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舉報豫章書院毆打、虐待、囚禁學生,志願者持續受擾被迫離職,有人抑鬱自殺,有人被威脅“斷手”

三年多過去,周彥仍然會夢到在豫章書院的那段日子。

身著唐裝的七八個人,把周彥推進一個十多平方米的漆黑屋子裡。周彥不服,跟他們打了一架,但只是徒勞。他被摁在地上,反手戴上手銬。隨後,全身衣服被扒光。

6月下旬的南昌,40度高溫,屋子裡沒有空調,黑得無法判斷晝夜,他只能通過一個送飯的小孔透氣,靠廁所的一桶水解渴。

他在裡面待了7天,而後,是一段"集中營"式的學習歲月。

如今,許多當年在豫章書院"走過一遭"的青少年,已經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因為曾經飽受身體和精神的創傷,那段記憶時時在他們夢中閃回,給他們帶來陣陣驚悸,令他們大汗淋漓。而介入幫助維權的志願者們,則不斷遭受著"厲鬼索命"式的騷擾和威脅。

喝洗衣液自殺的少年

周彥承認,自己不是個優秀的孩子。

他是00後,有抑鬱傾向,還有過自殺的想法。因為暫時休學,又不願待在家裡,他常去泡網吧。2016年6月23日,他和媽媽從大連飛到南昌,到廬山玩了一天半。下山後,媽媽把他送上停在賓館外的一輛車,去一個學校。"車進去了,門關了。我一回頭,媽媽就不見了。"

關7天小黑屋,幾乎是每一個進入豫章書院孩子的"開胃菜"。7天裡,沒人和他說話。那天晚上,周彥以為自己掉入了傳銷組織。睡著後,他以為這是個夢。"第二天早上醒來,人就崩潰了。"

豫章書院,被老師們塑造成一個有著等級制度的小江湖。老師任命的兩個"學生校長",有權力記錄其他同學的不良行為,每天晚上開"批鬥會"。白天被記錄在案的同學,一個一個上去接受懲罰,理由一般是"上課開小差"、"和異性講話",最嚴重的是"打架",要關進小黑屋。竹板打手心,最少五下,上不封頂,"我見過最多的一個同學被打了50下,一下我就已經受不了了。"

這所打著"國學"名號的特殊學校,基本沒有科學的課程設置,就連"國學"課本也是由"山長"吳軍豹編寫。(古代書院一般都居山而建,首席講學被尊稱為"山長"。)老師們照本宣科,逼迫學生死記硬背。每天早上7點多,所有學生都要在操場參加"拜孔儀式",對著一尊2米高的漢白玉孔子像背誦《論語》。

但最令學生們膽寒的,是封建時代的那些"三綱五常"。"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女生還有專門的女德課,教《女儀歸》。"就是給你洗腦,告訴你一切都要聽從父母的,讓你相信,父母所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

半年學費3.6萬元,學校提供的伙食通常是"綠辣椒炒青辣椒"、沒削皮的土豆、帶蒂的茄子或紫菜湯,而且經常不熟或過熟。早上僅有的一鍋豆奶,會被高年級的孩子提早霸佔。

因為學校新建校舍,男生們還要充當免費苦力。沒有固定時間,有活了就幹,有時要幹到晚上,直到幹完。"搬水泥,一袋200斤,往你肩上一放,一個人扛到四樓,"周彥是東北人,個頭高大,但他畢竟只有15歲,水泥壓得他腰疼,夜裡睡不著。

他等著媽媽來接自己出去。他怕再進小黑屋,一直表現得很乖,也希望媽媽能夠看到。原本商量好9月出去上學,但媽媽卻始終沒來。給父母寫的每一封信,都要經過審查、修改,打成電子版公開在網頁上。為了避免事後算賬,學生們只能寫好聽的話。9月初,周彥洗衣服時,周圍只有他一個人,"心裡非常難受",看著旁邊的洗衣液和消毒水,他使勁灌了兩口洗衣液。"我想喝一口下去就死了,或者沒死被我媽接走也行。兩種都是能逃離的方法。"倒地後,他口吐泡沫,被送往醫院。

