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學鑑賞的傳統方式

古代文學鑑賞的傳統方式

縱觀我國漫長的文學鑑賞史,可見逐步形成了一些傳統的鑑賞方式。這種鑑賞方式,有別於西方的模式,也不同於現代的樣式,是一種傳統的民族形式,顯示了特有的思維範式和審美心理與表述習慣。總結和研究傳統的文學鑑賞方式,不僅有助於歸納總結古代文學鑑賞的理論和經驗,而且有利於發展和提高今天的鑑賞水平。

古代作品系文言寫作,書面語和口頭語不完全一致,因最早的書寫工具不方便,用刀、漆書之於骨、甲、木、竹上,即就是到後世有了毛筆、布帛、紙張,也都力求文詞簡約、凝鍊。古漢語本身雖有發展變化,中古之後逐步與口語接近,可是書面語和口頭語仍然有較大的差異。為此,即就是古人,對前代或當代作品都有個“助讀”的問題。助讀的第一步是註釋,詮解字義,釋明名物,說清典章,交代制度。第二步是“疏”,即在注的基礎上進一步闡釋或進一步發揮,這較注詳明,已較多地摻入講述人的見解觀點。第三步為“箋”,是就注加以申說或評論。《毛詩》篇首“鄭氏箋”孔穎達疏:“鄭於諸經皆謂之注,此言箋者,呂忱《字林》雲:‘箋者,表也,識也。’鄭以毛學審備,尊暢厥旨,所以表明毛意,記識其事,故特稱為箋。”可見箋與疏接近,都在注的基礎上再加發揮。第四步為“證”,旁徵博引以印證,藉以幫助理解。這四者不是對每篇作品都必須,同時疏、箋、證也無嚴格的界定,故有註疏、箋證之稱。但也明顯可見,注,多在說文解字,講究客觀性、科學性,疏、箋、證,則多主觀性、學術性、藝術性。正由於這種詮釋者的主觀意識介入,也就逐步發展成鑑賞性文字。

古代文學鑑賞方式的獨特性,可以分為如下幾種類型。

旁涉式 先秦、兩漢時尚未建立純文學鑑賞的理論,其時的哲學、思想、政治、歷史性著作中,有時也涉及到文學作品,其目的並不在於鑑賞,而是作為一項例證。像孟子關於“以意逆志”的闡述:“鹹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萬章》上)孟子的原意並不是對文學鑑賞提出見解,也不是對詩經中《小雅·北山》、《大雅·興漢》等篇作分析鑑賞,而是與弟子鹹丘蒙討論舜與堯及舜與其父的關係,緣此涉及到相關詩句的理解,進而就詩句的理解提出了正確的觀點,從而給後世文學鑑賞立下了一個不可移易的法則。

旁涉式的另一種形態,就是後世的文論、詩論中,作者取例證其論點,涉及到一些作品。原非對這些作品的鑑賞,而實際卻對鑑賞起了引導作用。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說:“老杜寄身於兵戈騷屑之中,感時對物,則悲傷系之。如‘感時花濺淚’是也。故作詩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飲》詩云:‘步屧隨春風,村村自花柳。’《遣懷》詩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憶弟》詩云:‘故園花自發,春日鳥還飛。’《日暮》詩云:‘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滕王亭子》雲:‘古牆猶竹色,虛閣自松聲。’言人情對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無情之物也。”(卷一)還有《蜀相》“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後遊》“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等。這也就引發出鑑賞家對這“自”字的出神入化大加讚譽。薛雪《一瓢詩話》說:“下一‘自’字,便覺其寄身離亂感時傷事之情,掬出紙上。”趙仿說:“天地間景物,非有所厚薄於人,唯人當適意時,則情與景會,而景物之美,若為我設。一有不慊,則景物與我莫不相干,故公詩多用一‘自’字。”(《杜少陵集詳註》卷七仇注引)像這種類型,始出旁涉,而後便自成門戶。旁涉者本不足以稱為鑑賞,但因很長一段歷史時期無成型的鑑賞文,故這也就成了一種常見的方式。

