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戲中的“詞句不通”與“情節謬誤”

 按皮黃舊劇,在先均為內行一種口傳心授之教授法,注重板眼腔調,以及句尾合轍、字音能唱等事,故對於詞句不甚考究,毋有不通之處,至劇情尤不經意,相沿已久,因訛傳訛(新編之劇不在此例),不但學者不知其非,即教者亦以我係如此學來,亦即如此教人為詞,因之絕難有所改正。餘每以此點引為憾事。茲將各舊劇中詞句之不通及情節之謬誤,分別匯記,綜計約百餘出,非敢故為吹毛,亦聊補留心舊劇之一談助,或可促演者之有所更改也。

 1、《文昭關》。按《文昭關》一劇,本演伍子胥由楚出亡,路經昭關不能通過,幸遇隱士東皋公留宿,一夜憂愁,以致鬚髯變白,始得混出昭關。此為周朝之事,但何以劇中東皋公所唱之“閒來無事不從容”等句卻系宋朝程灝所作之詩,以東周人而唱宋人詩句豈非怪事,大有宋版《康熙字典》的笑話。 

 2、《打龍袍》。《打龍袍》劇中王丞相當包公在午門觀燈被綁時,唱詞中有“回頭埋怨小包文”之句。按宋學士包拯歿後諡為孝肅,並非文正,僅小說《七俠五義》中有寧老師為包公起字為文正一說,此本野史之語不足為信,乃劇中竟呼為小包文,此等結尾之句似太不通。 

 3、《定軍山》。《定軍山》劇中黃忠唱詞有“將身且坐黃羅寶”之句,按此句之意義似乎系說黃羅寶帳,但因求其合轍,遂將“帳”字取消,一變而為“坐在黃羅寶”矣!試問此“黃羅寶”是個甚麼東西。

京戲中的“詞句不通”與“情節謬誤”

王又宸之《定軍山》 

 4、《六月雪》。《六月雪》之斬竇娥自然是冤獄,並且六月行刑,即從前所謂之熱決,其案情之重大可知,當海瑞巡按至此,以六月降雪必有冤抑,故飭令停刑。劇中演至旗牌傳令後,監斬官率領人役帶馬回衙,並未將犯婦帶回重審,來了個抖繩兒放,將斬犯置諸法場於不顧,乃由其婆母攙扶而下,恐怕沒有這個道理。 

 5、《鳳鳴關》。三國中大將所使之兵器,即按羅貫中之《三國演義》而論,如關公之刀,桓侯之矛,趙雲之槍,全有一定,唯獨戲劇中演唱《鳳鳴關》,子龍將軍忽然耍起大刀來,並且下出《天水關》又有韓家父子被趙雲刀劈馬下的話,不知這位趙四將軍是甚麼時候換了傢伙了。雖然武術家有十八般兵刃件件精通的話,但是當初編《鳳鳴關》的時候,何以偏令趙雲使刀,真叫人莫名其妙。

 6、《牧虎關》。《牧虎關》中之高旺不能不算個大將,但是編入戲中未免太俗,當過關時見一達婆,忽然作出種種肉麻的身段,已經有失大將的身份,並且要學扭扭捏捏的姿勢,你說他是騎著馬學呢,還是下了馬學的?此等地方太不合理,其餘如唱詞亦強半粗俗,不知編此劇的是一種甚麼心理。

京戲中的“詞句不通”與“情節謬誤”

金少山之《牧虎關》

 7、《宇宙鋒》。趙高本系宦官,按宦官即系內監,此劇既上秦皇,當然這個趙高是指鹿為馬的秦閹趙高無疑。但是宦官何以能有兒女,不但是有女兒,並且還有很長的鬍鬚,劇中尚有拔鬚子的動作。以內監而有鬍子,似乎有點奇怪。 

 8、《寶蓮燈》。此劇沉香秋兒在學中打死秦府官保,這是何等緊急的事情,況且劉彥昌勢力絕對敵不過秦燦,當二子回來說明打死官保,在這間不容髮的時候,何以劉彥昌那麼沉得住氣,不但不透著急,並且還要講故事,最後兩口子一說這個車軲轆話,好像打死個人不大吃勁的神氣,請問世界上有這宗情理嗎?

