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对“物”的思考:何者为“物”?

“物”是什么?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好像根本不是“问题”。人们会说,我们每天都和“物”打交道啊,如房子、桌子、杯子、手机等等,这不都是“物”吗?。再者,从大的方面说,太阳、月亮、山川、河流也是“物”呢。当然,最大的“物”应该是宇宙了。

不错,人们平时遭遇的大小事物都是“物”,但这是经验层面的“物”、现象层面的“物”,不是本质、本源层面的“物”。我们要思考的问题是:物的本源是什么,物的“物性”是什么?

西方哲学对“物”的思考:何者为“物”?

比如,一栋房子为什么叫“房子”,一张桌子为什么叫“桌子”,太阳为什么是“太阳”?如果这么一问,估计很多人便不好回答了,甚至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此“何者为物”的问题,虽来自日常生活,但又是非常艰深的哲学问题,一个让诸多哲学家们苦苦思索的本体论问题。

所谓本体论是指万事万物的本源和本质,如前面的问题:房子存在的原因是什么,房子的”房子性”是什么?(人有“人性”,物有“物性”,房子也有“房子性”)

这个问题绝非不言自明,许多哲学家、科学家为之苦苦探寻;直至今日,物的本源问题尚未完全解决(如人类不断发现新的物质粒子)。

从哲学层面说,古希腊的“存在”论哲学即包含此目的。

在英语中,“存在”是个助动词——“be”;如他是一个男孩(He is a boy);这里有一棵树(Here is a tree)。这些说法都含有“be”动词。在希腊文中,“存在”的含义近于英语的“be”动词,“存在论”哲学由此产生:为什么一个东西“是”存在的?

关于“物”的存在,希腊人有两种看法:一,纯粹的客观之物不存在,存在之物都和人相关,如高尔吉亚和普罗泰戈拉。二,唯有“物”存在,“无”(“不是”)不存在,“存在”产生知识;“无”是虚空,不产生知识,如巴门尼德(《论自然》,巴门尼德)。

希腊人的看法奠定了西方思想对于“何者为物”的基本立场:“物”的存在论或怀疑主义。“存在”论哲学的代表如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卢克莱修等;怀疑主义的代表如尼采、贝克莱、休谟、康德等。

西方哲学对“物”的思考:何者为“物”?

比如古希腊的怀疑主义者:高尔吉亚和普罗提戈拉。

高尔吉亚有一句名言:无“物”存在;即使有“物”存在,人们也无法认识;即使可以认识,也无法说出。这种观点颇为另类,极具颠覆性,否定了人类认识世界的可能性。这是西方怀疑主义思想的源头,许多西方思想家皆从中汲取灵感,如休谟、康德、尼采、福柯。

对于高尔吉亚的说法,人们不能从生活常识层面解读,否则将会误读或歪曲哲学家的本意。

高尔吉亚的意思是,纯粹的客观之物和人的认识存在巨大距离(无论认识或语言),人无法认识外部世界,这是彻底的怀疑主义和取消主义。

高尔吉亚的观点在西方近代思想界找到了知音,如休谟、康德。

休谟认为,人的感觉经验不可靠,感觉无法遭遇真实之物;科学因果律源自人的主观心理联想,并非客观知识。

康德认为,人的认识范围局限于现象界——由时空直观构造的“主观”世界,物自体(客观之物)超出人类认识范围,不是认识对象。

比如一堵墙,人的眼睛只能看见眼光中的墙,无法看到独立客观的墙——墙本身。换句话说,人总是带着有色眼镜看世界,这是人类认知的局限性。

休谟、康德的观点虽不同于高尔吉亚的取消主义,但相对主义精神和高尔吉亚非常接近。

古希腊另一位思想家——普罗泰戈拉的看法同样有启发性。他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

这种观点很另类,让人匪夷所思。在许多人看来,假如没有人的存在,房子、桌子、水杯还不是照样存在?在人类存在之前,地球早已经存在!