洗胃時,他出了很多血,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但學校老師代簽了,沒有通知周彥的父母。當天晚上回校,周彥給父母、外婆打電話,電話開著外放,身邊站著三個教官,事情被輕描淡寫為"不小心喝了點東西"。"一旦說實話,接下來的日子會怎麼過,我就不知道了。"

豫章書院實行"純軍事化管理",除了數量極少的教學老師,管理孩子們的是一批20多歲已經退伍的"教官"。一個同性戀教官喜歡上了他。沒人的時候,這位教官會和他躺在床上,拿手機給他看同性色情視頻,同時撫摸他的後背和大腿。

教官和周彥的父母保持著良好溝通。周彥是異性戀,但他假裝跟教官好,"我在指望他能讓我早點出去"。有時候他們躺在床上,用教官的手機一起聽音樂,聊作枯燥生活中的娛樂。"他知道這個地方是怎麼回事,他也覺得我在這兒待著不好,希望我媽早日把我接出去。"

喝過洗衣液後,周彥食道反流,吃不下任何東西,但學校不提供任何照顧。教官偷偷到外面買了藕粉,衝給他喝。"藕粉軟軟的,還是甜的,養胃,可以當飯吃。"

父母還是察覺到,"不小心喝了點東西"似乎沒那麼簡單。中秋節探望時,媽媽看到兒子黑瘦了一圈,才把他接了出去。直到今天,他沒有透露過那個教官的名字。

"當時我最大的想法,其實不是去報復,而是救人。" 2017年10月,豫章書院的事情被曝光,周彥也站出來揭發。"由於對這個地方的仇恨,出來後,有些人說的話也許有些誇張,當時我也比較激動。但現在過去三年了,完全沒必要再去誇張,我可以很客觀地描述那件事。"

他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情,是9歲女孩康麗被打。豫章書院名義上只招收初中年齡段的孩子,但康麗是當地檢察院與豫章書院合作辦學招收的犯人子女,由吳軍豹收養監護。"她的父母要麼是罪犯,要麼就是死了。"

有一天,康麗生病沒去上課,吳軍豹把她叫到辦公室。兩人發生爭吵,吳軍豹大怒,把小康麗拖到操場上,用龍鞭抽打,"很兇猛,大概抽了三四十下,地上的白色瓷磚都給抽碎了。"康麗發出"特別嚇人的慘叫聲",最後暈了過去。吳軍豹讓學生拿半杯鹽水給康麗喝,接著,讓她對著操場上的孔子像跪了一下午。"她整個人都脫水了。"

因舉報豫章書院毆打、虐待、囚禁學生,志願者持續受擾被迫離職,有人抑鬱自殺,有人被威脅“斷手”

一位學生被“龍鞭”打過後臀部的傷痕。受訪者供圖

那是南昌夏天最熱的時候,老師帶著學生們在食堂裡跳"像跳大神一樣"的"八佾舞"(一種古代的祭祀舞蹈)。周彥隔著窗戶看見了那一幕,還聽到小康麗的慘叫聲,但周圍人都無動於衷。"可能受環境影響,覺得學生被打很正常。而且在那種無聊乏味的日子裡,還有這麼一件事發生,反而讓大家覺得有意思,有點興奮。幾乎所有人都這樣。"周彥說,"但現在想想,這個想法很噁心。"

年輕人的"復仇者聯盟"

2017年10月,網文《中國到底有多少個楊永信?》炸塌了豫章書院高牆鐵網的一角,許多從那裡走出來的學生,站出來講述自己的遭遇和見聞。然而,與其說這是一場公開審判,倒不如說是一群年輕人自發組織的秘密"自救運動"。

20多個原本置身事外的志願者統計受害學生,蒐集證據,做心理輔導,試圖通過法律武器,將豫章書院一舉摧毀。前期,幾個核心志願者分工明確,有的登記受害學生,有的維護QQ和微信群,有的蒐集、比對、核實信息,有的做安撫工作。子沐是最核心的那一個。

她不僅接觸學生,蒐集和整理素材,還非常明確地蒐羅一切有關的論文、法律條文。因為思考比較透徹,還多次在網上發表針對性強、文鋒犀利的文章,她成為吳軍豹等人的"眼中釘"。

