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為什麼要"反對"胡適

在對待傳統文化問題上,胡適是具有根深蒂固新文化性格的人,而陳寅恪對待傳統文化則具有更多"瞭解的同情";胡適要求"全盤西化",陳寅恪則力主中國文化之本位。出於文化姿態與文化態度之不同,陳寅恪成為胡適的"反對派",自然而然。

在對待梁濟與王國維自殺問題上,陳、胡的評價側重也是完全不同的。陳寅恪評說王國維自殺,有著自己獨特的視角。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鉅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後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

陳寅恪為什麼要

陳寅恪是把王國維當作文化意義上的"殉道者"看待的,其為"中國文化"所"化"之人物,併為"中國文化""衰落"而死。

同時,胡適在梁濟自殺問題上,觀點明確。他在《不老——跋梁漱溟先生致陳獨秀書》一文中指出:

"這可見巨川先生致死的原因不在精神先衰,乃在知識思想不能調劑補助他的精神。二十年前的知識思想決不夠培養他那二十年後'老當益壯'的舊精神,所以有一種內部的衝突,所以竟致自殺"。

梁濟的自殺是因為陳舊的"知識思想不能調劑補助他的精神",因而產生"內部的衝突,所以竟致自殺"。按照胡適的這個說法,似乎"新思潮""新思想""新知識"能夠解決一切問題,甚至包括人生問題。而只要是"舊"就有會"死"去必然因素;這也是"新文化"介入20世紀的思想方式。

所以胡適在後面寫道,"養成一種歡迎新思想的習慣,使新知識新思潮可以源源進來"。這是標準的以新文化的方式,來解釋梁濟的自殺。其實,梁濟之所以自殺,他自己說的很明白,就是"國性不存,我生何用"。

梁濟的自殺與王國維的自殺,實在並無什麼本質上的區別的。但由陳、胡二君來看,卻是差別巨大。文化立場不同,得出的觀點與結論當然會不一樣。

說陳寅恪是胡適白話觀的潛在反對者,也是合適的。因為陳、胡二君在文言白話問題上,並沒有觀點主張上的明顯交鋒,但不表明陳、胡在意見表達上,沒有潛在的"過招"與衝突。在文言白話及其他問題的看法上,主要有三個方面,陳寅恪的觀點與胡適是不同的。

首先,對最具"中國語文特性"事物的評價完全不同。

"中國語文特性"是陳寅恪的專用語,"對子"與"對仗"當然是具有"中國語文特性"的事物,對胡適來說,是完全不感興趣的,非但不感興趣,而要摒棄之而後快。

胡適在《嘗試集自序》中說,"我先前不做律詩,因為我少時不曾學對對子",其文學革命所主張的"八不主義"之第七條,就是要"不講對仗"。

而陳寅恪卻特別看重"對子",這個似乎要被歷史淘汰的"對子"。1932年,當陳寅恪"承命代擬今夏入學考試國文題目"時,陳寅恪為大學出的試題便是"對子",可能這個題目會出於許多人的意表之外。

陳寅恪在《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解釋考"對子"的好處有四,其一,"對子可以測驗應試者,能否知分別虛實字及其應用";其二,"對於可以測驗應試者,能否分別平仄聲";其三,"對於可以測驗讀書之多少及語藏之貧富";其四,"對子可以測驗思想條理"。陳寅恪對這四個方面予以詳細解讀,令人信服。

建立在"對仗"基礎上的駢文與律詩,胡適亦是非常討厭的。胡適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就有"廢駢廢律"之說,並認為"駢文律詩中非無佳作,然佳作終鮮"。

陳寅恪為什麼要

胡適的這種認識,恐怕陳寅恪是絕不會同意的。陳寅恪本身就是律詩大家,所作律詩不只中規中矩,而且意象豐贍意境曠遠,在整個20世紀罕有其匹。

在《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中,陳寅恪詳細解讀了杜甫的詩句"聽猿實下三聲淚",為什麼不能寫作"聽猿三聲實下淚",這其中主要牽涉到平仄問題,若寫成後者,"則平仄聲調不諧和。故不惜違反習慣之語詞次序,以遷就聲調"。這顯示了陳寅恪對具有"中國語文特性"事物的尊重。

據《吳宓與陳寅恪》一書,吳宓寫完《落花詩》八首,拿去向陳寅恪請教,陳寅恪的看法是,"大約作詩能免滑字最難。若欲矯此病,宋人詩不可不留意。因宋人學唐,與吾人學昔人詩,均同一經驗。故有可取法之處"。在這些地方,都能看出陳寅恪在律詩上的造詣與非同尋常的修為。

