾好的粉臉上流滿眼淚。“紅”,臉上的胭脂色。“闌干”,形容淚水縱橫。

從琵琶女這段沉痛的自敘中,我們看到她歷盡世態炎涼。年少貌美時,供豪客富人們玩弄、侮辱,年長色衰時,淪落江湖,這是舊社會里歌女們的共同命運。她是舊時代被損害的姊妹們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個。琵琶女回顧自己走過的生活道路,對過去的豪華歡樂不是追憶留戀,不是希望重演,而是從今昔對照中認識到了自己的悲慘命運。她的回憶不是幸福的,而是痛苦的。她的訴說,很符合她在封建社會里一個弱女子的身份。她為自己的不幸命運發出的嘆息雖極微弱,但這微弱的嘆息卻能引起讀者們強烈的共鳴。

第四段(至“為君翻作《琵琶行》”),寫詩人因看到琵琶女藝精人美,卻落得如此淒涼的結局,而聯想到自己無故被貶的遭遇,同病相憐,悲憤滿懷。

第一層(前四句),寫作者的慨嘆。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我聽了她彈奏琵琶早已嘆息,又聽她如此訴說更是嘆息不已。〕

此為承上啟下的過渡句,前句承接詩的第二段,用“我聞琵琶”概括寫,那時已經打動了詩人的心絃,發出了深重的嘆息聲;後句承接詩的第三段,以“又聞此語”概括。“唧唧”,表示嘆息的聲音,表達了詩人對女主人公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詩人並將自己的遭遇與琵琶女的遭遇聯繫起來,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和琵琶女同樣是漂泊天涯不幸的淪落人,萍水相逢又何必要曾經相識!〕

這兩句,是寫詩人感情上的強烈共鳴。詩人與歌女雖然不“曾相識”,但今日“相逢”,詩人在琵琶女的一曲演奏和一段訴說的觸動下,在同情琵琶女的同時,引出了自己懷才不遇和壯志難酬的憤慨。他更看清楚了自己在當時的地位和處境,感到自己和琵琶女有著共同的命運,有著共同的思想感情。這種共同的“天涯淪落”之感,同病相憐之情,使他們初次相逢就成為知音,知己。詩人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遭遇,抒發了被謗遭貶的悲憤之情。詩人與歌女這種共同的感情,才使得這首敘事詩具有濃厚的抒情氣氛和感人的力量。

第二層(中間十二句),詩人自述謫居江州的悽清生活和鬱悶的心情。揭示了發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一慨嘆的原因。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我從去年離開京城長安,謫居在潯陽城,又長期抱病。〕

琵琶女的訴說引出了詩人的訴說,詩人在被琵琶女的命運激動的情感中坦露了自我形象。這表現了詩人對女客的尊重,把她視為知己。“我從去年辭帝京”,詩人與歌女“你我”對稱,甚是親切,表明他們之間的距離更縮短了。詩人說自己的遭遇也很不好,由於要求革除暴政實行仁政而遭受打擊,從帝京來到潯陽城,又是“謫居”,又是“臥病”,心情極為痛苦。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潯陽地方偏僻無音樂,整年聽不到管絃樂器的聲音。〕

寫謫居生活的冷落,缺乏樂趣,主要通過“地僻無音樂”、“不聞絲竹聲”表現。這不僅表明詩人酷愛音樂,在藝術上與琵琶女有共同語言,而且借描寫生活上的孤寂,表現了他政治上的失意。“絲竹”,琴、瑟一類的絃樂器和簫、笛一類的管樂器。這裡泛指音樂。

“住近湓江地低溼,黃蘆苦竹繞宅生。”〔住宅靠近湓水地勢低而潮溼,蘆葦苦竹繞宅而生。〕

寫住處環境的惡劣,突出了臨江,地勢低,潮溼,又有黃蘆、苦竹圍繞,叢生。詩人在借描寫生活環境的惡劣來表現自己政治處境的艱難。“湓江”,即湓水。“黃蘆”,蘆葦。“苦竹”,竹竿較粗,竹筍味苦,江西、福建多產此竹。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在這裡早晨和傍晚能聽到什麼聲音?只有杜鵑的悲啼、猿猴的哀鳴。〕(“杜鵑”,鳥名,相傳是古代蜀帝杜宇的化身,故又名“杜宇”,鳴聲淒厲。“啼血”,相傳杜鵑啼叫聲不止,直至嘴中流血,其聲悲切。)