豫章書院招生時,對外宣稱先後有3000個學生得到矯正。後來一起參與進來的子沐男友陸鳴說,這一數字被過度誇大了,而且可能包括2012年以前豫章書院前身龍悔學校的學生。

豫章書院被曝光的那段日子,志願者小組一天能收到100多封郵件,還有大量受害學生前來傾訴,"多得讓我們自己都感覺到恐懼"。那段時間,他們每天的睡覺時間不到四個小時。但他們很快發現,一些偽裝成受害學生、律師和記者的人,是來套取信息資料的"臥底",於是他們立刻採用分級篩選的方式,審核申訴者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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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17年11月,就有豫章方面的人威脅一位舉報學生,稱“有不少武力資源”。受訪者供圖

3個多月後,他們從600多個人裡,確認了120個"確實受到豫章書院傷害的學生"。其中,有36個學生願意向警方和法院作證,追究豫章書院和吳軍豹的法律責任。2018年1月4日,他們將這批人的證據材料交給了警方。

陸鳴說,其中針對兩個教官有非常明確的證據,當地警方也曾三次申請逮捕令,但檢方均以"證據不足"為由拒絕。不過,此事引發了全社會對"矯正式特訓學校"的輿論批判。2017年11月7日,豫章書院被正式註銷辦學資格。此後,該案一直處在偵查階段,"其中一個主張積極辦案的刑警大隊隊長,過完年就被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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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維與幾個當事人起訴兩名嚴重體罰過學生的教官,被檢方駁回,理由稱豫章書院對學生“未造成人身損害後果”

隨著吳軍豹等人曝光度的提高,志願者們遭遇的神秘騷擾和威脅也越來越多。被無數次電話舉報後,陸鳴只能從所供職的遊戲公司辭職。直到公司老闆發去了陸鳴的離職報告書、辭退書後,對方才停止騷擾。但很快,騷擾電話又頻繁打到陸鳴新加入的創業公司,"全部是虛擬電話,"為了不打擾同事,他只能再次離職。

介入豫章事件時,子沐只是個剛上大學不久的學生,長期的負面情緒和精神壓力讓她變得抑鬱。她經常接到騷擾和威脅信息,甚至學校老師也問他們,"你們是不是參加了什麼非法組織或者傳銷?"

2018年5月,陸鳴去外地辦事,察覺到子沐情緒低落。第二天晚上9點半,他在電話中聽到下雨的聲音,子沐說在外面,不願回宿舍。"她說,沒有關係的,沒有必要了,反正一切都沒有意義了。"陸鳴立刻讓她的室友打110、120,並通知宿管阿姨,才把子沐從教學樓的天台救下來。

那天,子沐服用了6種感冒藥,喝了RIO酒,試圖讓腎臟衰竭後死亡。第二天,子沐的父親趕到南京的腦科醫院看望女兒。與班主任一席交談後,他極為憤怒,要求子沐徹底退出豫章書院的事,不允許陸鳴和她接觸,還提出讓女兒休學。子沐堅持繼續上學,父親就強制刪除了子沐手機裡所有關於豫章書院和受害者的資料。

從那以後,子沐徹底告別了這項公益行動,整個志願者團隊也遭受重創。"如果一開始沒有子沐的話,我們的維權行為在他們眼裡只會是小打小鬧,不成氣候。"陸鳴說。

這是一項純付出的工作,沒有家長和學校老師表示理解與認同。蘭州大學生肖藝凡的家人、親戚、學校甚至教育部門被連續騷擾半個月,老師找她談話,她說自己做的是正義的公益行為,但老師不同意,讓她答應對方的要求,遠離是非。不得已,肖藝凡只能妥協。陸鳴說,"那是一所很普通的三本學校,她又不是尖子生,學校的保護資源用不到她身上。你懂的。"

騷擾者分三次提出了要求。第一次,要求肖藝凡退出志願者團隊,關閉一個維權網站;第二次,要求肖藝凡寫書面檢討書和道歉信發給他們,銷燬手上搜集的所有信息數據,不能備份,並錄成視頻發給他們;第三次,要求肖藝凡把她知道的所有志願者的所有聯絡方式及聊天記錄發給他們……經陸鳴等人同意,三次要求,肖藝凡全部答應並執行了。只是最後一次,在向對方提供志願者成員信息後,大家集體修改了賬號。

