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陽標統:他們紅巾裹頭,居住深山,卻是中國最好鬥民族

連陽標統:他們紅巾裹頭,居住深山,卻是中國最好鬥民族

瑤山起薇

連陽境內居住有壯族、排瑤、過山瑤等少數民族,但自古漢瑤分界分片居住,雙方之間甚少接觸,故我雖家住連陽,幼時也少見瑤人,對他們印象不外乎:那是居住在天邊遠山蒼翠處的人群。

平日聽周圍大人閒話鄉土掌故,語涉瑤人事總是免不了略帶歧視,還喜歡編排他們各種笑話。連州人文明的將瑤民稱為“瑤胞”,不文明稱“瑤牯佬”,並將欺騙訛詐行為俗稱“訛瑤胞”……其時我雖年少,卻是聽得皺眉。

中學時在書店看見黃志輝校注《連陽八排風土記》,衝“連陽”兩字當即買下。翻閱鄉土舊史之餘,不免心生幻想,若本人身處古時,漢瑤若有衝突,八成做了漢奸,反過來幫助瑤人把漢族地主武裝,比如“山主公”打個落花流水……做人要有鋤強扶弱的正義感,偶爾做做漢奸也無妨。

連陽標統:他們紅巾裹頭,居住深山,卻是中國最好鬥民族

遠方是連南起薇山脈


所謂“山主公”即是官宦後代,持勢佔山霸地,瑤民每年冬季過年前須得出山交繳山租,冬菇木耳,筍乾藥材、山豬黃猄,虎骨熊膽……連野雞翎也要繳納幾十條……我可以直接點名,連州廖姓大都自稱南北朝湘東王國常侍廖衝後代。河西廖村人又言南宋紹興年間祖先廖顒出仕廣西還鄉時帶回瑤僕十餘人,安置在萬山如筍的起薇山中,幾百年來繁衍生息,如今八排二十四衝瑤寨皆瑤僕之後,須每歲向他們這些“山主公”交納山租。

“山主公”之一,連縣籍黃埔一期生廖炯然四十年代初任連陽安化(化瑤)局長,編著《連陽瑤民概況》倒果為因,胡說八道因為瑤人向其族交租,所以瑤人是其祖先僕人。 廖炯然是鄉賢前輩,我不好說他沒文化,但歷史因果怎麼能這樣倒推,十足外行。《隋書·地理志》裡就記載桂陽郡連州有瑤人,這比他祖宗廖顒攜帶瑤僕早了五六百年。

連陽標統:他們紅巾裹頭,居住深山,卻是中國最好鬥民族

吹號召集

清同治年間《連州志·排瑤志》記載:諸瑤性皆獷悍……喜仇殺。

民國十七年《連山志·排瑤志》記載:瑤性最喜械鬥……嗜飲酒。


所謂瑤人野蠻兇悍之評語,那是以漢人法律為參照。瑤族人自有其延續千百年習慣法維護瑤區社會秩序,我不覺得任何人有資格隨意判斷瑤族習慣法是好或者壞,他們習慣法是根據其生活環境,生產能力,風俗傳承與社會組織形式自發俗成約定,行之有效的法則。用漢區法律體系作為視角對比,當然覺得不適。


但與漢族交往過程中,因為缺乏雙方共同認可習慣法則,也無雙方共同信服的裁判機構,一旦遇上糾紛矛盾,各自按照自己對事物理解,都認為對方橫蠻無理,矛盾因此爆發。


姚思廉在《梁書》譏諷瑤族“寬於奸而嚴於盜”(別誤會,我沒看過,摘錄一句裝逼而已)。瑤人嚴於盜是有道理的,瑤人居深山野坳,嶺多地少,終年胼手胝足,依然敝衣枵腹,溫飽難繼。為維持口糧生產,家口眾多瑤人須遠離村寨十多二十里山野覓小塊田地開荒種植玉米、番薯、芋頭等耐旱作物。若寬縱偷盜行為,你種他偷,則人人無法遠離山寨耕種,對生產力是嚴重打擊。


故瑤人對任何盜竊行為,無不切齒疼恨,採取重罰嚴懲態度。不瞭解這觀念,則難以理解連南文史第三輯《莫老五火燒油嶺排》文中唐佔土公對偷其鳥銃軍寮排瑤人不依不饒行為。

而對經濟生活無關疼癢之錯,瑤人則淡漠處置。如連南大掌排對通姦者處罰採取羞辱方式,剝光雙方衣服遊街示眾,邊遊邊自己敲鑼搖鈴招人觀看。若肯交罰款,則處罰也可以免除。強行發生性關係若非當場抓住,基本沒罪(別想多了,現在你去試試,會被當場碎屍)。

