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是一群无能为力的人，用忍辱负重换来的还是忍辱负重。”
一、朴刀
公元1114年的冬天特别冷。
一个残雪初晴的早晨，林冲藏在梁山东山路边的一片林子里，静静等待着投名状的到来。
林冲/图自98版《水浒传》（下同）
今天是王伦给他的最后期限，如果再是两手空空，“便请挪步下山，投别处去。”
“看看日头中了，又没一个人来。”林冲坐立不安。
这时，他看见了杨志，准确地说是杨志（雇人挑的）行李。
按照小喽啰的说法，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投名状。
偏偏林冲是个讲信用的人，说了要杀人，就一定要杀个人。
截图自香港电影《古惑仔之人在江湖》
此时残雪初晴，薄云方散。
拿着朴刀的林冲杀气腾腾，“睁圆怪眼，倒竖虎须”，一心要杀一个素昧平生的路人。
杨志“挺着朴刀，大叫如雷”，两人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
图/戴敦邦《水浒传》（下同）
问题来了：杨志和林冲PK，为什么武器是朴刀？他们不是应该比枪法吗？
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在这之前，他跟洪教头比武用的是棒子，在山神庙杀陆谦等人使的是枪；
杨志是“杨家将后人”，杨家将最出名的就是“杨家枪法”，兵书《武编》、《纪效新书》、《阵记》等均有记载。
刀和枪棒都是能杀人的兵器。
不同之处在于，枪棒是正经的十八般兵器。
刀本身就不是什么正经武器。“剑是君子所佩，刀乃侠盗所使”，因此，清政府文书中把土匪称为“刀匪”。
而朴刀更是刀中武大郎。它极简陋，安上短把就是用于“刀耕火种”的“畲刀”，是为农具，安上了长把才是“朴刀”。
《水浒传》六十一回中描述了朴刀怎样组装：“卢俊义取出朴刀，装在杆棒上，三个丫扣牢了，赶着车子，奔梁山泊路上来。”
98版《水浒传》中宋江跑路就扛着把朴刀装社会人
尽管《水浒传》中朴刀的出镜率最高，但宋代兵家根本不承认它是兵器。
宋人曾公亮等所编著的《武经总要》中介绍了多款刀,包括掉刀、屈刀、欢耳刀、掩月刀、 戟刀、眉尖刀、凤嘴刀、笔刀……至于朴刀，书中没提过。
实际上，《水浒传》作者也是不拿朴刀当正经兵器的。
史进拜王进教头做师傅，“十八般武艺，从新学得十分精熟。”
“十八般武艺”的具体内容十八般兵器：“矛锤弓弩铳，鞭锏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杈”。
——刀并不在十八般兵器里，更别说朴刀了。
朴刀出现于宋代，到了清末前后，才被广泛使用。太平天国时期，太平军多使用朴刀，又名“太平刀”（右图）
朴刀的奥妙之处，是藏于民居之中，随手可得，还可以假装农具扛着掩藏杀机。就算被官差抓也告不了你，所以杨志提着朴刀赶路。
林冲和杨志斗到四十多回合，正要分出胜负，就被王伦叫停：“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鬼没！”
——作为一个读书人，（我觉得）王伦的点评完全不走心。
然鹅，我很感激他让这场打斗停下来。
我担心他们任何一个赢了，到后来都会被吴用做成宣传片，配上抒情的台词，没日没夜地在忠义堂播放，把狗咬狗的悲哀当励志——
为大哥去送死，彻底忘记自己曾经是谁。
二、梦想
王伦邀请杨志加入梁山，的确是掺了私心，想让他制衡林冲；
对杨志来说，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出路。
十人运送花石纲，只有杨志一人丢了，据他自己说是天灾。
王伦分析：你丢了花石纲，就是有罪的人，“虽经赦宥，难复前职。亦且高俅那厮现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
杨志不信。在他看来，在梁山落草，坐第四把交椅，排在林冲前面之类，等于“将父母遗体来玷污了。”
因为他有个三位一体的梦想：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
这个梦想，包含了古今国人最朴素的渴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好好学习是为了找个好工作，学四书五经是这样，考托福雅思也是如此；还有身为人子，光宗耀祖的责任感，以及一个军人征战沙场、报效国家的理想。
王伦笑了笑，说既然你不愿意就算了，安心歇一晚，明天把行李还你，送你下山——王伦说到做到。
换成宋江，杨志肯定就留下了。
宋江会一边下跪加让位来“感动”他，一边叫人在高俅家门口贴大字报：《高俅，你在我们杨家人面前就是个毬》，落款杨志。
杨志回到东京，没去首告、述职，而是用这一担财物上下打点，得到面见高俅的机会。
没想到，高俅拒绝他的贿赂并发落他去开封府受审，“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
王伦说得对。但是杨志不后悔，他只恨高俅突然变好了，“忒毒害，恁地刻薄！”
他还有一把宝刀。
宝刀出鞘的寒光中，能看到祖先金戈铁马的英姿，能听到血液里发出的嘶吼。