"不支持正義,而向黑暗勢力低頭。我當時就奇怪,問肖藝凡:你們學校是不是底子不乾淨啊?"陸鳴說,學校把他們當成壞人,認為他們在誘騙未經世事的學生。他曾向學校解釋,"如果我們是壞人,在做壞事的話,前兩次要求我就不會答應。"但是,學校不想招惹是非,只想要息事寧人。

"他們不會去管這個事情本身是什麼樣子,是否正義之類,他們不會考慮這些。你自己闖的禍,你自己處理乾淨。要麼最快捷的方法,就是你退學,離開學校,跟它沒關係就行。"陸鳴說,"這等於是變相向惡勢力低頭。"

即便如此,在隨後的兩年裡,僅剩的幾個志願者還是積累了一定的經驗。2018年,他們幫助曝光了武漢新長征學校、南昌陽光學校,以及浙江義烏、貴州等地的多個侵害青少年成長的非法特訓學校。根據百度搜索和受害者提供的信息,他們統計,全國至少有160多所類似的非法特訓學校,大多集中在三四線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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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願者們的QQ號頻頻出現異常登陸現象。受訪者供圖

直到今年10月,陸鳴等人還遭到不明身份的人的騷擾和威脅。他的微博賬號被某個賬號舉報後註銷,許多志願者的QQ號神秘地在異地登錄。知乎大V"溫柔"發文指控後,吳軍豹發佈微博否認,聲稱已報警,沒過兩天又刪掉微博。志願者們查證,吳軍豹所配的派出所圖片,使用的是2015年某篇新聞的舊圖。10月24日,"溫柔"和陸鳴分別收到一封私信,對方發來一張"剁手"的圖片,威脅說,"吳軍豹說這就是你的下場。子沐已經(鬧到)自殺,下一個就到你。"但吳軍豹隨後又發微博稱,"網絡黑社會嫁禍。"

因舉報豫章書院毆打、虐待、囚禁學生,志願者持續受擾被迫離職,有人抑鬱自殺,有人被威脅“斷手”

受訪者供圖

"革命愛情"

進入豫章書院的學生,大部分是被父母和學校聯合騙進去的。但儲吳越卻是自己進去的。

儲吳越家境優越,外貌出眾,初中時因此遭到一連串的"網絡暴力",經常逃課,成績落了不少。少女心事難對父母講,她決定轉校,換個環境。因為從小練書法,她和父母從百度上看中了豫章書院。後來,校長任偉強幫忙把她的學籍也轉了過來,答應可以搞定她的初中畢業證。

2015年初進來,父母和豫章書院一下籤了為期3年的協議。因為是自願,加上父母在南昌繼續待了兩三天,儲吳越是極少數沒被關小黑屋的人。但兩個月後,她就試圖割腕自殘。

背不出《感恩餐頌》,被子沒疊成方塊,列隊遲到、亂動、沒舉手,上課講話,站坐姿不端……處處都是打戒尺的理由。吳軍豹還鼓勵學生們互相揭發,揭發別人,晚上就能減輕自己的責罰。

女德課教《女儀規》,"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棍棒底下出孝子",沒人表示過反對,"大家已經被洗腦了,都覺得這些很正常的。不然也會被懟,或者被打得很慘。"但這些東西很難真正深入人心,"大家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好了。"

那天,學校難得開葷,吃了一頓魚,結果全體學生食物中毒,上吐下瀉。學校沒給學生們醫治,而是讓他們喝了一整天的鹽水。儲吳越心懷不滿,把陶瓷杯摔碎,用碎片割手腕,所幸沒割破動脈。有學生將此事報告給老師,第二天晚上,儲吳越就被打了20下龍鞭。

儲吳越堅稱,當時的龍鞭是根細鋼筋,"掉在地上會有那種很清脆的鋼筋的聲音"。校長任偉強讓三四個教官按住儲吳越的四肢,全體40個女生圍觀,他親自抽打。"最變態的是,開始他看我忍著不吭聲,就打得更重;我說'等一下',他就又更重。"每一下,火辣辣的痛都讓她渾身顫抖,最後,她幾乎虛脫。