这种反驳很有代表性,因为它符合人们的生活常识,又是唯物主义观点。

如何正确理解普罗泰戈拉的看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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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泰戈拉的本意是,从认识论意义上看,世间万物的存在以人的存在为先决条件,离开人的存在和人的认识(感性或理性认识),世上无物存在(“是”)。

譬如一张桌子,有人会说,桌子是客观之物,本来就在那里,和人的存在无关。但如果细想一下,问题又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比如,一个人如何知道那里有张桌子呢?(除非他早已知晓);如果从来没有人看到那张桌子,又如何确定桌子的存在呢?

再者,如果那个人不再关注桌子,桌子是否持续存在呢?或许桌子已被别人偷偷销毁了。

这就说明,桌子的存在与人有关,和观察者有关;离开人的观察,无法确定桌子的状态。这也是现代量子力学认识论的基本原则:世上任何知识都和观察者(人)有关,没有脱离观察者而独立存在的知识。

举个例子,假如某人去朋友家做客,朋友的房子有两个房间——甲房和乙房。如果不亲自“看”一下,如何确定客人到底在哪个房间?因为从概率上看,两种可能性都有——甲房或者乙房。这是客人存在的量子状态——不确定性。唯有观察者因素的介入——旁观者之“看”,才能最终确定客人的存在状态:要么在甲房,要么在乙房,两者不可能同时并存(这叫量子状态的“坍塌”)。

再如地球存在的例子。人们会说:地球先于人类存在,和人的存在无关。但在普罗泰戈拉看来,假如没有人类的认识,人们便无法确定地球的存在。

此问题包含两个层面:一,地球先于人类存在,这是“发生学”的事实,不可否认;二,人类唯有通过“认识”才能获得这一事实,否则无从确定(除非来自神灵或其他智慧的告知,但这是不可能的)。

换句话说,如果抛开人类的“认识”,人们又如何确定“地球先于人类存在”这一事实?据此,普罗泰戈拉才说:就认识层面而言,没有人的认识,便没有地球的存在——人的存在与认识是万物存在的前提条件(类似于康德所说的先验逻辑条件,非事实条件)。

西方哲学对“物”的思考:何者为“物”?

与上述思想家(带有唯心主义色彩)不同,另一位希腊思想家巴门尼德则肯定了万物“存在”的客观意义及人类认识的可能性。

巴门尼德指出,“物”的“存在”("be")提供知识,通向真理;“不存在”(“无”),不产生知识(巴门尼德《论自然》)。这种看法开启了希腊思想的“存在论”哲学,西方人开始探讨宇宙的真理:万物的本源(本质)是什么?这是西方本体论哲学的起点。

海德格尔认为,巴门尼德的观点改变了希腊人的思维方式:从对“有”的怀疑转向对“有”的肯定,这既是一种历史进步,也是一个误区:巴门尼德把“物”的本性界定为某种固定之物——“什么”。这是西方本质主义思维模式的起点。

巴门尼德的这个“什么”有很多变体,如柏拉图的"理念"(ideal)、亚里斯多德的"实体"(subject)、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尼采的“超人意志”、结构主义的“结构”等等。这都属于本质主义思维模式。

在柏拉图看来,“物”的本源是理念,理念静止不动、不生不灭,存在于神的世界;如房子有房子的理念,树有树的理念,人有人的理念等等。这是客观唯心主义观点。

亚里斯多德认为,物的本体不是理念,而是“个别”(个体),个别即“实体”(subject),实体即本体。如“树”的本质即包含在某一棵树里面;“桌子”的本质即是某个桌子的“基质”(实体)。

在亚里斯多德看来,理念是“物”的共性,与“物”的个性合而为一,两者不可分开。这类似于中国古代“体用一源”论思维方式(个性与共性统一、普遍性与特殊性统一),如宋代朱熹的“理气一元“论。

无论柏拉图或亚里斯多德,他们都把“物”视为独立自在的东西——某个“什么”,这个“什么”要么是知觉“对象”(亚里斯多德的“实体”),要么是理性“对象”(柏拉图的理念)。总之,“物性”是客观存在的“对象”,居于人外,这是西方“原子”式思维的典型。

所谓“原子”式思维是一种孤立、机械的“对象化”思维:把万物视为和人无关的客体,对象与人面面相对。“原子”论思维源自希腊思想家德谟克里特,在罗马卢克莱修的《物性论》中得到发挥,对西方近代哲学产生重要影响。

西方哲学对“物”的思考:何者为“物”?