刀在，梦就在。
三、卖刀
英雄落魄，秦琼卖马、杨志卖刀。
卖马的遇到了单雄信，柳暗花明又一村，落魄如黎明前的黑暗；
卖刀的却是遇见牛二，屋漏偏逢连夜雨，落魄是山雨欲来的风。
牛二是出了名的无赖，光是听到他来了，在东京闹市区逛街的百姓、摆摊的商贩如中邪一般乱撺，“跑入河下巷内去躲”。
杨志，一个关西汉子，从傲娇的军官沦为无业游民，一肚子的委屈、怨恨。
唯一值钱、有特殊意义的宝刀拿去卖，在街上溜达了大半天却无人问津，又冷又饿，无比失落……
偏偏遇到牛二，别说杨志，就算是佛都有火，想象一下，假如牛二出现在《西游记》里……
杀了牛二后，百姓陪杨志去自首，纷纷为其说情。
民意轻易凌驾于法律之上，加上“牛二家又没苦主”，断案官员就把罪状改轻了，是的，改。
四、刀下留梦
失了宝刀的杨志，被发配到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
“那留守唤做梁中书，讳世杰，他是东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权势”。
梁世杰的梦想，是“软饭硬吃”。
杨志的梦想，依旧是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与祖宗争口气。
他的不切实际，真叫梁世杰喜欢。
在梁世杰的安排下，“贼配军”杨志在演武场上一枪一刀，博了个低级军官的职位。
有梦想的人，就是了不起。
这场比武，梁世杰获得了杨志的忠心、感恩；暴脾气的索超有所收敛，同时又很开心（升官）；周瑾等兵油子有了危機感，做事更加卖力。
他把杨志留在身边听用，一是维·稳，原先军中的格局和关系网不变；二是，混脸熟，让夫人对杨志有印象，到时让夫人提出杨志——他心中的人选去押送生辰纲。
生辰纲送到了，说明他知人善用；又丢了，夫人和老丈人都不好责怪我，杨志可是你提的，我听老婆话而已。
公元1115年的端午节，杨志终于等到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发光的时刻：押送生辰纲。
当他把这价值十万贯的金珠宝贝打包时，亮灿灿的金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他深信，这次，他脖子上的枷锁会变成一条闪闪发光的金链。
金就是好！——杨志、梁中书、梁夫人、蔡京、晁盖这样想，完颜阿骨打也这么想的。
历史上这一年，做了大金国皇帝的阿骨打豪气干云地说：
“辽以宾铁为号，取其坚也。宾铁虽坚，终亦变坏，惟金不变不坏。金之色白，完颜部色尚白。”于是国号大金，改元收国。（《金史》卷2）
完颜阿骨打亲征黄龙府，仅用了一个月，就攻下了岳飞一辈子都没有攻克的地方：
“直抵黄龙府,与诸军痛饮耳！”（《宋史·岳飞传》）
没有考过武举却在小说演义里当上了“武状元”的岳飞，一腔报国热血付诸流水。
在黄龙府痛饮过的只有金兵。
黄龙府是块风水宝地，辽国太祖就是在这里变成一条黄龙升了天。
完颜阿骨打攻下了黄龙府，等于是挖耶律家祖坟。惹得天祚帝以倾国之力跟他拼了，“自将七十万至驼门。”
这一战的结果，辽军大败“死者相属百余里”。
在此之前，能在战场上让契丹人丢盔弃甲的，只有杨家将。
小说中的1115年，杨志在黄泥岗上丢了生辰纲。
“杨家将”这个巨大的光环，变成了他的胎记，加上金印，他就是大宋荣光、满门忠烈杨家将这块铁血丹心金匾额上唯一的污点。
杨志的一生，全在命运的摆弄之中，他没逆流而上，也不随波逐流。
当他喝下自己强令禁止的半瓢酒，杨家将的余晖、封妻荫子的抱负，都在黄泥岗上陷落为泥碾做尘。
现实中的杨志，史料中并没有他身世的记载。
《三朝北盟汇编》中只说他是一个“招安巨寇”，曾在宋徽宗宣和四年随童贯伐辽，为先锋将军，靖康时又隶种师支援太原，与金军作战，败于盂县。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知所终”。
《大宋宣和遗事》中，杨志在花石纲失陷后“入太行山为寇”，他卖刀也是寥寥几笔略过。
我最深的感触，是那一场失约的大雪：
运送花石纲的十二人，结义为兄弟。其他十人运送的花石已到京城，只有杨志在颖州等候孙立不来，在彼处雪阻。
那雪景如何？却是：
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
杨志站在漫天风雪中，大雪将他的胎记湮没。
天地一片浑沌，只有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与他对视－－他就知道这是一场梦。
天暗星，怎么会有光？
他一刀一枪刺进自己胸口，靠着剧痛，他才能继续一枪一刀，博封妻荫子，为祖宗争口气。
当痛感消失，撑不下去时，他就再一刀一枪刺自己。
他反复对自己说，梦中人，只能在梦中死。
END
喜欢本文/作者，文末赞赏一下表达支持吧！
本账号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签约账号
☆好文推荐☆
知道点儿新故事了吗？知道你就点个赞告诉我
閱讀更多 時拾史事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