這次打完龍鞭,儲吳越被扔進小黑屋關了7天。她的屁股被打得傷痕累累,不能坐也不能洗澡。但儲吳越性格倔強,始終沒哭。那天晚上,她又試圖自殺,"我想過撞牆,想過憋氣,最後打算咬舌,但是太疼了,就放棄了。"

沒過幾個月,她為一件小事和五六十歲的女班主任頂嘴,班主任竟然被罵哭了。這次,她又被打了10下龍鞭,接著又是7天小黑屋。

與眾不同的是,儲吳越心理夠強大,兩次龍鞭和小黑屋,她並沒有領教到什麼"教訓"。"我不覺得我是壞學生。我覺得這是青春期很正常的事情。我當時覺得自己沒什麼毛病。"但是,每個敢於掙扎和反抗的學生,都會面臨危險。

一個江蘇的女生第一天進來時,是被幾個教官抬進來的,她踢騰時踢中了一個教官的下面。當天晚上,她試圖用空調部件自殺,隨後被拖出去領受龍鞭,沒想到路上她又踢中了教官下面。"然後她就被教官按在地上打,手、手肘、膝蓋、下巴,全都磕出血,一地的血,"儲吳越記得,這個女生激烈反抗,罵髒話,"我老子都沒打過我,你憑什麼打我"。

吳軍豹發怒,親自打她,"她的頭被按在地上,一抬起來就被按下去,往地上磕。"吳軍豹用龍鞭打她,"可能打了四五十下,邊打嘴裡還邊碎碎念一些話。"按照規矩,被打完了,學生還要對老師鞠躬,說"感恩老師教誨"。隨後,她被關進小黑屋。

那次之後,這個女生就變得乖了。"其實裡面的學生,要麼就是被打服的,要麼就裝出來的,沒有誰是真正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儲吳越說,"裝,一是為了不被打,二是為了儘快出去。"

在豫章書院,男女生之間遵從"授受不親"的古訓,男校女校界限嚴格,關係親密會遭到嚴厲懲罰。可是,"性侵"的事件和傳聞卻此起彼伏。一個後來回到東北的女生告訴周彥,她在換衣服時被一個男老師偷看,她出去叫喊,反而被老師誣陷,說她"長成這個樣子,哪個老師會看上你?"隨後,她被打了一頓。

一個女生和男教官好,脖子上留下了一個草莓印。後來教官被開除,這個女生也被打了15下龍鞭,"我並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被打。"

高壓之下,儲吳越還是躲過監視的目光,和一個男生談起了戀愛。一次她回浙江辦身份證,男友偷偷跑到辦公室給她發QQ消息被發現,不僅捱了打,還在大搜查中被發現32張紙條。

2016年7月,藉著考試的機會,儲吳越見到了父母,"我說我想去好好讀書了",這才得以離開豫章書院,回到浙江。她的睡眠徹底"癱瘓",有時到天亮才能睡著,睡著後又做噩夢,"鬼壓床","我會夢到他們把我給抓進去了,夢到裡面那些醜惡的嘴臉,或是吳軍豹又罵我了。"

這種狀態持續了兩三年,她被診斷為"重度抑鬱"和"重度狂躁","一個星期,能有四天都在想死。我經常坐在窗臺外面,被我父母拉進來了。"

離開豫章書院後,她和男友的關係隨之中斷。今年,一次交流維權的機會,他們又恢復了戀愛關係。"畢竟跟別人不能分享我當時的遭遇,現在有這樣一個人能懂我了。"儲吳越說,"當年他只是精神支柱,那是監獄裡的革命愛情、革命友誼;現在是正常的人間愛情。"

"那段同性初戀,很可笑"

江蘇女孩李欣桐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覺,醒來後就與父母分開了。2015年剛進小黑屋裡,教官就開始批評她的同性戀取向。"他說我有問題,要糾正我。我說我爸媽都管不了我,你幹嗎管我。"作為"新興人類",李欣桐不覺得喜歡同性有什麼錯或不正常。

