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傳》中最具悲劇性的人物是哪一個?
有人說是甄嬛,因為她花76集攀上權力頂端,卻落得孑然一身,形單影隻;
有人說是華妃,因為她一生剛烈如火,敢愛敢恨,臨死才知自己被最愛的男人算計;
還有人說是沈眉莊,因為她好不容易求得所愛,卻在得償所願前香消玉殞,反倒圓了那句“寧可枝頭抱香死”。
……
而我以為,《甄嬛傳》裡最大的悲劇,應該是安陵容。
她悲哀,在於千辛萬苦一步步從「答應」晉升到「嬪」,卻是整部劇唯一一個沒有封號的嬪,看似勵志,實則毫無尊嚴。
她悲哀,在於皇上眼裡,她不過是“豢養的一隻鳥”;甄嬛眼裡,她只是“不值得一恨的可憐人”;觀眾眼裡,她到死都是個愚蠢滑稽的“安小鳥”。
最可悲的地方,在於她不根本值得同情,她的死是“大快人心”,儘管處處豔羨別人的榮寵,臨了了,卻什麼也沒有……
這一輩子,她都在拼命追逐那些別人唾手可得的東西,她承受的痛苦、絕望、撕裂,在旁人眼裡只是一出支離破碎的笑話。
與其說,安陵容是一個“反派”,到不如說,她是徹頭徹尾的——
《小丑》
有誰豈是生來的“惡貫滿盈”?
安陵容與亞瑟,一個是松陽縣小門小戶的縣丞子女,一個是蝸居在老舊公寓的庸碌中年。
亞瑟的母親行動不便,沒有兒子悉心照料,她很難繼續生存下去。
而亞瑟,沒有教育、沒有資源財富、更沒有傾城容貌,除了在街頭扮演一個小丑,揮舞廣告牌假笑扮從容,賺點“餬口費”外,就只能依賴社會福利救濟存活了。
日子已經苦不堪言,但還有雪上加霜的事——
亞瑟患上某種腦損傷疾病,常常會發出持續不斷、無法控制的大笑。
每次犯病,周圍人總會一臉厭惡望著他:你覺得很好笑嗎?
因為覺得他的種種行為乃至存在本身,都那般「不合時宜」。
就像剛入宮時的安陵容,穿著臨時趕製出的織花緞子,戴著廉價的素銀簪子,突然闖進了人才濟濟百花齊放的秀女圈子。
人們看她是既無語,又尷尬。
別辛苦工作了,作一個自由自在的流浪漢不好嗎?
別進宮爭位份了,當一個偏遠縣城裡平凡人家的女兒不好嗎?
不是不好,是不能——
因為他們背後,都有一位年邁多病的老母親需要照顧、需要賙濟。
所以必須無時無刻擔負起摯親生命的重擔,必須面色如常獨自咽盡生活的痛苦,必須擠破頭向著高處爬去……
自己這個人,自己這條命,半點由不得自己做主……
雖然未來闇昧無光,道阻且長。
但曾幾何時,這二人心中也揣著信念,相信總有一天一切會好起來,相信
“即使生活在陰溝裡,也要仰望星空”。亞瑟的“星空”,是一個名叫默裡的脫口秀演員。
那人經歷與自己相似:也是自幼沒了父親、多年以來與母親住在一起、小小年紀就要當家庭的頂樑柱、獨自一人在社會上打拼……
既沒有資源,也沒有人脈,但最終還是憑藉自身努力出人頭地,成了如今家喻戶曉的脫口秀演員。
只要看著默裡,亞瑟就覺得未來有盼頭,這起碼說明努力確實可以改變命運,再艱難的處境也有結束的一天。
「等到出頭之日,我也想當一個脫口秀演員。要像默裡那樣熱情洋溢、幽默詼諧,讓這個不快樂的世界變得快樂一點。」
當默裡聽他說出上面這番話的時候,神情是遏制不住的激動和認同。
他讓亞瑟走上舞臺,並告訴他:
“你身上有特別的地方,你很棒!”
來自偶像的鼓勵,讓倍感孤立無援的亞瑟,第一次找到內心的支柱;
安陵容亦如此——
當她孤身一人背井離鄉去皇宮參加殿選,才發現身旁走過全是門第、儀態遠勝於自己的陌生秀女,都是三三兩兩相互認識的,各自有各自的圈子,聊那些話題她一句也插不上,只好侷促呆在圈外。
也就後來她被頤指氣使的夏冬春刁難,其他秀女也只會冷眼旁觀,無意施以援手——因為是真的不熟。
此時此刻,相信只要有人願意站出來為她說話——不管這人是不是甄嬛,不管手段高不高明,都會當場被安陵容視為「摯交姐妹」。
這並不是在攀交情或拓展人脈。他們只是獨自在黑夜裡爬行太久,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太需要有人對自己說一聲“加油”。
就為這聲“加油”,原本膽小懦弱自卑的安陵容,可以狠下心害死與甄嬛結仇的餘答應。
就為這聲“加油”,原本毫無搞笑天分的亞瑟,絞盡腦汁構思了滿滿一整本的笑話段子。
在人生某一階段,他們都曾竭盡全力,試圖接近心裡憧憬的事物,試圖擺脫卑微無力的自己。
結果到頭來,安陵容一番努力,只換來沈眉莊的一句“沒有想到,這件事情她會這麼心狠”;而亞瑟那本舊舊的“笑話本”裡,竟找不出一處能讓人發笑的段子。
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別人只要努力就能有所回報,偏偏他們無論付出多少、做多少事,也只會把情況弄得更糟?
