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杨两家真有仇吗?

在北京密云的古北水镇,有一座杨无敌祠,里面供奉着杨令公和杨门女将的雕像。游人大都以为杨业一家真在此地戍边御敌过,其实只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清朝顾炎武曾在《日知录》卷三十一里质疑过此事:

潘杨两家真有仇吗?

是业生平未尝至燕,况古北口又在燕东北二百余里,地属契丹久矣,业安得而至此?且史明言雁门之北口,而以为密云之古北口,是作志者东西尚不辨,何论史传哉!

关于杨业的误传岂止于此?

话说开封的龙亭公园里有两个湖,一个叫杨家湖,一个叫潘家湖。据说杨家湖水清,潘家湖水浊;杨家乃指杨继业(杨业),潘家乃指潘仁美(潘美)。但是,清浊之状,鲜有人见过。至于历史上的清浊之分,有人调查过后发现其实不过是一个污染问题。

潘家湖周边有很多作坊,尤其多皮货作坊,排放的污水中化学需氧量(COD)高,水质自然显得浑浊;而杨家湖周边人口稀少,且无作坊,水自然清澈得多。自古以来,我们有“天人合一”的说法,喜欢以天象来推测人事,比如彗星来临,比如地震,比如旱灾,比如祥云。人们总会附会其时的人事变迁,要么是天谴,要么是天眷,帝王往往要搞点仪式以表达敬畏或致谢之意。

民间传说不可小觑,往往比正史流传得更深更广。在所有的民间传说里,潘杨两家的过节源于陈家谷一战,那么正史中关于陈家谷一战究竟是如何记载的呢?

杨业,并州太原人。父信,为汉麟州刺史。业幼倜傥任侠,善骑射,好畋猎,所获倍于人。尝谓其徒曰:“我他日为将用兵,亦犹用鹰犬逐雉兔尔。”弱冠事刘崇,为保卫指挥使,以骁勇闻。累迁至建雄军节度使,屡立战功,所向克捷,国人号为“无敌”。

杨业一开始并不是大宋的将领,而是北汉政权麾下的一名大将,骁勇善战,有“杨无敌”的称号。

太宗征太原,素闻其名,尝购求之。既而孤垒甚危,业劝其主继元降,以保生聚。继元既降,帝遣中使召见业,大喜,以为右领军卫大将军。师还,授郑州刺史。帝以业老于边事,复迁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帝密封橐装,赐予甚厚。会契丹入雁门,业领麾下数千骑自西陉而出,由小陉至雁门北口,南向背击之,契丹大败。以功迁云州观察使,仍判郑州、代州。自是契丹望见业旌旗,即引去。主将戍边者多忌之,有潜上谤书斥言其短,帝览之皆不问,封其奏以付业。

宋太宗征伐太原,早就闻杨业大名,想用重金收买他。正好太原已经被围成孤城,杨业劝北汉末帝刘继元投降,以免生灵涂炭。刘继元一看“杨无敌”都说要投降,自己还抵抗什么劲呢?遂开门投降。宋太宗召见杨业,委以重任,以他熟悉北方战事,任他为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

潘杨两家真有仇吗?

宋太宗敢于起用降将,并派其到关键的岗位上,可见对杨业寄予厚望。杨业也不含糊,正逢契丹来犯,他率领千骑人马打了契丹兵个措手不及,大败契丹。宋太宗龙颜大悦,任命杨业为云州观察使,兼郑州和代州刺史。当时,主将戍边,与敌人来往较多,难免被猜忌。背地里打杨业小报告的人很多,太宗置之不理,将信都封好送给杨业,可见对杨业有多么信任。

君臣一心,试看天下谁能敌?契丹兵远远望见杨业的旌旗,都望风而逃,自然不敢冒进。

富弼曰:昔魏将乐羊征中山,平之。及还,见其君所收谤书三箧,方知将帅立功不难,但人君信任为难尔。将帅专阃外权,擅行威福,人岂无嫉之者?嫉之则谤自生。既有谤言闻之于君,惑之则疑其将,将被疑,未有立功者,此乐羊所以感叹其事。自后帝王,非聪明睿智之主,少有不惑谤言者,其明不能及魏国之君也。杨业本河东降将,太宗得之,信任不疑,每纳谤书,一一付业,使边将安心以立事,其过魏国之君矣。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自古以来是“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寿终正寝的军事天才不多。

