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果断的行为,是冒着不朽的危险

《叔本华与梵·高:箴言与绘画》,“一个人自身拥有越丰富,他对身外之物的需求也就越少,别人对他来说就越不重要。所以,一个人具备了卓越的精神思想就会造成他不喜与人交往。”若他能发现《诗的一生》,大概也会喜欢这本海蓝色薄薄的诗集。

这本书的主角艾米莉·狄金森,在美国诗歌史上享有崇高地位,国内80后在小学时候就能在新华书店买到她的诗集。她生前默默写诗,去世后才被世人知晓,宁静的生活之下,流动着富于诗性创造力的潜流。

读过原版The Emily Sonnets: The Life of Emily Dickson的读者,会用传奇&谜语(legend & riddle)描述其一生,而我觉得这本书很像近年被国内观众热议的纪录片《寻找薇薇安·迈尔》,它们都试图从生前才华横溢又默默无闻的人抛下的线索中,追寻孤独又迷人的人生传奇。

追寻艾米莉的人,是美国儿童作家、诗人简·约伦与艺术家加里·凯利。

最果断的行为,是冒着不朽的危险

01

诗歌和它们的读者

在那里相见

翻开中文版《诗的一生》,很难不在映入眼帘的第一幅画上停留半分钟。

这是你与艾米莉在书中的第一次照面,她左手托着脸,手里夹着笔,一身白袍,头发对分盘起。身后,是常伏案写诗的小桌与散落的小纸片,身边,是她花园里的花叶。她正望着你,眉间上挑,嘴角些微不对称。静谧而直接的眼神,让人想起她的那句诗,“说出所有真相但要含蓄地说——/ 迂回的方式里蕴含成功。”

最果断的行为,是冒着不朽的危险

《诗的一生》有十五张画 ,对应十五首诗,包括十四首十四行诗和一首短诗。加里·凯利并没有给每幅画特意命名,这给了每位读者想象的空间。我愿把这幅开场命名为《来吧,来我的世界》,再把第二幅画命名为《但是没有入口》,那里,艾米莉用右手拿着一张纸片,将嘴巴挡住,又在纸片上映出嘴唇,“说出所有真相但要含蓄地说——/ 迂回的方式里蕴含成功。”

作为知名画家,凯利的官方介绍很长,他为大量图书创作过插画,也有艺术作品刊登在《纽约客》和《滚石》。简·约伦在她个人网站介绍《诗的一生》时,只为凯利链接了一个特别的艺术&摄影网站。在那里,大名鼎鼎的艺术家热衷与网友分享如何拍摄飞鸟的技巧。

凯利为艾米莉创作的十五幅画,表意都很简单直接:黑色的狗,白色的袍,红色的苹果,艾米莉在黑暗中悄悄探进门的脸。它们都用了较晦暗的色调,只让光从某一处照进画面,洒在艾米莉的肩颈或是脸上,光影衬出人物棱角和青肃氛围,带人扎进十九世纪马萨诸塞州清教徒的日常。

用《诗的一生》的一句诗描述这种画风,

“对我真实的就像太阳。”这种单纯是含蓄迂回的,没留下入口。

最果断的行为,是冒着不朽的危险

好在,简·约伦试着给了入口。

02

将人物与事物交错

写成诗

简·约伦被称作“美国的安徒生”,写了三百多本书,享有一长串获奖目录,真正的著作等身。国内小读者在很多书店都能找到她的作品,比如儿歌绘本《四季歌》和获得“凯迪克金奖”的绘本《月下看猫头鹰》。

简·约伦写给孩子们的故事和诗,语言与内质都悠扬浪漫。她写一对父女到森林里找猫头鹰,女孩和父亲模仿猫头鹰的叫声,等猫头鹰来了,他们彼此安静地看着,在一个寒冷且安静的冬夜。

相比之下,《诗的一生》读起来要复杂得多。简·约伦生于1939年,在艾米莉去世五十三年之后。她生在马萨诸塞州,与艾米莉生活的镇子相隔不远,视艾米莉为“邻居”,在书中以诗描绘了艾米莉幼年的家庭生活、中年的隐居岁月和她隐秘的诗歌世界。