我所想到的唯一解釋:
因為他們都是出身底層。身在底層的人,在考慮理想、抱負、風花雪月之前,永遠需要優先解決個人溫飽生存問題。
亞瑟想作脫口秀演員,可他一沒條件接受正規培訓,二沒機會接觸業界達人,唯一的努力方向只有“個人領悟”。
況且,領悟也需要精力和時間。
白天,他要扮演小丑,配合各家店鋪辦活動、舉廣告牌;
晚上回到家,他又要料理母親飲食、幫母親洗澡、整理家中各項瑣事……
眼下工作的薪資實在微薄,而外面其他工作的機會也越來越少,餘下的時間,他只能為家計開支反覆焦慮。
為緩解自身存在的精神疾病,他已經把政府提供的免費藥物種類吃遍了,依然不見好轉。
即便到這一步,他還是不敢去醫院接受治療,許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吧,實在是治不起。
由於營養不良,他身體呈現出一種病態的削瘦,看起來有些佝僂、畸形。
生活在這種處境下,如何能講出令人歡快的笑話?
至於安陵容,她自從進宮以來,就一心想跟上甄嬛沈眉莊的思維眼界,並且渴望在這段關係中發揮一點作用,以維繫他們間岌岌可危的“姐妹情份”。
但無論再怎麼追,她始終不覺得自己真正得到接納。包括她提供那些助力,全都是隔靴搔癢的小把戲,對於兩位姐姐來說也無關緊要。
最後實在無計可施,才只好親自踏進冷宮,命令太監勒死了餘答應。
因為在她的觀念裡,自己是為了甄嬛沾染鮮血,去殺害一個並無仇怨的人,這相當於一份“投名狀”,目的是表明自己的忠心。
然而對於生長在官宦之家、自幼飽讀史書的甄嬛沈眉莊來說,是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安陵容這近乎自毀的“忠心”的。
兩個盤旋在底層的人,一味用底層的方式,試圖實現躍層的目的。
其後果,只可能是幻滅。
亞瑟的幻滅,是因為看見自己某次失敗的笑話演出,竟成了默裡製造笑料的素材:
當他嘲諷著亞瑟的愚蠢和醜態百出時,觀眾獲得了快樂。
他們的笑聲,是建立在一個男人被踐踏的尊嚴之上。
而安陵容的幻滅,是當她把自己都捨不得穿的名貴衣料送給甄嬛後,轉身卻看見甄嬛把這段衣料賞給了下人。
你小心翼翼捧上自己一顆真心,結果對方只是客套表示一下感謝,不久便把這事忘了。
這時才終於明白:有些人就是能對所有人都好,今天救你虎口脫險,明天賞下人綾羅綢緞,因為這些都不過是“舉手之勞”。
其實活在底層的人,早就受盡各樣折辱和摔打,幾乎沒剩多少自尊心了。
無論你怎麼咒罵、嘲笑、剝削他們,人家根本不會在意。
唯有一件事,會讓他們憤怒:
就是被人視作可有可無的。
臨死前安陵容說:“我這個人,我這一生,原本就是不值的。”
而亞瑟的笑話本上也寫著一句:“我只希望我的死亡比我的人生更有‘價值’。”
他們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自己這輩子抽到了最爛的牌。
這座城市有資本家,有公務員,有教師,有清潔工……每個人都各司其職,盡各自的本分,過嚮往的生活。
唯有他們這類人,每一天都在被推來搡去,因為誰都不需要他們,也就哪兒都找不到他們的位置。
擁有越多社會資源的人,越容易獲得成功,也越容易誤會一切是憑自己努力得來的。
所以他們總是表現得十分「理所當然」,先指定一套有利於自己的規則,然後要求所有人都遵守,順帶指責那些無法順應規則的底層人士,還說他們的貧窮不幸,全是咎由自取。
既然都這麼說,不值便不值吧。
反正“我現在一無所有”,乾脆就把桌子掀翻吧!
即使聰明如甄嬛,也對安陵容的所作所為百思不得其解。
就像哥譚市的上位者也弄不明白:小丑究竟為什麼會出現?又為什麼要殺人?
其實,世上許多莫名其妙的事情,背後緣由都特別簡單。
對於安陵容,她說因為自己
「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悄然無息地,做了人家的墊腳石,不甘心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活一回。
所以不得不怨恨皇上、怨恨皇后,怨恨每一個把她當棋子、當玩意兒的人。
她學唱歌、學冰嬉、學調香、學唱歌……學的全是讓別人快樂的技藝。
可是到最後,卻如同《小丑》尾聲亞瑟說的那樣:
唯獨自己,這一輩子連一秒鐘都沒開心過。
一輩子低眉順眼的安陵容,直到臨終之際,才終於開始昂起頭顱,直視前方。
一輩子都沒開心過的亞瑟,最後終於決定將人生活成一出“喜劇”。
或許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終於對自己的人生,做了回主了。
日光之下無新事。
不管哪個時代,不管哪個國度,總是不斷出現扮演“小丑”的人。
只是不知道:
究竟瘋狂是小丑,還是這個孕育出小丑的世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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