陳寅恪還通過對於拉丁文之新發現介紹,為中國語文之"駢驪"與"對偶"辯護。《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寫道:

"昔羅馬西塞羅Cicelo辯論之文,為拉丁文中之冠。西土文士自古迄今,讀之者何限,最近時德人始發見其文含有對偶。拉丁非單音語言,文有對偶,不易察知。故時歷千載,猶有待發之覆。今言及此者,非欲助駢驪之文,增高其地位。不過藉以說明對偶確為中國語文特性之所在,而欲研究此種特性者。不得不研究由此特性所產生之對子"。

其次,以堅守的文言與現代白話對抗。

"不避俗語俗字"是胡適"八不主義"非常重要的一條,其目的就是要為現代白話作開路先鋒。

但陳寅恪不僅要避"俗語俗字",而且其終身行文就從來沒用過白話,文言是陳寅恪惟一使用並從來也沒打算放棄的語言。從這一點上說,拿陳寅恪比太炎與任公,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太炎與任公,都有一些白話文,那些用白話記錄下來的演講,太炎就有一本《章太炎的白話文》(陳平原編)。但陳寅恪與白話是絕緣的,這在20世紀知識分子中差不多是絕無僅有的。

陳寅恪哪怕是用文言,也是非常講究的。陳寅恪在給王國維的輓聯上聯寫道:

十七年家國久魂銷,猶餘剩水殘山,留與纍臣供一死。

這副輓聯有兩個問題:其一,上聯的"纍臣"之"纍",為什麼一定要用繁體?陳寅恪的解釋是:"纍"字若寫作"累",恐人讀作仄音。下聯的"玄",也用了一個異體字,則怕犯廟諱故也。所謂"犯廟諱"是指冒犯清聖祖的名字"玄燁"的"玄",陳寅恪還嚴格保持著晚清人規範,不由讓人想起陳寅恪陳述自己的那句話,"思想囿於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湘鄉南皮之間",此說不虛也。

陳寅恪為什麼要

陳寅恪還特別反對把漢字改為簡體,畢生未寫簡體字,並留有遺言:他的著作,必須用繁體字直排出版,否則寧可埋入地下。值得欣慰的是,在20世紀八十年代初,三聯出版十三卷本的"陳寅恪集",所使用的正是繁體豎排。

胡適對於陳寅恪的文言文章,評價不高。胡適在其1937年2月22日的日記中寫道,"讀陳寅恪先生的論文若干篇。寅恪治史學,當然是今日最淵博、最有見識、最能用材料的人。但他的文章實在寫的不高明,標點尤賴,不足為法。"這也難怪,誰若是寫律詩、古體詩或者是用文言寫作,在胡適看來,便是逆歷史潮流而動,想得到胡適肯定性的評價,基本不可能。在五十年代的大洋彼岸,胡適曾規勸唐德剛不要寫"半文半白"的文章。這其中的重點是,"半白"的文章沒問題,但"半文"之文則是讓胡適不能接受的。這也是胡適終身留存的新文化性格使然。

其三,對於馬建忠《馬氏文通》有著完全不同的評價。

胡適對於《馬氏文通》是予以肯定,甚至是讚美有加的。在1920年3月所寫的《中學國文的教授》中,胡適認為"但是《文通》究竟是一部空前的奇書,古文文法學的寶庫",這個評價已然不低。1920年8月,胡適在南京高師的演講《白話文法》中指出,"到馬建忠'用西國葛朗瑪之法,盡十餘年之力'成了一部《馬氏文通》才算大備。這是用科學的方法著出來的,可以不朽!"這是大讚《馬氏文通》"可以不朽"。1921年7月,胡適在《國語文法概論》中認為,"馬建忠作《文通》,用的方法很精密"。直到三十年代初,胡適寫《四十自述》時,他還這樣寫道,"第三條講求文法是我崇拜《馬氏文通》的結果"。可見《馬氏文通》在胡適心目中的位置。

陳寅恪為什麼要

陳寅恪對於《馬氏文通》則完全不以為然,其原因就在於胡適所稱讚其書的"科學",也就是此書的"用西國葛朗瑪之法"為準繩。

馬建忠在《馬氏文通 後序》中寫道:

"旁行諸國語言之源流,若希臘、若拉丁之文詞,而屬比之,見其字別種而句司字,所以聲其心而形其意者,皆有一定不易之律;而因以律夫吾經籍子史諸書,其大綱蓋無不同。於是因所同以同夫所不同者"。

"用西國葛朗瑪之法""律夫吾經籍子史諸書",這恰恰是陳寅恪最為反感《馬氏文通》的地方。

陳寅恪遂痛批《馬氏文通》為"不通"。《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批評道,"其他屬於某種語言之特性者,若亦同視為天經地義,金科玉律,按條逐句,一一施諸不同系之漢文,有不合者,卽指為不通。嗚呼!文通,文通,何其不通如是耶?"