简·约伦对艾米莉的追寻,沿着两条交错的河。她挑选了艾米莉生命中特别的线索,幼时生活的砖房、陪她多年的黑狗、紧紧楔进其诗歌世界中纷纷的纸片等,又邀请了在艾米莉鲜少的社交生活中出现过的人物,包括妹妹温妮、侄女玛莎、导师&朋友托马斯·温特沃斯·希金森、 不具名批评家,还有简·约伦自己与艾米莉自身,然后,

将人物与事物交错,写成诗

她把楔入艾米莉生命的纸页,给了长久呵护其生活与诗艺的妹妹温妮:

她划拉下一行诗,给它一个破折号—-

另一行诗紧接而出,像第一行那样迅疾。

宛若一道伤口,一道流血的深长伤口,

这首诗在纸上以一次爆发结束。

诗歌的血流进每一张小纸片,

她的感受一行行全写了出来,

就好像她细致地画了一幅

心灵和思想的地图,朴实又优美。

《纸页》(温妮说)

把谈论艾米莉白袍和谎言艺术的机会,给了批评家:

只需一袭白色长袍,穿戴即告完成。

像制服,简化了生活

自身和谎言一起滑落的生活。

《白色装束》(批评家说)

想想这些谎言多么有价值

诗人的光荣就自安于

她说出谎言时 说出了更深的真实

《对谎言的热情》(批评家说)

把解开隐居生活和一生选择的关键钥匙,留在了艾米莉自己手中:

是什么让我关闭生活之门,

斩断可能茁壮成长的爱情,

弃绝任何嫁作人妻子的想法,

现在已经遗忘很久。

……

敞开的大门与我何用,

当我自身如此丰富?

《奇人》(艾米莉说)

同时,简·约伦把另一把最特别的钥匙,抛给了不会撒谎、最会发现奇迹的孩子,艾米莉的侄女马蒂。于是艾米莉成了“仙灵姑妈”,成了在人们入睡时送来梦境的“麦布女王”。在超凡世界里,艾米莉有了不同于世俗世界的、被孩子理解的身份。

年轻的时候,我们认为她古怪。

她的血管里留着仙灵的血,

虽然其他方面和人类一样。

……

不是大人,不是孩子,属于两者之间。

《我们的仙灵姑妈》(马蒂说)

十四首诗,灵活遵循了莎士比亚式和意大利式十四行诗的体式,此外简·约伦把更多钥匙藏在了细腻的尾注中,你可以读到更多艾米莉的生平细节与博物馆资料。譬如《树篱》中写到的铁杉树篱,原本不超过房子的二层高度,后来已长成巨木,2009年被更换,一个艾米莉·狄金森版本的“今已亭亭如盖矣”。

直到最后一首简单的短诗,简·约伦回到她一贯的悠扬浪漫风格之中。十五首诗如秋叶般,在一本书的时光里,一片一片落下。

艾米莉·狄金森宅在家里——

每天都写一点儿诗歌

每天写一点儿诗歌到最后

成了要写很多诗来谈论的人。

《艾米莉去世之后》

追寻之旅,暂到尾声。

最果断的行为,是冒着不朽的危险

最果断的行为,是冒着不朽的危险

03

以一个诗人之身

感受诗人艾米莉

简·约伦为什么要写《诗的一生》呢?

不为什么,也不为什么人而写。

在个人网站中《诗的一生》页面上,简·约伦谈到这本书的由来。最初她写这些诗,完全没有任何出版计划,也不打算写给成年读者或是孩子们——只是自己感受到一种要写出来的冲动,这些诗只为它们自身而存在。简·约伦用七年时间,缓缓地纯粹地写出了七首十四行诗。

这些无为而作的诗最初与更多人相遇,也不是通过书,而是通过一场音乐会。简·约伦十分欣赏的作曲家朋友Jerry Noble偶然知道了它们的存在,将其编为女高音演唱、钢琴伴奏的曲子,在 SmithCollege举办了首演。当时,简·约伦觉得这或许是这组诗最好的归宿。