隨感式 旁涉是由論帶出的例,隨感則是由例產生的感。這種隨遇而發,隨興而發的鑑賞,取例往往有典型性,賞論具有普遍性。這種方式被大量採用,詩話、文論中屢見不鮮。既是隨感,也就任人發感興慨。

緣詩而悟詩道 從詩句感悟出作詩之理。託名白居易的《金針詩格》(按:《金針詩格》舊署白居易,而書中引宋人梅堯臣語,故為偽託。作者無考。)中說:“喜而得之其辭麗:‘有時三點兩點雨,到處十枝九枝花。’怒而得之其辭憤:‘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哀而得之其辭傷:‘淚流襟上血,發變鏡中絲。’樂而得之其辭逸:‘誰家綠酒飲連夜,何處紅妝睡到明?’失之大喜其辭放:‘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失之大怒其辭躁:‘解通銀漢終須曲,才出崑崙便不清。’失之大哀其辭傷:‘主客夜呻吟,痛入妻子心。’失之大樂其辭蕩:‘驟然始散東城外,倏忽還逢南陌頭。’”作者從具體作品出發,道出了兩層意思:一是詩當緣情而發,詩根在於情,喜怒哀樂之情產生麗憤傷逸之詩作;一是其情要“合度”,太過了則會失之於放躁傷蕩,就是儒家美學觀中的中和之美。這種感悟來自具體作品,講來自然諧適,極易給人以啟迪與教益。

緣詩而道詩藝 由具體詩句而言詩歌藝術,不必長篇大論,只要稍加點撥,則事理昭然。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古梅花詩佳者多矣。馮鈍吟雲:‘羨他清絕西溪水,才得冰開便照君。’真前人所未有。餘《詠蘆花》詩,頗刻畫矣,劉霞裳雲:‘知否楊花翻羨汝,一生從不識春愁。’餘不覺失色。金壽門畫杏花一枝,題雲:‘香驄紅雨上林街,牆內枝從牆外開。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見狀元來。’詠梅而思至於冰,詠蘆花而思至於楊花,詠杏花而思至於狀元,皆從天外落想,焉得不佳?”作者意在說明詩“其妙處總在旁見側出,吸取題神,不是此詩,恰是此詩”,詩要善取譬,又要逞想象,喻體與本體血緣愈遠且又切合,方稱佳選,也就是“天外落想”始妙。

緣詩而言人品 詩如其人,一般地說是如此。薛雪《一瓢詩話》中曾歷數人品與詩品的關係:“暢快人詩必瀟灑,敦厚人詩必莊重,倜儻人詩必飄逸,疏爽人詩必流麗,寒澀人詩必枯瘠,豐腴人詩必華贍,拂鬱人詩必悽怨,磊落人詩必悲壯,豪邁人詩必不羈,清修人詩必峻潔,謹敕人詩必嚴整,猥鄙人詩必委靡,此天之所賦,氣之所稟,非學之所至也。”一般地說人品和詩品是一致的,偶而也有相悖的情況。而人品說是“此天之所賦,氣之所稟,非學之所至也”,雖過分強調了先天資質,可也道出了一些規律。

隨感式鑑賞,或就篇,或就句,談自己的感受,或言詩道,或言詩藝,或言人品,甚至有時僅以詩為緣起,暢言治國、為人等等道理,形制短小,方式靈活,有理有據,頗易為人接受。它的侷限性在於缺乏整體性、系統性,有時也會出現表面性、片面性的問題。

