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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中的對仗句多,若是評選對仗第一高手,非杜甫莫屬。各種高難度姿勢,他都能輕鬆駕馭,遊刃有餘——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流。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詞對仗就難了。詞又名長短句,相鄰兩句往往長短不一。而在長長短短的散句中,突然出現一個對仗句,頗有令人眼前一亮、精神一振之感。
宋詞中,多是三字對、四字對,如“碧雲天,黃葉地”、“天不老,情難絕”、“亂石穿空,驚濤拍岸”、“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宋詞的對仗受制於詞牌,只有《浣溪沙》、《鷓鴣天》、《木蘭花》、《臨江仙》等詞牌中,才有形成多字對仗。
看看五字以上經典對仗名句,試問誰是詞壇對仗第一高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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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詞》
“無可奈何”與“似曾相識”,看上去毫不相干,但是結合到一起,才發現是天生一對,珠聯璧合。明朝大才子楊慎稱之為“天然奇偶”。
這麼高難度的對仗,放在整個詩詞長河之中,也算是鱗毛鳳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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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目山河空念遠,
落花風雨更傷春。
——晏殊《浣溪沙·一向年光》
這又是晏殊的妙筆,而且意境更開闊,感慨更深邃。再配上最後一句“不如憐取眼前人”,筆法錯綜盤旋,絕對是小令中的大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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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楊煙外曉寒輕,
紅杏枝頭春意鬧。
——宋祁《木蘭花·春景》
這首詞作於嘉佑五年。此時,宋祁完成了《新唐書》的編纂,榮加尚書銜。終於登上人生的巔峰,但宋祁已經進入遲暮之年。這首詞和晏殊的詞意境很像,人生多麼美好,時光稍縱即逝,還是把握當下,好好享受。
王國維說: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這兩句詞為宋祁在宋詞史上留名,也為他贏得紅杏尚書的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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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頭,
人約黃昏後。
——歐陽修《生查子·元夕》
宋詞中最美的清晨是“楊柳岸、曉風殘月”,最美的黃昏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有人說這首詞是歐陽修所作,有人說是朱淑真所作。在明清的詞評家看來,若是歐陽修寫的,那就是才子風流;若是朱淑真寫的,那就是婦女失德。做人能不能不這麼雙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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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路遊絲縈醉客,
隔花啼鳥喚行人。
——歐陽修《浣溪沙·湖上朱橋》
這兩句被公認是歐陽修的“麗句”典範,敏銳細膩,十足的唯美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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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低楊柳樓心月,
歌盡桃花扇底風。
——晏幾道《鷓鴣天·彩袖殷勤》
晏氏父子都喜愛歌舞宴樂,但是對於老晏而言,他是超脫的,這是他生活的點綴。對於小晏而言,他是沉迷的,這是他人生的核心。
這兩句寫歌舞宴樂的詞句,充滿了繁華而頹廢的氣息,歷來好評如潮。結合收尾那句“猶恐相逢是夢中”,只能說,別人都是假花痴,只有小晏是真花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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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度書多隱語,意淺愁難答。
昨夜詩有迴文,韻險還慵押。
——晏幾道《六么令·綠陰春盡》
這種對仗稱之為扇面對。在詞中用這麼長的對仗句,還是十分罕見的。小晏有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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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如雲易散,
須似月頻圓。
——晏幾道《臨江仙·旖旎鮮花解語》
蘇軾的“千里共嬋娟”,是一種超脫,而晏幾道的“須似月頻圓”,是一種痴情。
黃庭堅說晏幾道“痴絕”,此言不虛。小晏就像賈寶玉一樣,生性喜聚不喜散。但他最終看到的卻是一幕幕繁華之後,曲終人散,各自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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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浩然氣,
千里快哉風。
——蘇軾《水調歌頭·落日繡簾卷》
若論詞的收尾功夫,蘇軾稱得上獨步天下。“人間有味是清歡”、“也無風雨也無晴”、“多情卻被無情惱”、“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但最好的還是“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這兩句讀上去浩蕩磊落,一洗胸中鬱悶之氣。而且,“浩然”與“快哉”的對仗,也是渾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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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一場大夢,
人生幾度秋涼。
——《西江月·世事》
蘇軾的好詩好詞,有一半是寫給蘇轍蘇子由的。蘇軾與蘇轍手足情深,不但是兄弟,更是朋友、知己,蘇軾曾說:“當時四海一子由。”年輕時,蘇轍是他唯一的知交。
兄弟二人,從少年得志到晚年流放,從“但願人長久”到“人生幾度秋涼”,世事變幻,令人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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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一簾幽夢,
春風十里柔情。
——秦觀《八六子·倚危亭》
秦觀是對仗高手。“山抹微雲,天黏衰草”、“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無不對仗工穩而意境雋美。
前面說過最美的清晨和最美的黃昏,而“夜月一簾幽夢”,無疑是最美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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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飛花輕似夢,
無邊絲雨細如愁。
——秦觀《浣溪沙·漠漠輕寒》
這一聯獲點贊無數。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是化虛為實的經典,而這兩句則是化實為虛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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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風情深有韻,
半箋嬌恨寄幽懷。
——李清照《浣溪沙·閨情》
寫少女情懷,似乎沒有人是李清照的對手。“眼波才動被人猜”、“醒時空對燭花紅”,以及“一面風情,半箋嬌恨”,都是刻畫少女神態與心事的絕佳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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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歸秣陵樹,
人老建康城。
——李清照《臨江仙·庭院深深》
李清照的詞一大特點是以俗為雅,以舊為新。很多佳句看上去毫不費力,其實力透紙背,比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非幹病酒,不是悲秋”。這兩句詞也是明白如話。
秣陵和建康都是指南京,在對仗中,這屬於合掌對。一般來說,合掌對挺low的,會使詩句呆滯、缺少靈動。
但是,這兩句詞在語義上對比鮮明。同在南京城中,樹生機勃勃,人垂垂老矣。時空流轉,滄桑變幻,令人生出深深的悲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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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里路雲和月。
——岳飛《滿江紅·怒髮衝冠》
清代詞評家陳廷焯說:“千載下讀之,凜凜有生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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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教眼底無離恨,
不信人間有白頭。
——辛棄疾《鷓鴣天·晚日寒鴉》
這兩句猛一看是散句,但實際對仗工穩,而且還是難度很高的流水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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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頭未是風波惡,
別有人間行路難。
——辛棄疾《鷓鴣天·送人》
“江頭未是”與“別有人間”不對仗,改為“人間別有”才對仗。但是為了平仄進行了次序調整,這種屬於錯綜對,符合辛棄疾一貫渾厚、大巧若拙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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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絮無聲春墮淚,
行雲有影月含羞。
——吳文英《浣溪沙·門隔花深》
唐詩李商隱,宋詞吳文英。一個是唐末,一個是宋末;一個是朦朧詩,一個是朦朧詞。
吳文英的詞,歷來褒貶不一,他詞句唯美而語意晦澀,鐵粉愛得五體投地,黑粉恨得深惡痛絕。拿“落絮無聲春墮淚”來說,翻譯過來就是“落絮是春天的眼淚”,太朦朧了,太意識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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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體看,晏殊、晏幾道父子,蘇軾、秦觀師徒,濟南二安李清照與辛棄疾,他們似乎更高一籌。
誰是宋詞中的對仗第一高手呢?我還投晏相公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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