 9、《群英會》。《群英會》劇中要點即在《借東風》,因為孫曹交兵火燒戰船在冬月,故周瑜以缺少東風難用火攻為憂,始有孔明祭風之事,可是此劇中之孔明先生仍然拿著那把羽扇,試問江南的氣候,十月天還用扇子好像說不下去,但劇中的諸葛亮春夏秋冬沒有一時不拿著羽毛扇的,要按事實上論,未免有點特別。

 10、《雙獅圖》。《雙獅圖》系從前的《舉鼎觀畫》,但是這個原戲名叫《舉鼎觀畫》似乎不妥,因為薛蛟明明舉的是府門外邊的石獅子,何以叫做舉鼎呢,至於祖先堂上所掛的影像,也不能呼之為畫,後來將劇名改為《雙獅圖》還合點情理,就是不解當初叫《舉鼎觀畫》的編者何以弄成個文不對題?真是費解。

京戲中的“詞句不通”與“情節謬誤”

姜妙香之《雙獅圖》 

 11、《法門寺》。《法門寺》劇中的趙廉,無人不知其為塢縣的縣太爺,但是這個塢縣究竟是在哪一省呢?以明朝論,劉瑾時代自然是建都北京,照《法門寺》戲中的情形,看來似乎不在北京,即便說是劉瑾奉太后西幸陝西,可是陝西省只有一個縣也沒有個塢縣。不知當初編此劇的根據甚麼,楞杜撰出這個塢縣來,奇怪。 

 12、《逍遙津》。照《三國演義》上有張遼威鎮逍遙津的一段情節,但戲上所演的逍遙津,完全是曹操逼宮的故事,與逍遙津毫不相干,全戲中也沒有逍遙津的穿插,此種取名可稱為風馬牛不相及也,反不如梆子班叫做《白逼官》的倒是名實相符。

 13、《黃金臺》。按《黃金臺》系燕昭王為迎郭隗而築,至於戲上唱的這出黃金臺,則為世子遇變出亡逃國的故事,即便代著前邊的《伐齊東》,也與黃金臺毫不相干,何以從前編戲取名叫《黃金臺》,未免有點不相符合。

 14、《御碑亭》。王有道家中只有三口人,在孟月華回孃家祭掃時,對於父母曾言姑爺趕考家中只有小姑一人,所以必須回去。未回孃家之先對德祿也是這樣的說法,可見王有道家中沒有第四人了。何以在寫休書時貿然間出來一個蒼頭,前場幾次開門這個蒼頭也沒露面,此時出來未免有點蛇足。至孟氏避雨後回來所作之詩,連小姑娘給續的那句也沒有淫蕩的意思,王有道何至一聽便非要休棄不可,似乎沒有這樣不通的進士。

京戲中的“詞句不通”與“情節謬誤”

黃桂秋之《御碑亭》

 15、《四郎探母》。番邦的服飾自然與宋朝的服飾不同,故蕭太后、鐵鏡公主以及二位國舅均是北國的打扮,何以這位駙馬爺卻是南朝的服裝,還要加上雉翎狐尾,或者楊延輝是絕定衣冠不改舊家風的辦法,但要按照事實上說,未免奇怪,倒不如《八大錘》的陸文龍,還說兩句“自幼生在北國,愛喜南朝打扮”呢。

 16、《七星燈》。諸葛亮為漢丞相,可是戲上這位先生永遠沒穿過制服,直到《七星燈》劇上,五丈原逝世的時候,還是那身道家衣服,好像西蜀的丞相應穿八卦衣似的。皮黃劇中孔明沒穿過大蟒,似乎不如梆子班演《七星燈》,武侯臨終時換上丞相的服裝,還近點情理。

 17、《捉放曹》。《捉放曹》不帶前場“公堂”,已經無所謂捉放,至於公堂上陳宮的坐場詩,竟把“嘉言有語呼循吏”楞給念成“家嚴有語呼兄弟”了,並且劇本上也是如此寫法,可見當初口傳把字音念差,就不管他通不通了。至殺呂后陳宮的“聽他言”一段,本是心裡的話,戲上雖然是唱出來,按情理曹操不應當聽見,可是中間加上曹操一句“你言多語詐”,未免不大合理。

 18、《鄚州廟》。《鄚州廟》拿謝虎,每每寫成茂州廟,這已經是錯誤了,戲上演酒樓施公佔了謝虎的座位,等到謝虎上樓將桌子推翻,自然是十足表現惡霸的神氣,故黃天霸在一旁答言,往往謝虎的白口有“你在一旁張口結舌”。要按張口結舌是說不上話來的意思,此時謝虎明明因為天霸搭碴,要說“多嘴多舌”還可以,念成“張口結舌”便不通了。