釋義式 鑑賞的釋義和打破文字隔閡的註釋不同之處在於它不只是疏通文意,而在咬文嚼字時破譯其內在的蘊含,並揭示其藝術的妙締。因而又可分為幾種類型。

剖解型 剖解作品肌理,猶如沖泡茶葉,使濃縮幹固的茶質溶解稀釋,其色香味散發出來。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解杜詩:“‘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蓋萬里,地之遠也;秋,時之悽慘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齒暮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八意,而對偶又精確。”剖析出這一聯中豐贍的含意:久客思鄉的心緒,孤獨無依的苦悶,家隔萬里的悲哀,暮年亂世的慨嘆,還有悲秋苦病的情思。這種釋義,使抽象義具體化,簡略義詳明化,隱含義明朗化,借代義特指化,斷續義連貫化,有很好的助讀作用。

透視型 透過語義的表層,深入探究其深衷曲意。透視型的說詩,就不再停留於字面剖解,而由“在此”之言道出“在彼”之意。言是入門的嚮導,意才是堂奧的珍寶。透視,一種為從詩透視到事。宋代葉夢得在《石林詩話》中說:“杜子美《病柏》、《病桔》、《枯棕》、《枯楠》四詩,皆興當時事。《病柏》當為明皇作,與《杜鵑行》同意。《枯棕》比民之殘困,則其篇中自言矣。《枯楠》雲‘猶含棟樑具,無復霄漢志。’當為房次律之徒作。惟《病桔》始言‘惜哉結實小,酸澀如棠梨’,末以比荔枝勞民,疑若指近幸之不得志者。”作品所言為病柏、病桔、枯棕、枯楠,系詠物,而解說者則稱其為言事,物是象,事是意,由象探及其意。另一種為透過詩探及寓意,不同於第一種者,在於這種寓意不坐實某人某事,而是一種意念、情緒。葛立方的《韻語陽秋》中說:“老杜《萵苣》詩云:‘兩旬不甲坼,空惜埋泥滓。野莧迷汝來,宗生實於此。’皆興小人盛而抑君子也。至高適《題張處菜園》則雲:‘耕地桑拓間,地肥菜常熟。為問葵藿資,何如廟堂肉。’則近乎訕矣。”(卷二)透視,和剖析不同,剖析的對象物是詩語本身,故只有詳略、深淺、精粗的問題,而透視時詩句僅為一箇中介,其潛在義就比較玄,極易出現見仁見智的問題。關於如何對待“寄託”我們曾有專文論述,這裡僅是指出古代鑑賞的一種類型而已。

旁逸型 緣詩文寫出自己的體驗與感受。這不在於剖析作品的涵義,也不在探究作品的底蘊,而是自抒感慨。看來這好像與鑑賞無關,為作者的隨感,而從這旁枝逸出的內容,卻給人以鑑賞方面的啟示。清代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餘少貧不能買書,然好之頗切,每過書肆,垂涎翻閱,若價貴不能得,夜輒形諸夢寐。曾作詩曰:‘塾遠愁過市,家貧夢買書。’及作官後,購書萬卷,翻不暇讀也。有如少時牙齒堅強,貧不得食;衰年珍羞滿前,而齒脫腹果,不能饜飫,為可嘆也!偶讀東坡《李氏山房藏書記》,甚言少時得書之難,後書多而轉無人讀。正與此意同。”袁枚讀蘇軾的文,聯想到自己的經歷,感受深切。這也就啟示人,要能真切地理解作品,讀者本身也得有類似的生活體驗,這才容易激發閱讀感情和理解作品所寫。

隨感式的鑑賞,特點就在於“隨”:隨遇而談,隨意而談,隨便而談,它不在於作長篇大論,系統詳論,周密精論,而如同小品、隨筆,使人讀來輕鬆愉快。這種鑑賞,不僅有助於對作品的感悟,而且其本身寫得睿智燦然,文采斐然,也成了人們的鑑賞對象。

比較式 有比較才有鑑別。閱讀欣賞時自然地會產生種種聯想,和已知的同類作品作比較。通過比較,見出高下、精粗、優劣、正誤,從而欣賞其思想或藝術。古人重視“讀萬卷書”,一些鑑賞家又多為飽讀詩書、爛熟於胸的,因而能左右逢源、隨手拈來地作比較。常見的比較有如下幾種類型。