反過來對比漢區對偷盜罪,了不起送官究辦,小偷小摸飽以老拳一餐亦可作罷。通姦則關係風化,沒二話,浸豬籠。以上例子可見漢瑤社會行為法則區別是由生產力所決定,並無高下之分。


由此可見,價值觀不同必然導致衝突。噢,你認為不會?你沒看今天微信群友一聊政治時事,不管左、右都覺得自己代表人類正義,對方是傻X。抬槓幾句,就恨不得給對方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當然,瑤人性悍好鬥並不侷限於對外,他們各排各寨之間也是經常械鬥,打得不可開交。我看過相關資料,械鬥導火索看起來簡直莫名其妙,有些純屬不值一提的民事糾紛,但互相意氣用事,造成後果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如南崗排與油嶺排,油嶺排與三排,都是互相火拼扭打幾百年的世仇。

一九三九年,油嶺排人與三排人搶桐油籽,發動械鬥八個月,雙方各死幾十人。一九四三年,油嶺排人挖了三排人祖墳,又打起來,時間持續十一個月。兩次械鬥發生在抗戰期間,損失物資錢財無數。省主席李漢魂派人去處理都沒面子給,最後出動省政府警衛營把能打的青壯年全部抓起來才剎住風頭。

一八九六年,大掌排與火燒排械鬥起因簡直讓人哭笑不得……火燒排人不知道在什麼場合下折斷大掌排先生公(半巫半醫,懂唸經做法事的長老)“送鬼棍”。

連陽標統:他們紅巾裹頭,居住深山,卻是中國最好鬥民族

基本上可以理解為瑤老們在開會,攝於連南瑤族博物館·蠟像。

大掌排先生公覺得“送鬼棍”被折,壞了自己寨子風水,全寨人性命難保,此事嬸可忍,叔不可忍。氣憤難當之下召開全排瑤老會議,經民主投票決定擇日對火燒排開戰。隨後,先生公召集全排青壯年到本排大廟,發佈械鬥動員令及作戰計劃……待戰前工作就緒,先生公與幾名年輕人跑到火燒排寨前山頂,高聲辱罵挑釁對方,並言明有膽就於何時何地,兩寨打仗。

火燒排人聽到辱罵後,對大掌排打仗的提議表示沒意見。隨即召集人馬發佈動員令,做好作戰準備,按指定時間、地點開赴戰場。

就為一根莫名其妙的“送鬼棍”折斷搞一場大械鬥,說實話我也理解不了,送鬼棍只是很平常一節木頭,髒兮兮裹著一層煙火包漿。我拿起來揮舞幾下,既沒變出一隻肥雞也沒召喚出一堆惡鬼,估計其功能類似於和尚禪杖,道士蒼蠅拂。

械鬥期間,雙方對壘如敵國,不但修築工事,封鎖交通,甚至斷絕水源。外出服役曾經當過兵的青壯年,在械鬥中一般予以重用,委任為領兵人物或戰鬥骨幹。其戰術無所不用其極,什麼短促突擊,迂迴包抄,誘敵伏擊,圍點打援……雖然不甚規範,卻也依葫蘆畫瓢,搞得像模像樣。

當械鬥至雙方都精疲力盡,民窮財光時,若有一方或雙方都有意結束戰爭,便委託第三方寨子瑤老出面協調講和。協議達成後,由協調人定下時間地點,召集雙方全體參戰人員飲和頭酒及見證簽訂和約儀式。儀式一般是由雙方長老作代表先簽約,然後斬雞頭,燒黃紙,飲雞血酒,並假惺惺地說一些場面話,互相道歉賠禮,表示械鬥正式結束……噢,下次開打歸下次。

一九二八年,連陽化瑤局局長莫輝熊指出:查瑤民所受最大痛苦,亟待革除者,厥為掠捉鬥殺,鬥殺之風氣不除,瑤民永無解放之日,而開化亦難期收效”……只是這話從老莫嘴裡說出來不免讓人覺得他無聊,忘記自己一把火燒掉油嶺排的罪惡了。