寫鳥獸鳴聲悲切。前句似用問句提起:在潯陽“旦暮聞何物”;後句答出:在這裡聽到的是杜鵑悲啼與猿猴的哀鳴。可見“潯陽地僻”、“無音樂”、“不聞絲竹聲”。詩人以此表述他心情的鬱悶,生活的悽苦。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在春水歡流、鮮花怒放的早晨,或是秋月高懸的夜晚,我常常一個人飲酒解悶。〕

景雖是美景,樂景,但激不起美好的感情,反襯了詩人心情的愁苦,只能借酒澆愁。“春江花朝”,季節是明麗的春天,時間是美好的早晨,又有歡流的江水,怒放的鮮花,一派明媚的春光。“秋月夜”,秋月皓潔,秋江澄澈,月映江中,一派明朗的秋色。應是情隨景生,但詩人的“謫居”之感,“淪落”之情,如何排解,只能“取酒”“獨傾”了。一個“獨”字,表現了詩人感到身孤,情悽。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難道此地沒有山歌和村笛?但是其聲嘈雜粗俗,實在難聽。〕

寫村野之樂粗俗,難以入耳。難道這“潯陽地僻”,就無山歌,無村笛嗎?山歌村笛雖然有,但其聲嘈雜粗俗,難以聽。“嘔啞”,象聲詞,形容聲音嘈雜。“嘲哳”,象聲詞,形容聲音繁碎。

這層共十二句,用以描寫在僻地潯陽聽不到優美音樂的就有六句:“地僻無音樂”、“不聞絲竹聲”、“聞何物”、“猿哀鳴”、“豈無山歌”、“嘔啞嘲哳”。因為詩人是向一位琵琶女訴說,所以採用彼此共同的語言,借音樂作為話題。詩人巧妙地用聽不到優美的音樂來曲折地表現了他鬱悶的心情,藉以發洩對潯陽“地僻”的不滿,藉此表現遭受貶謫的憤憤不平的情緒。

第三層(後四句),寫詩人對琵琶女的讚揚和請求。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今天晚上聽到您彈奏的琵琶,我好像聽見了仙樂,頓時受到啟發。〕

寫詩人高度讚揚所演奏的琵琶曲。因為平日有“嘔啞嘲哳難為聽”的山歌與村笛,所以“今夜聞君琵琶語”,大有“如聽仙樂”之感。不稱“琵琶曲”,而稱“琵琶語”,既照應了前文的“訴說”,也充分地體現了琵琶曲表情達意的藝術效果,使詩人領會到了它的涵義,耳明心亮,深受啟發。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不要推辭,請再坐下彈一曲,我要為您寫一首《琵琶行》。〕

詩人將要寫詩相贈。請君“莫辭”,請君“更坐”,請君再“彈一曲”,再次表現了詩人對琵琶曲的高度讚揚,同時很自然地提出了要琵琶女繼續演奏的請求。“為君翻作《琵琶行》”,充分地表達了詩人對女客的熱情,和他當時激動的心情。以詩相贈,是對琵琶女的最高的酬謝。“翻作”,依照曲調寫歌詞。

第五段(至篇末),寫詩人重聞琵琶曲激動悲切的強烈感情。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她為我的話感動得站立很久,重又坐下,擰緊弦柱,絃聲更急促了。〕

寫再彈琵琶。“感我此言”,即為“我此言”所感,“我”的訴說,反轉來又撥動了琵琶女的心絃。“良久立”,這一神態,包含著極為複雜的感情,有對詩人不幸遭遇的同情,也有對詩人尊重自己的感激之情。“卻坐”,回到原來的位置坐下。“促弦”,把弦擰緊。

“悽悽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悽悽的絃音不像剛才的樂曲,在座的所有人聽後全部掩面悲泣。〕