但老師處處針對她,逼著她穿裙子,不穿就挨戒尺。一旦和女生過於親密,就會被打龍鞭。2015年春節,學校特地為問題嚴重的學生開了個"破零班",每天做高強度的體罰訓練。身體趴著,雙手撐在砂石地上20分鐘,每個人做深蹲100個以上,還有蛙跳、跑步、鴨子步,張教官就在身後拿著小鞭子監督。

教書法的武老師重男輕女。他不懂音樂,唱校歌時女生聲音不如男生大,他指責女生"樣樣不如男生",吃飯時罰她們站在操場孔子像前唱歌。

李欣桐從小是"假小子"打扮。過年的晚會上,一位老師單獨制定一個節目給她和另一個同性戀女生,讓她們戴假髮上臺表演節目。她拒絕,老師就威脅:"你這樣子,我就讓你爸媽永遠不來接你"。李欣桐說,"我覺得自己很像小丑。"

豫章書院費盡心思矯正她們的性取向,並未成功。00後的孩子,對同性戀坦然視之,也不會被輕易改變。"根本不會產生影響。其實能被送進去,都是天生的。要不是真的只喜歡同性,早就變過來了。" 李欣桐說,縱然有時候他們表現得很聽話,也只是為了早點出去,內心並非真的改變了。相反,三教九流的孩子彙集在一起形成的不良風氣,還會汙染原先的"好孩子"。

"裡面有不少吸毒的、打架的。但是豫章書院打的旗號既有'國學',又有青少年管教,我看見一些小孩本來成績很好、很乖,沒什麼惡習,但在裡面,別的孩子都在吹牛、抽菸,他也學會抽菸了。"

2016年5月,李欣桐不再偽裝,放棄矯正,"我做出一副樣子給父母:你不接我出來就算了,我就繼續調皮搗蛋,你又不能把我搞死對不對?"父母聽從一位老師的意見,把她接了出來。

黃也原來對自己沒有那麼清晰的認識。雖然小學六年級就意識到自己喜歡女生,但對同性戀的概念一直處在朦朧狀態。初二時她經常和同學鬧矛盾,老師罰她單獨坐,不許同學和她講話,她幾乎輟學,天天跟男孩子一起玩。父母擔心她和社會上的人混在一起,開車送她去了南昌。反而在豫章書院裡,她才真正有了同性戀的明確意識。

被兩個教官強迫簽字,打了一頓,扔進小黑屋,她"一臉蒙逼","我真的沒想到我爸媽會這麼騙我……恨啊。我當時想,如果我媽在我面前,我一定會拿刀捅死她。"

小黑屋裡除了她,還有4個女生,其中兩個是同性戀。被問是不是"T"(女同中的男性角色)時,黃說不知道,就遭到排斥。"她們聊的什麼酒吧什麼的,我沒經歷過。她們對我冷嘲熱諷,晚上讓我睡在靠近廁所的地方。"她更加自閉了。

為表"忠心",黃也主動申請進了"破零班",沒想到雙手撐砂石地,沒數到100,她已經失去知覺倒下,教官拿起她的手拍打地面,"指關節破了,手上全是血。"

但在這個封閉的環境裡,她和一個被大家認為"只喜歡男生"的女生談了戀愛。"莫名其妙就好上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們傳紙條、分享零食,然後私下聊天。為了不被發現,每次看完的紙條閱後即焚。

她們不僅私下接吻,還經常在晚上趁著老師去小黑屋值班的時候,跑到一張床上睡覺。好在寢室的同齡人並不覺得有什麼,她們的關係一直保持到走出豫章書院。

每個月家長探望時,黃也都求爸媽帶她出去,甚至下跪,但無濟於事。2016年五一,黃也說自己已經改好了,回去會努力上學,才逃離這裡。但一回到家,她就對媽媽坦白,"我壓根就沒改好"。後來她發現,媽媽在豫章書院的家長微信群裡說,要把她再送回去,她離家出走了一個星期,住在朋友家和賓館裡。"真的再被抓進去,就不是半年的事情了。"