雍熙三年,大兵北征,以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为云、应路行营都部署,命业副之。以西上阁门使、蔚州刺史王侁,军器库使、顺州团练使刘文裕护其军。诸军连拔云、应、寰、朔四州,师次桑乾河,会曹彬之师不利,诸路班师,美等归代州。

雍熙三年是公元986年,宋太宗北伐契丹,欲收回被后晋石敬瑭送出的燕云十六州,派潘美为总指挥,杨业做副手,蔚州刺史王侁和顺州团练使刘文裕策应。刚开始战事很顺,连拔云、应、寰、朔四州,即山西的大同、应县、朔州一带。

从地理位置来看,雁门关外这四州的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占取此地即可直逼契丹的老巢幽州。可想而知,契丹岂能善罢甘休?上次宋太宗北伐一直打到西直门的高梁河,被契丹击败,乘着驴车仓皇逃走;这次,契丹也不示弱,击溃了另一路的曹彬,宋军只能撤退,潘美领兵回到代州。

未几,诏迁四州之民于内地,令美等以所部之兵护之。时契丹国母萧氏与其大臣耶律汉宁、南北皮室及五押惕隐领众十余万,复陷寰州。业谓美等曰:“今辽兵益盛,不可与战。朝廷止令取数州之民,但领兵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云、朔州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日,令云州之众先出。我师次应州,契丹必来拒,即令朔州民出城,直入石碣谷。遣强弩千人列于谷口,以骑士援于中路,则三州之众,保万全矣。”

潘杨两家真有仇吗?

侁沮其议曰:“领数万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趋雁门北川中,鼓行而往。”文裕亦赞成之。业曰:“不可,此必败之势也。”侁曰:“君侯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业曰:“业非避死,盖时有未利,徒令杀伤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责业以不死,当为诸公先。”将行,泣谓美曰:“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分当死。上不杀,宠以连帅,授之兵柄。非纵敌不击,盖伺其便,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今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先死于敌。”因指陈家谷口曰:“诸君于此张步兵强弩,为左右翼以援,俟业转战至此,即以步兵夹击救之,不然,无遗类矣。”美即与侁领麾下兵阵于谷口。

自寅至巳,侁使人登托逻台望之,以为契丹败走,欲争其功,即领兵离谷口。美不能制,乃缘灰河西南行二十里。俄闻业败,即麾兵却走。业力战,自午至暮,果至谷口。望见无人,即拊膺大恸,再率帐下士力战,身被数十创,士卒殆尽,业犹手刃数十百人。马重伤不能进,遂为契丹所擒,其子延玉亦没焉。业因太息曰:“上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乃不食,三日死。

没过多久,宋太宗下诏将云、应、寰、朔四州之民迁回内地,命令潘美等以所部来护送老百姓。这时候契丹十万大军攻陷了寰州,杨业告诉潘美等:现在辽兵气盛,不能与之恋战,朝廷只是让我们保护老百姓返回雁门关内,我们应该力保剩下三州的老百姓安然返回。

并谈了自己的看法:先是大军出代州,云州百姓先出城;等到大军到了应州,契丹肯定会来阻击,这时令朔州人民出城;进入石碣谷,派遣弓箭手千人埋伏在谷口,以骑兵在中路支援,则可保全三州百姓。王侁挖苦他说:你领着数万精兵却如此胆怯,应该出雁门关直接向北进军,擂鼓而行。刘文裕也表示赞成。杨业说:不行,必败无疑啊!王侁说:你号称“杨无敌”,今天遇敌却不敢战,难道有其他想法吗?这句话可是分量够重的,对于降将而言,忠诚度总是硬伤。

杨业辩解道:不是杨业怕死,只是时机不对,杀几个敌人无所谓,只是达不到目的;今天大家都责备我避敌不战,那么我杨业愿意先走一步,以身殉国。他指着陈家谷口对大家说:诸君在此埋伏下弓箭手,左右两翼互为犄角,待我转战到此,你们以步兵夹击,如果不这样,恐怕凶多吉少。潘美和王侁领麾下兵马埋伏于谷口。自寅时至巳时,王侁派人登托逻台瞭望,以为契丹已经败走,欲与杨业争功,领兵离开了谷口。

注意一下,这时潘美制止不住,只得沿着灰河向西南行进了二十里。这时听到杨业战败,赶快带兵往回赶。杨业力战,从中午到日暮,到了谷口,发现宋兵已走,悲从中来,率兵与辽军做最后一战,最终寡不敌众,被契丹俘获,其子杨延玉战死。杨业叹息道:皇上对我不薄,我发誓要讨贼以报皇恩,没想到反遭奸臣逼迫,导致战败,我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上呢?绝食三日而死。

潘杨两家真有仇吗?