橫比型 橫向比較,主要在於對同一時代作品的同題旨、同題材、同手法者加以比照、對讀。歐陽修《六一詩話》中寫:“孟郊、賈島皆以詩窮至死,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孟有《移居》詩云:‘借車載傢俱,傢俱少於車’,乃是都無一物耳。又《謝人惠炭》雲:‘暖得曲身成直身’,人謂非其身備嘗之而不能此句也。賈雲:‘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就令織得,能得幾何?又其《朝飢》詩云:‘坐聞西床琴,凍折兩三絃’,人謂其不止忍飢而已,其寒亦何可忍也?”將孟郊、賈島的人與詩進行了同類比較,可見二人同為貧苦,且同好為窮苦之句。橫比時還有異類對比。宋代尤袤在《全唐詩話》中寫:“樂天賦性曠達,其詩曰:‘無事日月長,不羈天地闊。’此曠達之詞也。孟郊賦性偏狹,其詩曰:‘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此偏狹之詞也。然則天地又何嘗礙郊,郊自礙耳。”從對比中說明了稟性和詩作的關係,心胸不同詩作亦不同。

縱比型 縱向地即歷史地比較,可以明源流、知發展,且能夠考得失、衡優劣。這種比較,要求鑑賞者既更有廣博的涉獵面,又要能理清承傳關係與流派脈絡。《花草蒙拾》中說李清照《一剪梅》“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中的後句:“從範希文(范仲淹)‘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語脫胎,李特工耳。”昔大亦曾列舉石象之《詠愁》詩“來何容易去何遲,半在心頭半在眉”,俞仲茅小詞“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乃承襲李詞而來。再如辛棄疾詞《祝英臺近·晚春》中“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陳鵠《耆舊續聞》中說:“人皆以為佳,不知趙德莊《鵲橋仙》詞雲‘春愁元自逐春來,卻不肯隨春歸去。’蓋德莊又本李漢老《楊花》詞‘驀地便和春帶將歸去。’大抵後輩作詞,無非前人已道底句,特善能換耳。”陳鵠認為後人多在前人的底句上加以調換字詞,或是認為後人“善偷”,更有甚者,在“無一字無來歷”的要求下,都要找出“源頭”。其實,有的確為化用前人之句,也有的則不然。另一種縱向比,則是比出後人超出前人的。《王直方詩話》中寫道:“白樂天有詩云:‘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東坡有詩云:‘兒童誤喜朱顏在,一笑哪知是酒紅。’鄭谷有詩云:‘衰鬢霜供白,愁顏借酒紅。’老杜有詩云:‘發少何勞白,顏衰肯更紅?’無己詩云:‘發短愁催白,顏衰酒借紅。’皆相類也。然無己初出此一聯,大為諸公所稱賞。”無己(陳師道)初出此一聯,大家總認為好,殊不知前人早有不少類似詩句。通過比較,可見出各人的不同情趣。

