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木匠大爷

弥留之际的大爷,脸色腊黄,骨瘦如柴,躺在一张铺有打了补钉的薄绵毡的老式椅子上,微张着嘴巴,努力地在吸哺着对他来说十分珍贵味美且又很有限的空气。思绪还十分清楚的大爷,听到我的到来,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慢慢地睁开那双深凹的眼睛,目光呆痴地看着我,嘴角边微弱地挤出“你来了"三个字,突起的喉结在似乎透明般且打满折邹的皮肤下滚动了几下,也就什么都没说了,又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深陷的眼窝里流出了两粒发黄的泪水。见此情景,我不禁心如刀绞,强忍着自己的泪水,但心似乎在血流如注了。

大爷是去年底发现自己吃饭时有不适感,子女们带他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发现是晚期胃癌的。

父亲兄弟两人,大爷是兄长,我们乡下土语我辈称他为大爷。大爷今年八十五岁高龄了,一米八多的大个子没有一丝弯曲,虽然他没有当过兵,但他走起路来就有一种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军人气质。爱整洁的大爷穿着一身干净挺括的衣服,他从来不追求时尚潮流,最爱中山装,即使衣服有了补钉,穿在他的身上都是那么的合体好看。稀少的白发梳理得很顺整,随便你什么时候,你都不会发现大爷胡里拉叉的,一脸的清秀,怎么看大爷也没有八十五岁。

大爷变老是大爷八十周岁时,大妈撇下他突然离他而过,他思念至极,短期花白了头发。大爷和大娘同岁,感情很好,生有两男三女,一生一世两人相依为命,同甘共苦,抚养老小,不辞辛劳。大爷大妈结婚六十年,从未争吵过,就连称呼都是“你大,你妈”的。大爷与我父亲相处像是父子关系,祖父过世后,即便我父亲在社会上处事的关系比他强,他总是像个父亲一样指导我父亲做人做事不能“出圈”,爱护自己的弟弟。我有了孩子,父亲应该根据我孩子称大爷为大爹(土语,普通话叫爷爷),但父亲还是与孩童时代一样称大爷为:哥哥。有时候父亲在大声喊大爷“哥哥”的时候,引得满村乡亲们轰堂大笑,但笑归笑,父亲总说改不了口,可见他们兄弟俩的感情至深。

我对大爷的感情也是非常深的。大爷对我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关爱我教育我。我第一次吃到的大西瓜、大包菜,是大爷在汤沟农场做木工假期带回来的,印象中的西瓜比现在的西瓜要大上几倍、红上几倍、甜上几倍、香上几倍。荷叶包菜是那么的圆,包得是那么的紧,吃起来是那么脆香。我穿的第一件当时十分时尚的丝绸缎子衣服,是年轻的大爷工作期间给我买的。后来我走上了工作岗位,每逢探亲回家,买点烟酒之类的什物看望父母,总会买给大爷一份,大爷总是舍不得享用。大爷不曾饮酒,但喜欢抽烟,逢人便拿出我买给他的烟递给他人便说:这是我侄儿买给我的。

我在石化工作期间,利用业余时间写新闻报道,发表后大爷很是高兴和自豪,每次回来他都鼓励我好好干、认真写、多报道、多发稿,当我把领到的第一份稿费留给大爷的时候,大爷笑了,笑得是那么的开心。

我和大爷既是叔侄关系又是师徒关系。大爷是位远近闻名的木匠,一生跟随祖父风里来雨里去穿村走户干木匠活。后来我完成学业走上了社会,便拜大爷为师学木匠,继承了祖传手艺。学徒期间,大爷手把手地教我木匠的一些基本功,授予我艺德,传授了全部不能外传的独门技艺,如农俱怎么制作才好用的秘密技术,棺木怎样打造才好看的技巧,小木榫缝怎样组合才能天衣无缝,还有榨木制作修理的诀窍在哪里等。他那精辟的讲解,我一听便会,易懂通俗。后来老木匠活被现代先进的工艺所替代,加上大爷年岁已高,大爷便退出了木工历史的舞台,我也转产做了水电工。但对那段我与大爷学木工的短暂时光,将铭刻在我的人生记忆的深处,永世难忘。

大爷虽然是农民身份,但他热爱党,热爱祖国,关心国家大事。大爷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参加工作的,时任池州林业局砍伐队一组组长,六一年祖父身体不佳,大爷为了父母,放弃了那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主动下放回乡跟随祖父干木匠活,以减轻祖父的体力劳动。八十年代初,国家对当年下放回乡的工作人员有安置和补助的政策,我们在池州林业局查档案时查到了一份大爷的入党申请书,才知道大爷当年还是个入党积极分子。

大爷识字不多,但他的记忆力很强,喜欢看一些战斗故事片的电影,对电影中我军那顽强作战,奋勇杀敌,不怕牺牲的精神,十分敬佩,逢人便谈那些英雄的故事,津津乐道。大爷什么事不做,但每天的新闻必看必听,在没有电视的年代,他买了部收音机听新闻,有了黑白电视机,他毎天必看《新闻联播》,后来有了彩电,还安装了有线,大爷准时坐在电视机前,认真观看评论着电视里的新闻,传颂着党的好政策,赞美着现今的幸福生活。

大爷还有一段引为自豪的红色革命史。那次,我为了写一篇有关家乡的村庄史,采访大爷时,他向我自豪地谈到了他十一岁那年,为驻扎在村庄里的新四军某部站过岗,放过哨,还为新四军送过信等一段革命史。我感到很吃惊,也为大爷当年的勇敢和机智感到自豪。

新世纪后,大爷的子女相继成家立业了,孙辈们都学业有成,家里也都盖起了漂亮的小洋楼,开上了小汽车,生活幸福。大爷大妈本应可以享享清福了,亦不知何因,大爷和大妈却归纳佛门,一心向佛,住居在一套老式的平房里,老两口一心行善,为乡邻们做好事做善事,不久,大妈就不知何病因去世了,大爷就更加孤独地独守空房,不愿接受子女的抚养和住洋楼、坐轿车的优越条件,患上了这不治之症……

我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含着泪水写完了这段浅薄的文字。我也知道大爷这病我们是无法挽留他健康地活下去的,总有一天他会狠心地丢下我们,去他该去的地方,寻找他的爱妻、父母,追求他心里想要的生活,去一个永远没有疾病、没有苦恼的极乐世界,而大爷留给我们的将会是无限的思念、无尽的自责和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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