琵琶女把她的心靈凝聚在十指上,彈奏了最後一曲,那聲音更加悽苦感人,因而又激動了“我”的感情,使得在座的人都掩面哭泣起來。此為寫聽曲後受到的情緒上的感染,與心靈上的震動。“皆掩泣”,比前文的“悄無言”程度更深,說明此時的“琵琶語”比“向前聲”更為悲悽感人,同時也說明“滿座”的人對兩位不幸者的深切同情。詩寫到這裡,戛然而止,既能使人感慨不已,又能使人產生意境深遠的感覺。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若問在座的人中哪位流的眼淚最多?江州司馬,白居易的青衫溼透,眼淚流得最多。〕(“青衫”,唐時八、九品文官穿青衣,此時白居易官為九品,當穿此服。)

這是在“皆掩泣”的場景中一個特寫鏡頭。詩用一問一答的形式,特意點出,被貶的江州司馬詩人自己因與琵琶女有相似的遭遇,所以“泣下”最多,最為傷感,把一領青衫都哭溼了。哀怨的絃聲與哭泣聲相互烘托,寫盡了詩人的悲痛之情。

在彈者、聽者的淚水縱橫之中,長篇敘事詩結束。我們讀者不只是被它的悲劇氣氛所感染,更從作品主人公的感慨中體味到了長詩的豐富內涵。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綜述】《琵琶行》通過對琵琶女高超的演奏技藝和淪落天涯悲涼身世的描寫,抒發了詩人受排擠的憤慨之情,和在政治上的失意之感。他們的不幸是封建制度造成的社會悲劇,作品富有現實的典型意義,故能引起廣大讀者的深切同情。

詩中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得非常成功,具有高度的典型性。通過這一典型形象,反映了封建社會中被損害的藝人們的悲慘命運。

詩把處於社會低層的琵琶女的遭遇,同被壓抑的知識分子的遭遇並提,寄予深切同情,這在之前的文學作品中是罕見的。

這是一首敘事兼抒情的敘事詩,在敘述之中飽含著濃厚的抒情成分。作者把強烈的情感,灌注於景色和環境、人物和音樂之中。

《琵琶行》在藝術上最突出的成就,是對音樂的成功描寫。通過音樂描寫來敘事、抒情。詩從寫音樂開始,又以寫音樂結束,“情”字貫穿始終。詩人創造了一個美不勝收的音樂境界。它是我國古典詩歌中描寫音樂最出色的詩章。

長詩從各個不同角度,把琵琶女的神態、彈奏動作、曲調感情變化、環境氣氛、彈者聽者的內心活動,糅合在一起,加以細緻的描繪,寫出了琵琶音樂的美妙效果。

《琵琶行》描繪音樂最出色的,是貼切地運用了一連串的比喻。描寫曲調的音響變化,如以“急雨”比樂聲的沉響急促;以“私語”比其輕柔尖細;以“珠落玉盤”喻其清脆圓潤;以“鶯語”喻其悠揚婉轉;以“泉流”喻其流轉低沉;以“銀瓶破”、“水漿迸”、“鐵騎出”、“刀槍鳴”形容其強烈高昂;以“裂帛”形容收弦急迫,音響短促。詩人用讀者所熟悉的種種聲音,比擬讀者生疏的各種琵琶音響,把抽象的樂音,刻畫成具體可感的聽覺形象。這就使讀者在聞其聲的同時還能見其形。調動了讀者的聽覺和視覺,而且能激發讀者的聯想和想象。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這首詩在突出音樂效果描寫的同時,也很重視把環境氣氛和人物感情寫出來。詩一開頭,即渲染出主客慘別、相對無言的悲涼氣氛。寫三次演奏,用三種不同的方法,通過環境氣氛和人物感情的描寫,寫出音樂效果的驚人和感人。

詩人善於運用疊字疊詞,直接摹擬音樂。如運用“茫茫”、“聲聲”、“續續”、“嘈嘈”、“切切”、“唧唧”等疊字;運用“嘈嘈切切”、“大珠小珠”、“無聲”、“有聲”等疊詞,增強了詩歌的節奏感和悅耳感,生動地表現了詩歌的音樂美。

《琵琶行》原為《琵琶引》。白居易還作有《長恨歌》。歌、行、引,原來是古代歌曲的三種形式,後來成為古代詩歌的一種體裁。它每首的句數、每句的字數都沒有限制。可以一韻到底,也可以換韻。比較自由,富有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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