論辯型 比較後議論短長,他人又持不同見解,這就形成訟案。例如唐代張繼的《楓橋夜泊》中句“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自從歐陽修《六一詩話》中提出“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而後便說者紛紛。宋葉夢得《石林詩話》、宋吳聿《觀林詩話》、宋範溫《詩眼》、《復齋漫錄》引《遁齋閒覽》、宋陳巖肖《庚溪詩話》、宋王直方《王直方詩話》、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宋陸游《老學庵筆記》、清王士禛《居易錄》等都歷舉唐代、蘇州的民俗或詩中所載,辨明有“夜半鍾”的事實。而另一派則認為詩中所寫,惟興會意到,與是否有夜半鐘聲關係不大。明胡應麟《詩藪》:“張繼‘夜半鐘聲到客船’談者紛紛,皆為昔人愚弄。詩流借景立言,惟在聲律之調,興象之合,區區事實,彼豈暇計?無論夜半是非,即鐘聲聞否,未可知也。”(外編卷四)清毛先釪《詩辯坻》:“至於夜半本無鐘聲,而張詩云雲,總屬興到不妨。雪裡芭蕉既不受彈,亦無須曲解耳。”(卷三)清何文煥《歷代詩話考索》:“六一居士謂詩人貪求好句,或理不通,亦一病也。如‘袖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宴歸’,奈進諫無直用草稿之理。‘姑蘇臺下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奈半夜非打鐘時云云。按‘諫草’句不無語病,其餘何必拘?況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孟子早有明訓,何容詞費!”清馬位《秋窗隨筆》,認為對此“何必深辯,即不打鐘,不害詩之佳也。”(六十六)清代袁枚更認為一定要辯明是否夜半打鐘,是“痴人說夢”,“如此論詩,使人夭閼性靈,塞斷機括,豈非‘詩話作而詩亡’哉!”(卷八)像這種論辯,古代詩話中經常碰到。

橫比和縱比,是論者就鑑賞對象加以比較;論辯,則為不同觀點的論者對同一鑑賞對象的辯難,如關於“夜半鐘聲”的問題,或從實證出發,認為有或無,或從興會出發,認為不必考實有或無。橫比,易見優劣;縱比,易辨源流;論辯,易出見解。作為比或論的對象,或為句,或為篇,也是隨遇而感,有感即發。

評點式 評點的形式最初是從詩文開始的。那時主要體現在箋註、批評中,早在唐代就有了,宋代多了起來,明清之後有了小說評點。周汝昌先生最近說:“在我們中華文化史上,有一門至關重要的學術,存在了幾千年,發生了巨大深遠的作用,而至於今日,不但受到的重視很不夠——無人覃研綜核,建立成一支專學,而且本身也已不絕如縷了。若問此為何學?我將答曰:是謂中華之箋註學。”(《名作欣賞》1995·1)周先生將評點亦歸入箋註學之內。

最初的小說評點是一些書賈寫的,如明代餘氏雙峰堂刊行的《水滸志傳評林》、《批評三國志傳》,此為餘象鬥為推銷書籍而寫,沒有多大的理論、學術價值。直到明代萬曆年間的李贄和葉晝,才把小說評點變成鑑賞與批評的獨特形式,且發表了小說美學方面不少好見解。明末清初的金聖嘆,將這種形式發展得更為成熟和完善。清代評點小說的人更多了,像《儒林外史》、《紅樓夢》等,都有多家的評點。

小說評點原是寫於書的天頭、行間的,因而和作品結合得很緊密,它切緊作品的人物、情節、結構、語言隨時予以評點,對讀者起了鑑賞導引作用:它使人對不經意處分外留心,平常處見出精彩,透過表象見實質,抓住重點深入剖析。評點者以和讀者平等的身份出現,沒有板著面孔的說教,也沒有架空了的高談闊論,使人讀來親切有味。高明的評點家,能對作家的創作經驗加以概括,對作品總體作美學評判,對作品細節予以品味,很能幫助讀者提高鑑賞能力和水平。

今將點評方式的幾種類型稍作介紹。

回首總評,在每回前面予以總評,揭示對該回的總體感受。全聖嘆評《水滸》,第一回回首總評為:“一部大書七十回,將寫一百八人也,乃開書未寫一百八人,而先寫高俅者,蓋不寫高俅便寫一百八人,則亂自下生也,不寫一百八人,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這和第二回回首總評相呼應:“嗟乎!才調,皆朝廷之才調也。氣力,皆疆場之氣力也。必不得已而盡入於水泊,是誰之過也。”這反映了金聖嘆一再思考的問題,也提示讀者思考這個問題,使人透過故事思考社會的大問題,提高了閱讀層次。