直到有天,在明尼阿波利斯,简·约伦和一位出版人共进午饭时,无意中提到了这组诗。出版人从编辑角度提出可以增加至少七首新诗,并设置了主题:狄金森早期的生活与家庭。简·约伦接受了这个偶然得来的出版提议。与之前七首旧诗不同,完成后面七首诗,简·约伦只花了不到七周的时间。细心的读者可以打乱书中诗的顺序,按照这个线索重新排列十四首诗。

艾米莉一生创作了1775首诗,简·约伦则为艾米莉创作了15首诗。其中的关联,我想并不只因“邻居”之缘。作为女诗人,简·约伦从艾米莉的诗中,触到了穿越两个世纪女性创作者之间骨肉相连的东西,

以同理心刺透了艾米莉那种,关起门来,让自己命悬一线于诗的纯粹交付。

简·约伦自己出场的诗,排在十四首诗最后。

一位女诗人站在那里,

在橱柜、砖头和木头之间。

有时候最果断的行为

是冒着不朽的危险

在这时写诗,在她给牛奶脱脂

或用丝线缝补衣服的时候。

……

但在内心——她诗歌产生的地方——

她给予世界热烈的拥抱。

因此,如果你到那里参观,请深深吸入

那超越了她的死亡的诗歌的气息。

《艾米莉·狄金森的房子》(简·约伦说)

简·约伦为艾米莉写下的这些诗,尤其是最初的七首,映照着那句“最果断的行为 是冒着不朽的危险。”她并未死板地因循十四行诗的格式规范,而是细密地铺排了它们关乎艾米莉生命的内在逻辑。出场讲述艾米莉人生的人,对应其简单的人际关系与隐居生活。

除了艾米莉自身,她给了评论者评论其诗艺与白袍的机会,只让妹妹谈论诗歌与艾米莉血肉相连的深刻关系,又让孩子说出艾米莉超越世俗的一面,布局清明。

而由简·约伦口吻写下的最后这首诗,有一种超越了生死的果断与赤诚。艾米莉曾与苏珊(哥哥的妻子)互传纸条写道,

“我们之间的纽带非常纤细,是一根永远不会溶解的头发。”简·约伦与艾米莉由这一组诗歌建立起的关联,也非常纤细,但不会溶解。

这便是简·约伦笔下的艾米莉:给了一些钥匙,却没有妄下答案;写了诗人的一生,也重写出了一个谜语。它不同于任何一个评论和介绍艾米莉在美国诗歌史上如何崇高的文本,它只是在,以一个诗人之身,感受诗人艾米莉

它其实适合所有喜欢解谜的读者,也适合所有思考人之一生可以如何度过的读者。

而对于本身对于艾米莉有些许了解的人,不妨沿着这本书再多读下去。去读英文原版中十四行诗,字词跳动嵌合出不同于中文译文的意趣,会补足三重诗人的映射下(作者是一位诗人,译者是一位诗人,写的一位诗人)可能遗失的光;还可以再回到艾米莉的世界,读她在那些小纸片上写下的诗句,找到《诗的一生》中简·约伦埋下的回声(对于艾米莉诗歌的引用)。

“What need for me an open door / When in myself is so much more?”—and idiosyncratic dress: “sometimes a white dress is only that, / It keeps the daily choices few.”

“I learned the spelling of the bee, / The mathematics of the rose / … / I found more in the books of air; / My higher education won / From every bird found flying there.”

"There my father, pure and terrible, did call upon his God,/ Who was like him, both a Puritan and grim.”

回到中文版的《诗的一生》,读库将英文尾注嵌在了蓝色的封面上,像层层浪花。在距离十九世纪近二百年的今天,把手按上去,像推开一片海,掉入一个人的一生。一个寂静又神秘的女诗人生命中涌过的浪,迎面而来。

《诗的一生》还在书架上,不晓得哪天它会被带走,我会对那位读者默念:

去吧,去她的世界。

像简·约伦在题记中写到的,去她的花园里朗读她的诗。

最果断的行为,是冒着不朽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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