連陽標統:他們紅巾裹頭,居住深山,卻是中國最好鬥民族

瑤民正在自制弓弩。攝於連南瑤族博物館·蠟像。

排瑤何以對外、對內遇上紛爭不習慣謀求和平解決,一味好鬥,動輒發起血腥衝突,而且不顧械鬥造成人命損傷及其他嚴重損失,這個問題我從未看見有準確並令我信服的調查。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歷史學等學者大都是從各自專業角度讀解,但各抒己見結果便是盲人摸象……我也想加一種解釋,努力把水趟混,爭取把事情搞得更亂一點。

嶺南文庫《排瑤歷史文化》P361如此解釋:(排瑤)在行動後面隱藏著連他們自己也無法控制的思想或衝動,與軍事民主制時期戰爭掠奪有關……恩格斯作過精闢論述:“戰爭以及戰爭組織已經成為民族生活的正常職能,鄰人的財富刺激了各民族的貪婪……進行掠奪在他們看來是比勞動更容易甚至是更榮譽的事情,以前進行戰爭,是為了報復侵略,或是為擴大領土與生存空間;現在進行戰爭,則純粹是為了掠奪”。

連陽標統:他們紅巾裹頭,居住深山,卻是中國最好鬥民族

七歲小兒,也持竹弓圍獵鳥雀,何謂戰鬥民族?

該書作者有三個,我不知道誰寫這段。老一輩歷史學家政治覺悟真是高,不管對不對,言必稱馬列。不引用兩句都不知道文章怎麼寫,但在我看來全是廢話。


一、排瑤那裡是什麼軍事民主制,拿美國民族學家摩爾根(L.H. Lewis Henry Morgan ,1818-1881年)研究印第安人和希臘原始社會組織概念硬套。軍事民主制的組織結構由軍事首領、長老議事會、民眾會組成。排瑤除了瑤老制勉強符合長老議事會,那有固定軍事首領與定期召開民眾大會?


二、排瑤之間互相械鬥,幾乎每次都是通過中間人談判協議解決,談判基礎就是互不賠償,換俘了事。反而經常要出錢贖回被官府彈壓所謂“瑤亂”抓去的瑤民。而對漢族攻伐或抵抗官府鎮壓過程中,局部時間可能會取得優勢,從歷史上看從未贏得最後勝利,談何掠奪?


在我看來,沒有太多理由,無非就是“練兵”。千百年來排瑤居住深山,飽受自然環境與社會環境雙重擠壓,若無不屈鬥志,在自然中如何對抗豺狼虎豹。史載明清兩朝官府對連陽排瑤一共軍事進剿達五十九次,分別明朝二十四次,清朝三十五次。若不通過械鬥進行實踐練兵,讓本部青年在戰鬥中學習,在不知道何時而來官府征剿中,如何維持民族生存?


連陽瑤人性格比起連陽漢人剽悍頑強得多,富於反抗精神。明末清兵入關,所到皆降,剃髮令一下,漢人全部留起金錢鼠尾辮,而連陽瑤人結髮不剃,衣冠不改。即便大軍進剿,被困深山,他們恁可吃草披麻,居樹睡巖,全族玉碎或奔逃他山,亦不出降。《兩廣瑤山調查》記載:粵桂邊地,連陽猺獠,乃九反之民,犁耙高掛十三年,不事生產,專司造反…… 這簡直是太對我胃口了。

連陽標統:他們紅巾裹頭,居住深山,卻是中國最好鬥民族

五十年代,連南排瑤民兵。

抗戰八年期間,連南境內瑤漢各族一共抽丁五百餘人。二〇一五年我尋找連陽健在抗戰老兵,連南全縣僅剩一名疑似遠征軍老兵。但老人已經中風失智,無法敘述往事,唯一證據便是留下一件殘破後背印有英文的軍服,我循衣服上文字信息與批號,查閱到這是遠征軍與駐印軍一九四五年一月,在芒友會師時下發部隊服裝。


瑤子從軍,悍勇能戰不見得。但輕生敢死,能苦戰卻是一定。普通人在戰場上無法忍受的餓、冷、渴、爬山涉水、野外宿營、兩軍對壘,彈丸橫飛,白刃肉搏之類場景,在他們少年時代,早習以為常。

本文參考文獻書目

1、《兩廣瑤山調查》(中華書局,1935年版)。作者:龐新民

2、《連南八排風土記》康熙朝連山知縣李來章著,黃志輝校注

3、《排瑤歷史與文化》嶺南文庫。作者:練銘志、馬建利、李筱文

4、《廣東北江瑤山初步調查報告》作者:國立中山大學理科生物學系瑤山採集隊

5、《民國廣東省政府對連陽瑤族的治理與開化研究(1927—1949)》作者:李雙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