文中夾批 文中的夾批或稱之眉批,往往為欣賞某處描寫的精妙,或提醒與前後文的關係,也有時借題發揮,或藉機拋出社會觀點、生活感受,或順竿爬出一番精彩議論。例如《紅樓夢》第二十回湘雲說話咬舌,“二”念成“愛”,脂硯齋批道:“可笑近之野史中,滿紙羞花閉月,鶯啼燕語,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於別個不美矣。今以咬舌二字加之湘雲,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獨不見其短,且更覺輕俏嬌媚,儼然一嬌憨湘雲立於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愛’‘厄’嬌音如入耳內。然後滿紙鶯啼燕語字樣,填糞窖可也。”(庚辰本、戚序本)脂硯齋從湘雲“咬舌子”說話,提出“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也就是近代西方美學家提到的“缺陷美”這一新概念,美人必然其它方面是美的,但不可能十全十美。有“缺陷”正見其真實,且有時其缺陷反襯其美,起了相反相成的作用。經脂硯齋這麼一評點,讀者對湘雲的咬舌也覺得“輕俏嬌媚”了。

回末總評 每回的末尾加評,可以是對該回的總結,也可以就該回中突出處評論,甚至可以由該回中人物、事件引起而涉及他回的綜合評述。葉晝在《水滸傳》第三回回末評曰:“描寫魯智深,千古若活,真是傳神寫照妙手。且《水滸傳》文字妙絕千古,全在同而不同處有辨。如魯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劉唐等眾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畫來各有派頭,各有光景,各有家數,各有身分,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讀來自有分辨,不必見其姓名,一睹事實,就知某人某人也。”就魯智深引出與同類人的比較,且提出了“全在同而不同處有辨”。這實際上提出了塑造典型性格的理論,給鑑賞者以很好的啟示。

綜合評 從評點處的地位看,置於回首、回中、回末,就評點內容的性質說,有單項評、綜合評。綜合評,可以評藝術手段,故事情節、人物形象。先看金聖嘆一席精彩評議:

或問於聖嘆曰:魯達何如人也?曰:闊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狹人也。曰:林沖何如人也?曰:毒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甘人也。曰:楊志何如人也?曰:正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駁人也。曰:柴進何如人也?曰:良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歹人也。曰:阮七何如人也?曰:快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厭人也。曰:李逵何如人也?曰: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假人也。曰:吳用何如人也?曰:捷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呆人也。曰:花榮何如人也?曰:雅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俗人也。曰:盧俊義何如人也?曰:大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小人也。曰:石秀何如人也?曰:警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鈍人也。然則《水滸》一百六人殆莫不勝於宋江。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固獨人人未若武松之絕倫超群。然則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魯達之闊,林沖之毒,楊志之正,柴進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吳用之捷,花榮之雅,盧俊義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斷曰第一人,不一宜乎!(《水滸傳》第二十五回回首總評)

這種籠蓋全書,統觀群雄,比較分析,將宋江與武松的性格作了全面描畫,大助讀者的思考。臚列比析,使所言之理昭然,張竹坡對《金瓶梅》的文筆,也有一段妙文:

《金瓶梅》於西門慶,不作一文筆;於月娘,不作一顯筆;於玉樓,則純用俏筆;於金蓮,不作一鈍筆;於瓶兒,不作一深筆;於春梅,純用傲筆;於敬濟,不作一韻筆;於大姐,不作一秀筆;於伯爵,不作一呆筆;於玳安,不著一蠢筆。此所以各各皆別。(《金瓶梅讀法》)

張竹坡指出《金瓶梅》用筆精確,寫出各個人物性格特點,一語點睛,精神全出,使讀者由平視而成鳥瞰,由外觀而至內探,是很好的導讀。

從上述可見,我國古代文學鑑賞方式,雖不乏對作品作整體分析的著作,而如宋之後興起的詩話,明清盛行的小說評點,都具有札記、隨筆特點,表現為較大的靈活性與可讀性。這是就方式而言的,如果就鑑賞種類而言,則有意象點評、功利論評、源流考評等,這我們另文論述,這裡從略。