西方近代哲学受物理学、化学等自然科学的影响,崇拜希腊式的原子论思维,把“物”的本性视为某种“广延”。

“广延”是个翻译词,意谓一个物体所占的固定物理空间,如房屋周长、桌子长、宽、高。在近代哲学家看来(洛克、爱尔维修、笛卡尔),“广延”和几何学、数学有关,代表物体不变的本性——物性;这种“物性”独立自存,可以测量;于是,“广延”概念在近代哲学中流行开来。

这种物理、空间意义上的“物性”概念在20世纪后受到质疑和批评,如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生命哲学、英国怀特海的“过程”哲学、美国杜威的经验主义、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这些思想皆批评“物性”的“广延”概念。

在现代思想家看来,“物性”不是类似原子的客观对象,而是和人的生命、生活融为一体;这是西方现代哲学的主题之一:批判近代“对象化”思维和“主客二分”模式,主张“物我统一”、“生活和世界统一”。

如柏格森认为,人的生命本质是意志而非理性,人和世界的关系不是认识论而是生命活动;生命意志追求欲望的满足,而非客观知识(《创造进化论》,柏格森)。柏格森的非理性主义对怀特海及海德格尔产生直接影响。

怀特海是西方“过程”哲学的代表(其代表作中译本《过程与实在》),他把世界的存在视为“过程事件”;“过程事件”包含生命体和环境之间的复杂联系;这些联系不是“心、物”关系,更非主客对立关系,而是包含一系列发展环节的动态“有机”联系。

无论柏格森或怀特海,他们的思想都受到达尔文生命进化论的影响。根据达尔文生命进化论,人作为有机体和周围环境之间相互依存,相互融合;这种关系不是机械或物理关系,而是彼此互动的有机关系。

西方哲学对“物”的思考:何者为“物”?

在西方现代哲学家群体中,海德格尔对传统“物性”论的批判最为激烈和彻底,最有代表性。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首先剖析了传统“物性”论的误区。

他认为,根据“形式”和“质料”概念(亚里斯多德的观点)理解“物性”的思路(对象化和主客二分),不着边际,误入歧途,难以接近事物的真相。

举个例子,就人和房子的关系而言,可以分为两种:一,建筑师和房屋的关系;二,居住者和房子的关系。

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两种关系存在本质的不同:前者属于“对象化”关系,后者属于“存在”关系(和物的本性有关)。

比如从建筑师角度看,一栋房子有质料和形式:质料是房子的砖瓦水泥,形式是房屋的结构;在他眼中,房子仅仅是一个认识对象(客体),和建筑师本人的生活没有关系。这是“主客二分”认识模式。

对于房子的居住者而言,又是另外一回事:房子的存在意义和他的生活息息相关:房子是他的生活居所,是温暖的家园;它可以遮风挡雨,可以守护家人共享天伦。比较一下,“房子”的概念和“家”的概念有多大距离!