把"西國""語言之特性""視為天經地義,金科玉律",這不能不讓陳寅恪懷疑《馬氏文通》所建立的"漢文"語法規則。

那麼,《馬氏文通》犯的是什麼錯誤呢?更進一步,陳寅恪認為《馬氏文通》的根本問題在"格義"。

所謂"格義",是以內典與外書相比較,如以周易老莊解釋佛典等,是一種非常不嚴格的比較研究。"格義",就是毫無原則跨文化比較,是一種貌似有道理的"附會"。

陳寅恪指出:"蓋此種比較研究方法,必須具有歷史演變及系統異同之概念,否則古今中外,人天龍鬼,無一不可取以相與比較。荷馬可比屈原,孔子可此歌德,穿鑿附會,怪涎百出,莫可追詰,更無所謂研究之可言矣"。

陳寅恪為什麼要

因而,中國的文法研究重要的是,"將"格義"觀念,摧陷廓淸,然後遵循藏緬等與漢語同系語言,此較研究之途徑進行,將來自可達到眞正中國文法成立之日"。嚴格限制比較的領域與課題,這樣才會使比較研究有意義有效果。與"格義"附會相較,樸實無華的"合本"研究才是更有價值、更有意義的。

《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是陳寅恪少有的表現出咄咄逼人氣勢的文章。但陳寅恪從來就不是狹隘的,他常常是有"戰略"文化眼光的人。

就以對身邊發生的新文化運動而言,陳寅恪從來沒有把排斥否定文言這筆帳算在胡適頭上,因為單單一個胡適並不可能具備呼風喚雨的力量。

陳寅恪指出,"近數十年來,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會經濟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劇疾之變遷;綱紀之說,無所憑依,不待外來學說之掊擊,而已銷沉淪喪於不知覺之間;雖有人焉,強聒而力持,亦終歸於不可救療之局"(《王觀堂先生輓詞並序》)。

是"社會經濟之制度"的變遷,才導致現代社會選擇白話、拋棄文言。相較之下,從來就不相信"唯物主義"的胡適,則把現代白話的發生,歸結到"偶然性"上或者是偶然事件上。為此,胡適與陳獨秀還為此一問題進行過辯論。

長期以來,儘管在文言白話問題及其他一些問題上,陳、胡看法分岐很大,但兩位大師從來都不是針鋒相對的敵人,相反卻是相憐相惜的友人。

陳寅恪寫於1927年秋的《王觀堂先生輓詞》,內有"魯連黃鷂績溪胡,獨為神州惜大儒"兩句,其中的"績溪胡"指胡適,王國維任清華國學院導師,蓋為胡適所推薦,"獨為神州惜大儒"稱讚的便是胡適的此一做法。

1940年3月,中央研究院選舉院長。身為中央研究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兼歷史組主任的陳寅恪,拖著病弱的身體前往重慶,一定要把票投給胡適,意在堅持學術獨立自由的理念,"我們總不能單舉幾個蔣先生的秘書"。

1946年,胡適在日記中記下這樣一段話,"寅恪遺傳甚厚,讀書甚細心,工力甚精,為我國史學界一大重鎮。今兩目都廢,真是學術界一大損失。"胡適知道當時的陳寅恪處境困窘,還請人去銀行買了一張一千元美金的匯票,請全漢升帶給陳寅恪。陳、胡之間惺惺相惜,演繹了學術界的一段佳話。

在文言白話問題上,陳、胡觀點根本不同。如果說胡適是

社會本位的語言觀代表的話,那麼文化本位的語言觀,其代表當首推陳寅恪。陳、胡晚年學術研究取向不同,但都選擇替人"鳴冤白謗",而其中兩者又有很大的不同。

陳寅恪為什麼要

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緣起"中寫道:

"雖然,披尋錢柳之篇什於殘缺毀禁之餘,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

陳寅恪通過"詠紅妝",最感興味並研討的是"文化神州"道統承傳;而胡適集晚年20年功力聚集於《水經注》各種版本研究,主要目的是為其鄉黨戴震的"《水經注》抄襲案"翻案。一注重"孤懷遺恨"中的文化關懷;一延續著"整理國故"中的學術探案。陳、胡兩大師晚年的學術研究,一如他們在文言白話上的主張,相差如許之大!

參考文獻:

《吳宓與陳寅恪》

《胡適日記》

《柳如是別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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