我國古代文學鑑賞與西方表現為不同方式,有其社會的、文化的、思維方式、表達習慣等諸方面的原因。隨筆性的詩話和中國第一部詩話之作宋代歐陽修的《六一詩話》關係很大。歐陽修始創詩話之際,說他的創作宗旨在於“以資閒談”(《六一詩話》卷首題辭)閒談就不講究完整週備,或記事、或論理、或言篇、或析句,沒有設定的要求。以後的大量詩話之作,多為條目連綴,各篇之間沒有內在聯繫,這就使內容顯得面廣量大而為鬆散集合,有的論詩宗旨,還有推溯詩派淵源、評論佳作名篇、摘賞錦言佳句,漫談創作技法,更有記述詩壇軼事、考證名物掌故、詮釋難字僻語等。而一些關於詩歌的鑑賞也統一在這樣的體例中,自然隨筆體成了通行體式。旁涉式、隨感式運用到小說、戲曲等長篇作品中時,也就衍化為評點式了。評點也是一種隨感,不同於今天的評論或鑑賞文章。這種方式的產生和為歷代人接受,一方面淵源自最早的語錄體,《論語》、《孟子》等儒家著作在士子中影響深廣:一方面受到佛家談禪說法的影響,佛家要求“悟”,因而宣道時語簡而玄,甚至只要拈花微笑的動作表情,不作長篇大論,周密論證,就認為解決問題了;再一個原因是魏晉始的清談之風,披靡士林,其談或品藻人物、或品賞風物、或品鑑詩文,即興而發,隨意所之,對象無恆定性,內容無系統性,結構無嚴密性。古代長期的以小生產為基礎的封建社會,其生產方式和經濟關係侷限了人們的視野,窒礙了人們的心胸,型鑄著人們的思維,往往重微觀輕宏觀,重感受輕分析,重局部輕全局,重獨體輕聯繫,很習慣於隨感、隨評的隨筆。在這樣的思想文化背景下,自然地形成了傳統的鑑賞方式。

古代文學鑑賞方式經過長期的實踐和發展,有其自具的優長,也有與生俱來的缺陷。它的長處在於短小精悍,輕便靈活,取精去粗、著手成春。它的短處則在於寸楮尺縑、散漫不經,只見局部,不見全局,易有片面之見,發偏頗之言。因這種方式的長期使用,加之又不乏獨具慧眼的大家,也就使之成為大家喜聞樂見的形式,由於有不少真知灼見,精金粹玉,也就為古代的文學鑑賞豐富了內容,提供了經驗,並打下了理論基礎。今天,一方面整理出版了大量的詩話、文評、劇說與小說評點,既為人們提供了學習和研究資料,又說明了這些方式的鑑賞仍為今天的讀者所歡迎。另一方面出版了今人寫的如《百家唐宋詩新話》等新詩話,《新評新校六部古典小說》等新評點之作,說明這些傳統方式,只要以新的觀點、新的方法予以改造,仍不失為一些有益的形式。

對於傳統的鑑賞方式,要繼承更要發展。古代的一些鑑賞文字,多寫得見解卓異,文彩飛揚,讀來不僅啟智益思,而且它也成了欣賞對象,不像今天有些鑑賞文章寫得枯燥、呆板,使人覺得如聽解剖報告,不能和原作相映生輝,相得益彰。當然,對於傳統方式,我們也要揚其所長,避其所短,使之科學化、嚴密化、系統化、現代化,使之更好地為今天的讀者服務。我們還要在總結和繼承傳統方式的基礎上,創造和完善既有民族傳統色彩的,又有現代科學精神的文學鑑賞樣式,使新時代的文學鑑賞提高到一個嶄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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