 19、《回荊州》。《回荊州》張飛進帳來見孔明,自然是因為劉備過江招親許久未回,恐怕被孫權周瑜暗算,其心中實含有大不滿意武侯勸說劉備過江的意思,故念詞中有“諸葛亮你好狠毒也”,不料學戲的沒看清“狠”字沒點,竟念成“諸葛亮你好狼毒也”。念“狠毒”的雖然是多,可是念“狼毒”的也不在少數。

京戲中的“詞句不通”與“情節謬誤”

程硯秋之《回荊州》

 20、《打漁殺家》。《打漁殺家》蕭恩系在江下還是河下已經就兩歧,再加上捲毛虎倪榮又來了一個海水滔滔白浪翻,更分不清是江是河是海來了。從前旦角問此二位是誰,蕭恩接唱的四句始終也沒說出是誰來,不過後來有將“大破方臘也有他”改成“李俊倪榮就是他”,這倒不錯,但是仍有倪榮下場時唱“花紅彩禮送到家”的。本來是李倪幫助蕭恩度日的銀米,這一唱好像倪榮給桂英下定禮了,豈不可笑?

 21、《問樵鬧府》。此劇全本為《瓊林宴》,原系根據小說《七俠五義》上的情節,但是劇中那個葛登雲卻是一個告老家居的侯爺,因為是個勳爵,在鄉遂有倚仗勢力種種不法的情事,何以劇中演“鬧府”那場範仲禹唱詞中有“打到了太師爺府門庭”的話。一個告老的侯爵,範仲禹何以稱呼他為太師爺,況範既能中狀元,當然不是個無知識的鄉愚,這個“太師”的稱呼未免不妥。

 22、《四郎探母》。探母演至盜令後,與公主分別的那場,四郎楊延輝於上馬後唱“淚汪汪出離了雁門關”似乎錯誤,按番邦在雁門關迤北,四郎迴轉宋營當然是自北往南,只能說進關回不能說出關,況且雁門關為宋朝地面,番邦二位國舅如何能把守雁門呢,或者二國舅把守的是北番的關口,那麼這個“出離了雁門關”的話好像是漫無所指信口云云了。

京戲中的“詞句不通”與“情節謬誤”

梁小鸞、管紹華之《四郎探母》

 23、《節義廉明》。《四進士》劇中的毛朋,自然比田倫、顧讀、劉提(編者:當為劉捷)三人為清廉,雙塔寺立誓好像也是毛朋的主動,迨後巡按河南自然是欽差大臣的職分,但是四人同中進士,毛田均為巡按而顧為道臺,劉僅為知縣,官職大小未免懸殊特甚,至劇中對於巡按的儀仗,有四面告牌上邊還要專用黃紙寫成“奉旨出朝地動山搖”,這兩句已經可笑了,至於“逢龍鋸角遇虎拔毛”尤其不像話了,並且毛朋的坐場詩也念這四句,似乎這個巡按官兒有點太兇了,不知編劇時何以用此不通的文字。

 24、《淮都關》。皮黃中所演之《淮都關》一戲即系梆子班之《黃逼宮》,全劇為鄭莊公與共叔段的故事,編此戲時不知根據何書,但與《列國志》所載情節完全不同,劇中表演鄭武公為共叔段所弒,並派公孫閼在中途截殺莊公,演至寤生子都交戰時,莊公被擊落馬,真龍出現,子都乃下馬歸降。此等穿插雖為皇帝交戰時的故套,如《龍虎鬥》、《銀空山》等類全系如此,但鄭莊公並非皇帝,何以亦有真龍出現,並且無故加共叔段以弒父的惡名,未免使這位太叔千古以下遭此不白之冤。

 25、《追韓信》。《蕭何月下追韓信》自然是為漢王求才,以備東歸滅楚,唯劇中演至蕭何聞報韓信棄官而逃,遂親自於月夜乘馬追趕,卒將淮陰追回以成漢業,但所編蕭何的唱詞是“忽聽韓信他去了,不由得蕭何心內焦,若能將韓信追到了,協力同心保漢朝,倘若是韓信追不到,萬里江山一旦拋”等句,像這種詞句甚不妥當,因為彼時劉邦只是個漢王便不能稱漢朝,況且拘於關中尚未發展,更不能說“萬里江山”,可見當初編此劇時對於詞句上未免太不講究。

 (《立言畫刊》1942年第222-2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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