在这段文字里,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杨业出兵不是被潘美逼迫,而是被王侁言语激将,且刘文裕也同意王侁的意见。王侁没听杨业的嘱咐,擅自领兵离开了谷口,潘美当时还有制止王侁的举动,只是没能成功;且王侁也有离开的理由,他以为杨业已经取胜,契丹已经败走,想趁机扩大战果,故领兵离开了谷口。潘美听到杨业战败后,并不是见死不救,而是赶快回头接应。战场上瞬息万变,不能“事后诸葛亮”来判断是非曲直,也不能凭杨业之词,就断言他受了奸臣陷害。

帝闻之,痛惜甚,俄下诏曰:“执干戈而卫社稷,闻鼓鼙而思将帅。尽力死敌,立节迈伦,不有追崇,曷彰义烈!故云州观察使杨业诚坚金石,气激风云。挺陇上之雄才,本山西之茂族。自委戎乘,式资战功。方提貔虎之师,以效边陲之用;而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以孤军,陷于沙漠;劲果猋厉,有死不回。求之古人,何以加此!是用特举徽典,以旌遗忠;魂而有灵,知我深意。可赠太尉、大同军节度,赐其家布帛千匹、粟千石。大将军潘美降三官,监军王侁除名、隶金州,刘文裕除名、隶登州。”

赏罚分明,宋太宗以“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以孤军,陷于沙漠”为由将大将军潘美连降三级,王侁和刘文裕都被除名。这个责罚看来还是公正的,王侁和刘文裕罪责最大,潘美罪责最小。但不知为什么,后世的民间故事却编造出潘杨两家的恩怨情仇来,有点匪夷所思。至于之后编的杨门女将之类的故事更是子虚乌有。不过关于佘太君的记载还是有的,只是当时名曰折太君,因为发音相近,后人附会为“佘”。

清朝人况周颐在《续眉庐丛话》里为此考证了一番。文中的“镇洋毕秋帆尚书”指的是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的状元郎毕沅,江苏太仓人,《续资治通鉴》一书的作者。

宋云州观察使杨业,戏文中称杨继业,又称业妻曰佘太君,不知何本。按:《辽史·圣宗纪》及《耶律斜轸传》俱作杨继业,镇洋毕秋帆尚书《关中金石记·折武恭公克行神道碑跋》云:“折太君,德扆之女,杨业之妻也。墓在保德州折窝村,折、佘殆音近传误。”又《续文献通考》云:“使枪之家十七,一曰杨家三十六路花枪。”《小知录》曰:“枪法之传,始于杨氏,谓之曰梨花枪。”小说家盛称杨家枪法,盖亦有本。

我们不妨再参照一下辽史的记载,这样可能更全面一点。

(统和四年)秋七月丙子(七月初九日),枢密使斜轸遣侍御涅里底、干勤哥奏复朔州,擒宋将杨继业。

辛卯(七月廿四日),斜轸奏,大军至蔚州,营于州左。得谍报,敌兵且至,乃设伏以待。敌至,纵兵逆击,追奔逐北,至飞狐口。遂乘胜鼓行而西,入寰州,杀守城吏卒千余人。宋将杨继业初以骁勇自负,号“杨无敌”,北据云、朔数州。至是,引兵南出朔州三十里,至狼牙村,恶其名,不进;左右固请,乃行。遇斜轸,伏四起,中流矢,堕马被擒。疮发不食,三日死。遂函其首以献。

潘杨两家真有仇吗?