用存在主义的话说,建筑师的认知模式无法接近房屋真理,唯有居住者的生活才能揭示房屋存在的真正意义。这是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区别于胡塞尔现象学的根源所在。

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源自胡塞尔现象学(“回到事物本身”),胡塞尔现象学把“意向性”作为事物的本身(意向性指任何意识都包含意识对象)。

海德格尔认为,“意向性”并非事物的真理,事物的真理属于“生活和世界的统一”、“人和物的统一”。这是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精神。

为了揭示“物”的存在意义,海德格尔引用梵高的名画《农鞋》作为例证。他说:在这破旧的农鞋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谷物丰厚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荒芜田野里的朦胧的冬眠。农鞋包含着对面包的可靠性的无悔的思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喜悦,等等(《艺术作品的本源》,1935年)。

这段描述饱含感情,生动细腻,浓缩了海德格尔对“物性”感受与理解。在海德格尔看来,“物”不是孤立的“对象”(和人面面相对),不是物质客体(质料和形式的结合),而是世界和生活的“聚集”:

“物”凝聚着人的(海德格尔称为“此在”)的生活和历史,凝聚着“此在”和大自然的关系(海德格尔称为“大地”),凝聚着人的喜怒哀乐。总之,“物”的存在包含着“此在”生活的全部意义。

这种“物我统一”认识模式,已经超越传统“对象化”思维,让“物性”回归人的生活,回归人和自然界的关系(包含自然伦理),这是海德格尔“物性”论思想的深刻之处。

西方哲学对“物”的思考:何者为“物”?

从跨文化角度看,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受到中国道家哲学深刻影响,他的“物性”论思想和道家哲学有相通之处。

自希腊巴门尼德后,西方人已经忘掉对“无”的思考(海德格尔语)。海德格尔认为,“存在”和“无”密切相关,“存在”生于“虚无”(包括萨特的《存在与虚无》)。这种思想和道家哲学的“无中生有”论同出一途。

老子在《道德经》中分析了“物性”的本质。老子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道德经》第十一章)。

这段话的大意是,辐条当中有中空,才产生车子的用途;器具中间有虚空,才有器具的作用;房屋门窗四壁内存在空间,才有房屋的作用;“有”给人便利,“无”是根本。老子还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德经》第四十章)。

老子哲学阐明一个深刻道理,“物”的本性有时不是来自“有”,而是来自“无”;有时候“无”比“有”更根本,更接近事物的本性。

比如一个水杯,请思考下面的问题:一个水杯为什么叫“水杯”呢?这个水杯的“杯子性”是什么呢(杯子的本质)?此问题只有运用老子哲学才能解释清楚:

西方哲学对“物”的思考:何者为“物”?

一个杯子之所以叫“水杯”主要不在于杯子的颜色、形状等外部“可见”因素(杯子的“有”),而在于杯子的用途——杯子可以盛水,这才是水杯的真正本质(水杯存在的意义);假如一个杯子不能盛水,它还叫“水杯”吗?

再想一下,杯子盛水的“本质”从何而来?难道不是来自杯子中间的“虚空”吗?这个“虚空”构成了水杯的“无”。

换言之,因为杯子中间有虚空(“无”),杯子才可以盛水,才能实现杯子的功能(也是杯子的本质——“杯子性”)。用老子的话说,这叫无中生有。从此意义上说,杯子的“无”比杯子的“有”更根本,更接近杯子的本性。

老子的“物性”论哲学可用一句话概括:事物存在的意义来自“虚无”——无中生有。这种思想启发和影响了海德格尔(包括萨特)。

海德格尔认为,“物”不是现成的物质、客体(如杯子的“有”),“物”的周围是虚空(如杯子的”无”),这个“虚空”的意义来自“此在”(个体存在),来自人的生活、历史和生命体验。“此在”的生活千差万别(个体差异性),“物”的意义才变化不定,没有固定本质(存在先于本质)。这是海德格尔“存在”论思想的基本宗旨:“物‘的意义和人(”此在”)有关。

总之,“何者为物”的问题来自日常生活,但又是一个艰深晦涩的哲学问题;为探寻此问题的秘密,西方许多学者殚精竭虑,耗费不少脑筋。直至现代海德格尔,“物性”才回归生活,回归人的世界,这是一种重要的进步。随着人类认识方式的不断更新,世间万物的秘密将会更多地被揭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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