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婉約之宗,是自古最痴情之人,得多痴情才能寫出這樣的相思

鷓鴣天

晏幾道

彩袖殷勤捧玉鍾,

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

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

猶恐相逢是夢中。

這首鷓鴣天,從相識寫到別後,再寫到夢中,文字絕美,情感真摯感人。尤以猶恐相逢是夢中,最令我痛徹心扉。人生如夢,我們從一個夢境走向另一個夢境,若說清醒,不過幾次。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我想他大概是想起蓮、鴻、蘋、雲,四位歌女了吧,那段殷勤勸酒,歌舞盡歡的日子,就那樣一去不復返,任憑他拋棄富貴榮華,將金羹玉粒換成清茶淡飯,也挽不回往昔夢境。

從來無人可以戰勝時光,那些與年光為敵,以為憑一己之力就想讓歲月屈服的人,最後都做了歲月的奴,在光年流轉裡,活得貧困而卑微。晏幾道不願和時光作對,他只想讓那場夢再久一些,讓他有時間看清興衰聚散,可是,真的醒了,才發覺,看透未必可以放下,放下也未必能夠淡然。

“夢入江南煙水路。相尋夢裡路,飛雨落花中。從前虛夢高唐,覺來何處放思量。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他以夢入詞已到了痴迷的地步,彷彿夢才是他思念最深的那個女子,只有依偎在夢的懷裡,他才能得到安穩,才有了依靠。錦衣玉食,綾羅綢緞,越是華麗,越是讓他感到空虛。他和李煜、趙佶一樣,皆是因為過度貪念夢境,才會被年光拋擲在紅塵的染缸裡,無法脫身。夢是虛幻飄渺的,如露,如電,可多少人一生被夢主宰?人生不過是一場夢,待我們走完夢裡預定的情節,生命也行將就木。


他是婉約之宗,是自古最痴情之人,得多痴情才能寫出這樣的相思


他過盡繁華,卻不慕功名權貴,只願在酒意闌珊裡,看歲月漸次老去,做他的卿本佳人。他甚至可以將一代文豪蘇子拒之門外,還說“如今在朝廷當大官的,有一半就是從我家出去的,我都沒空見他們!殊不知,若是他見了這個夜飲東坡醉復醒的老頭子,或許,便可以不再以夢入詞,以夢為生,將夢境化為現實。至少在夢醒時,不至於如此倉惶無措。現實與夢境只隔了一扇窗,窗內是殷勤笑語,是她的香腮紅唇,青絲眉黛,窗外則是紅樓綠窗,浮華喧囂。然而,儘管夢境與現實只有一窗之隔,可誰又能在推開窗的那一剎那,平靜地面對窗外的人事變遷,淒涼冷雨?

蓮、鴻、蘋、雲,四位歌女,是他的好友沈廉叔與陳君龍家的歌女,皆貌美如花,能歌善舞,每當和這兩位朋友聚會,晏幾道就要寫新詞讓她們唱,“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聽之,為一笑樂”,這是晏幾道一生中最逍遙的時光,幸福得灰飛煙滅。只是,夢終會醒,而醒來的時候,山河已變,舊人不再,餘下的艱難日子,也僅僅只是個開始。故事往往是華麗的開場慘淡的結束。如同當年的後主,夢裡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醒來卻是江山易主,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

時光已不知過去了多少年,只記得當時一起飲酒歡歌的友人沈廉叔、陳君龍皆已不在,而那殷勤勸酒的歌女,也已流落街頭,沒了音訊。她們雖是歌女,卻從不失溫柔賢良,經歷了風塵苦旅,她們更加善解人意,懂得珍惜。不知道,上天會不會給這四位女子一次追求幸福的機會?也給晏幾道一次補償的機會,而這補償,不是相守重逢,只是真誠地為她們祈福。只要虔誠的懺悔,過往的一切皆可以消除。


他是婉約之宗,是自古最痴情之人,得多痴情才能寫出這樣的相思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桃花扇,不由令我想起了李香君和候方域。桃花扇本是她們的定情信物,她們因扇結緣,又因扇分離。她為他,甘願撞壁而死,也不願嫁與他人,她的血濺在了扇子上,楊龍友被其忠貞感動,又不忍摯友侯方域的扇子被濺得血跡斑斑,便以血為墨,將其點染成幾枝梅花。從此,這把扇子成了維繫她們情緣的紐帶,扇在情在,扇損訣別。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應如是。秦淮河畔,碧水悠悠,早已不見李香君、柳如是等人的身影,可關於她們的點點滴滴,卻被有情人寫進文中,流傳千古。她們都是那般深情又有氣節的女子,連男兒都換了清裝,紮了辮子,向歲月低了頭,可她們卻去留肝膽兩崑崙,寧死不屈。

“夢中本是傷心路。芙蓉淚,櫻桃語”。假如,時光倒流,他遇見的不是蓮、鴻、蘋、雲四位歌女,而是柳如是,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柳如是的勸解而醒悟,清醒的去面對喧囂紅塵,用他的小山詞,去淨化汙濁的塵世?縱使不能,柳如是亦會陪他隱居山林,與花鳥山水相伴,作對漁樵農婦,雖簡單尋常,卻勝過芙蓉淚,櫻桃語的鏡花水月。歲月不會允許我這般胡亂猜測,這世間也沒有假如,只有開始與結束。他雖出生豪門,不慕權貴,卻終究沒有勇氣遠離、浪跡紅塵。唯有在溫柔富貴中,他才可以不顧一切的以夢入詞,過他的春花秋月,一旦離開,他就什麼也不剩。若是這樣,那又跟現實有什麼區別,倒不如貪戀夢境,至少還可以晚一點醒來。


他是婉約之宗,是自古最痴情之人,得多痴情才能寫出這樣的相思


今宵無處躲避,

不想再看鏡中的自己,

今夜的嘆息我孤獨的回憶,

點點滴滴都會過去,

在這離別前夕,

愛不愛也已經無意義,

紅色的酒杯啊,

離別的滋味,

思的酒喝不醉,

秋天的痕跡,

像我心的悲棄,

真情早已經遠離,

昨天的兩相依,

今日的空回憶,

我仍在今淚的夢裡。

他是婉約之宗,是自古最痴情之人,得多痴情才能寫出這樣的相思


韓寶儀的這首《離別前夕》,有一種老舊沉鬱的味道,聽來只覺往事在心間緩緩流淌。就像晏幾道的小山詞,詞風濃摯深婉,筆調流淌,語句天成,又哀感纏綿、清壯頓挫。每個人都有一些往事,在某個夜晚,被一首歌、一首詞重新翻起,透過那輪多情的明月,越過山林古徑,淌過江河碧水,去往故事發生的地方、哀傷莫名。回首曾經,相依相伴,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而如今,卻只剩下回憶,叫我如何醒來?

我亦是個多夢的人,假如有一天,我不再做夢,我想那一定是離開的那一天,那一天也許是功德圓滿,也許是一場情理之中的意外。如果可以,請讓我提前預知,讓我在離去的時候再讀一次小山詞,既知無法再次像往常一樣醒來,莫如將夢裡的那場相遇進行到底,沒有盡頭,不著邊界。有小山詞的地方,就有我多情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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