统和初,皇太后称制,益见委任,为北院枢密使。会宋将曹彬、米信出雄、易,杨继业出代州。太后亲帅师救燕,以斜轸为山西路兵马都统。继业陷山西诸郡,各以兵守,自屯代州。斜轸至定安,遇贺令图军,击破之,追至五台,斩首数万级。明日,至蔚州,敌不敢出,斜轸书帛射城上,谕以招慰意。阴闻宋军来救,令都监耶律题子夜伏兵险厄,俟敌至而发。城守者见救至,突出。斜轸击其背,二军俱溃,追至飞狐,斩首二万余级,遂取蔚州。

贺令图、潘美复以兵来,斜轸逆于飞狐,击败之。宋军在浑源、应州者,皆弃城走。斜轸闻继业出兵,令萧挞凛伏兵于路。明旦,继业兵至,斜轸拥众为战势。继业麾帜而前,斜轸佯退。伏兵发,斜轸进攻,继业败走,至狼牙村,众军皆溃。继业为流矢所中,被擒。斜轸责曰:“汝与我国角胜三十余年,今日何面目相见!”继业但称死罪而已。初,继业在宋以骁勇闻,人号杨无敌,首建梗边之策。至狼牙村,心恶之,欲避不可得。既擒,三日死。

论曰:宋乘下太原之锐,以师围燕,继遣曹彬、杨继业等分道来伐。是两役也,辽亦岌岌乎殆哉!休哥奋击于高梁,敌兵奔溃;斜轸擒继业于朔州,旋复故地。宋自是不复深入,社稷固而边境宁,虽配古名将,无愧矣。然非学古之在南京安其反侧,则二将之功,盖亦难致。故曰国以人重,信哉!

关于战争的基本史实两边记述差不多。“宋将杨继业初以骁勇自负,号‘杨无敌’,北据云、朔数州。至是,引兵南出朔州三十里,至狼牙村,恶其名,不进;左右固请,乃行”,这句话交代了杨业是如何进陈家谷的,本不愿进,是左右固请的结果,并无左右“陷害”一说。杨业被俘后,也并无怒斥奸臣陷害的记载:“(耶律)斜轸责曰:‘汝与我国角胜三十余年,今日何面目相见!’继业但称死罪而已。”

业不知书,忠烈武勇,有智谋。练习攻战,与士卒同甘苦。代北苦寒,人多服毡罽,业但挟纩,露坐治军事,傍不设火,侍者殆僵仆,而业怡然无寒色。为政简易,御下有恩,故士卒乐为之用。朔州之败,麾下尚百余人,业谓曰:“汝等各有父母妻子,与我俱死无益也,可走还报天子。”众皆感泣不肯去。淄州刺史王贵杀数十人,矢尽遂死。余亦死,无一生还者。闻者皆流涕。业既没,朝廷录其子供奉官延朗为崇仪副使,次子殿直延浦、延训并为供奉官,延瑰、延贵、延彬并为殿直。

杨业“不知书”,这句话信息量很大,所以,他难免也有偏颇之见。他为人是仗义,与士卒同甘共苦,所以威信很高,大家都比较相信他的话。但因当事人全军覆没,彼时情形很难还原,只能算是杨业的一段激愤之语。谁在困苦的时候不发两句牢骚呢?

猴王以为,还是辽史比较客观,从其记载里看不出杨业与潘美之间有仇怨。即使他骂一句奸臣,根据上下文的交代,也极有可能是骂王侁而非潘美,不知道后来诸多民间演绎是如何张冠李戴的。

因思委巷琐谈,虽不足与辨,然使村夫野妇闻之,足使颠倒黑白。如关公释曹,潘美陷杨业,此显然者。……任使流传后世,不加禁止,亦有司之过也。

清朝人昭梿在他的《啸亭杂录》中质疑过这一点。其实,不只古代,时下的历史段子手也大有人在,编得有模有样的,借助网络的力量,以至于以讹传讹,谬种流传。

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其实,走眼的时候也很多。

潘杨两家真有仇吗?

千古清浊,对视含恨,风雨起,似闻干戈。满门忠烈,殉了谁家国?岸边杨柳送秋去,春来又婀娜。

云渐去,十里画舫载歌。我若杨家子,穿桥弄碧波。笑人间是非争比累,夕阳下,谁清?谁浊?

这是网上一位名曰“汴梁骚客”的网友的词,写得很好,抄于此,作为结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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