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榮祖:讀史治史60年

我1940年生在上海,家住在法租界的萬宜坊,當時已經進入抗戰時期,但要到1941年“珍珠港事變”日本人才進入上海的租界,之後我們一家到外公居住的崇明島避難。1946年抗戰勝利後全家去了

臺灣。1981年,我第一次從美國回到上海,由於1979年中美建交,第二年中美開始學術交流,美國科學院跟中國科學院互派學者,一年一屆,每屆約20餘人。我申請到第二屆,申請入選的學者要有自己的研究計劃,我報的章太炎研究。

汪荣祖:读史治史60年

汪榮祖

到了上海以後,才知道需要一個單位落腳,我就找了復旦大學。當時復旦大學朱維錚、姜義華、李華興是歷史系思想文化組三位傑出的年輕學者,帶頭人是蔡尚思老教授,蔡尚思當時還是副校長。當時我住在淮海路附近的錦江飯店,每天坐車往返到復旦。記得第一次到復旦,蔡尚思居然在門口迎接“外賓”,他那時已經是老先生了,我很感不安。我第一次回來看到的上海,跟我7歲離開那會幾乎沒有改變,引起我很多童年生活的回憶,心情很激動,在上海不期遇到唐德剛,他也有同樣的經驗,初抵國門時偷偷到洗手間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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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全集》

本來我計劃1981年9月份來大陸,因為復旦歷史系靳文翰(1979年曾選為中國世界現代史研究會首屆會長,也是同年成立的中國美國史研究會理事)教授約我提前兩個月來,他在復旦組織了一個暑期夏令營,在全國範圍招了40名教美國史的年輕教師來學習。那個時候美國史教材都是用蘇聯的,靳先生說想聽聽在美國是怎麼講美國史的。由於時間短暫,整天密集上課,當時沒有空調只有電風扇,大家都很辛苦,但相處很好,還錄音整理了我的口頭講稿,油印兩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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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榮祖(左)與何炳棣(中)合影

趁首次來大陸的難得機會,我到處走了走看了看,還找到兒時居住的地方。秋天時,我從上海坐船到武漢,正好趕上參加辛亥革命70週年紀念會,會上遇到何炳棣先生,他在長江邊上舀了一瓶水帶回美國,我給他拍了一張正在舀水的照片寄給他,他寫信謝我說:“蒙攝揚子江邊濯手一照,至感,至感。波蘭天才音樂家蕭邦遠赴巴黎時攜故鄉沙土一袋。餘以炎黃子孫決心一親長江之水,正此意也”,他的遊子故國之思,令我十分感動。

回美國以後完成研究計劃,我用英文寫了《追尋現代民族主義:章炳麟與革命中國》(Search for modern nationalism:zhangbinglin and revolutionary china),由牛津大學出版社於1989年出版。

在復旦研究期間,我主要是查找資料,與朱維錚、姜義華等人討論交流章太炎研究的相關問題。朱維錚和姜義華都是周谷城的學生,我跟周老教授來往也很多,他曾提到如何教學生讀吉本的《羅馬衰亡史》,令我印象深刻。朱維錚去世之前我還跟他見過面,他也到過臺灣。與姜義華也有不少見面的機會,他也到過臺灣,我曾介紹他與李敖見面。

章太炎的“文化多元觀”

我研究章太炎至今出版了四本書,兩本中文,兩本英文,還有一些論文。我自認最重要的發現是他的“文化多元觀”,我因讀柏林(I. Berlin)的《文化多元論》(cultural pluralism)得到啟發,瞭解到他文化多元論是從18世紀的維柯(Vico)和19世紀德國的侯德(Herder)的思想而來。維柯首先指出自然界與人文界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自然界的科技是一元的,但人文界因歷史、文化與價值觀的不同,是多元的。各種文化既然有不同的歷史背景與文化價值,不論高低好壞都有並存的必要。西方首先現代化,於是現代化往往等同西化,成為一元論述。但是,非西方國家西化之後,終於發現現代化不等於西化,俄國與日本是最好的例子。俄國的彼得大帝全心學習西方,要全盤西化,然而後起的親斯拉夫派(Slavephile)並不反對西方文化,但深覺俄國傳統文化有其並存的價值,因而重新關注俄國的傳統文化。日本的例子也是如此,明治維新以後,福澤諭吉是全盤西化派,但到明治中期的1880年代,以政教社為代表的日本知識分子,並不反對西方文化,但同時覺得國學與國粹有保存的必要與重要。他們並非一意復古,也不排斥西方文化,而是要維護日本文化的自主性,保持獨特的文化認同,與西方並肩,恢復國家尊嚴,與俄國親斯拉夫派的立足點基本相同,都是文化多元觀點。然而當中國面對西方文化,卻難產文化多元論,我很高興發現章太炎是例外,更發現他跟日本政教社諸君子有所來往,意氣相投。由此認知,來細讀章太炎於1910年寫的《齊物論釋》,絕非以佛解莊,而是提出文化多元的思想。章太炎自稱此文一字千金,可見他自己非常重視此文。我曾寫過文章詳細談過,我覺得這是章太炎最了不起的地方。

汪荣祖:读史治史60年

《章太炎生平與學術》

我寫章太炎的第一本書主要講他的民族主義,認為他的民族主義是現代的,是因反帝國主義而反無能抵禦外侮的清政府。我最早提出他的文化觀是1986年在杭州舉辦的紀念章太炎逝世50週年學術會議上,後來在臺灣發表一篇長文,詳論這個問題。2010年我又出了一本英文書,比較康有為的一元論與章太炎的多元論。這本書名叫Beyond Confucian China,《超越儒家中國》,因為我覺得康有為和章太炎都不是舊學的殿軍,而是新學的先驅。但英文版跟之前的中文版《康章合論》寫法完全不一樣。

汪荣祖:读史治史60年

章太炎

我最近更加感覺文化多元論的重要。很多人把自然科學跟人文科學混為一談,自然科學沒有中外之分,可以複製,但是西方的文學、哲學、藝術能夠照樣搬過來嗎?沒辦法。維柯說的world of minds和World of natural,這兩個世界不能混為一談,可是現在我們就混為一談了。章太炎了不起的地方,就是看到World of minds中minds是多元的。而現在我們在人文方面,還是在跟著西方走。2016年杭州G20峰會之後,上海舉辦“全球性百家爭鳴時代的中國學術”會議,檢討為何中國崛起而仍然文化入超,為何仍然用西方理論來解讀中國學術。復旦大學汪湧豪教授感嘆學術話語權由西方掌握,說是“中國人很少有自己的聲音”、發現有“忽視文化傳統和自己的價值”,出現“自我文化認同的危機,使得我們無法對自己所秉持的文化傳統集聚和彰顯,進而“影響到全球化的安排”。忽視文化傳統的價值、出現文化認同的危機、以及學術話語權的喪失。我認為這看到了問題所在,也想到章太炎的遠見。

轉自《中華讀書報》,內容有刪減。

《讀史三編》

汪榮祖 著

定價:58.00元

上海人民出版社丨20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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