臨走前,女友請她留下陪她,黃也有過猶豫,"但我更想出去,更想要自由。"好在幾個月後,女友也走出了豫章書院。

黃也是浙江人,女友卻在中部省份。異地戀並不讓她們安心。春節那天,她們在電話裡分手,互刪了微信。但沒過幾個月,女友打電話問她借錢,說懷孕了,要去醫院打胎。黃也向朋友借了錢打給她。

離開豫章書院後,黃也覺得自卑,她得了抑鬱症,有社交恐懼,除了在豫章書院的那段經歷,父母離婚也讓她感到失落。她覺得還是喜歡女友,有次喝醉,她打電話告訴她"我想你",兩人又恢復了關係。黃也坐高鐵去找她,一起待了一個星期。

那是她第一次為愛情遠行。不久後,她發現對方的人品不能忍受,兩人再次互相拉黑。"她是我的初戀,當時為了她要死要活的,現在我覺得那段感情很可笑。"包括當時的同學,臨走時互留電話,戀戀不捨,後來逐漸淡漠,"只是因為在豫章裡面,才有了大家的友誼,才有了這段愛情,誰知道出去了是個什麼樣的人?"黃也說,"如果不是豫章,我肯定不會喜歡她。在裡面,大家都是被扭曲的,很奇怪。很奇怪的一段經歷。"

"家長永遠不會說對不起"

"家長們在想什麼呢?為什麼把孩子送到這種地方?"志願者們也很好奇。陸鳴說,大部分原因在於,家長們把自己以前沒有完成的夢想強加到了孩子身上。

"他們希望孩子替他們完成夢想。但孩子也是獨立的個體,不是家長的專屬所有物。一旦孩子抗拒、失去興趣,他們就認為孩子不聽話、不懂事,覺得孩子有問題。這時候再來一個聲音吹吹風,孩子就可能被送到這樣的學校。"

可是,一年7萬學費給孩子帶來的,是"勞改營"式的傷害。"家長會自我催眠,有僥倖心理,覺得就算有虐待,自己的孩子也不會捱打。"陸鳴說,無能為力的家長把這類學校看成醫院,指望它們替自己修改孩子的人格,"覺得那裡能治好孩子的病,那個病叫作不聽話。"

南昌的羅維只因高考失利,不願去讀大專,與作為高級工程師的父親爭執,便被一群身穿警察制服的人騙進學校。"小黑屋裡我都說了:我是成年人,我沒有犯法,連我的父母都無權拘禁我,你們沒有權力關押我,我要見律師。" 5年過去,他堅持起訴吳軍豹及其手下教官的非法拘禁、體罰虐待、侮辱人格等罪名,但舉步維艱。

"楊永信和豫章書院有三重護盾:披著醫療外衣,實則非法行醫,是虛假的'森田療法';地方政府撐腰;法律上始終不能確定罪行和罪名。"羅維說,5年來,他一直在做的就是突破第三層護盾。"我的案子如果贏了,就成了中國戒網癮學校案例的首判,那樣,以後的戒網癮學校就得忌憚三分,就不會亂打人了。這對中國法治社會具有巨大意義。"

2012年4月,當地媒體為龍悔學校做了一篇背書報道《吳軍豹和他的"潛力生"們》,以多個例子大肆誇耀學校"改邪歸正"的神奇功效,"龍悔學校的立校精神就是,以人性的反省精神,增加自身修養,戒往厲而自強。吳軍豹除了校長身份之外,同時還是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報道中,校長吳軍豹聲稱,"我反對以往有些特訓學校搞的以體罰為主的教育方式,而著重從心理上引導,最大限度挖掘'潛力生'的優點"。

而實際上龍悔學校、豫章書院卻是一個黑暗的"少年集中營",許多少年少女的性格習慣在這裡改變——好的變壞,壞的變更壞,被施暴者變成施暴者。陸鳴說,他知道的,就有三個孩子,走出豫章書院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因舉報豫章書院毆打、虐待、囚禁學生,志願者持續受擾被迫離職,有人抑鬱自殺,有人被威脅“斷手”

停止辦學後的豫章書院校舍,現在改為一所美術學校。受訪者供圖

儲吳越說,原本豫章書院是施暴者,學生之間也有強弱欺凌,這導致許多人"精神不正常,是非好惡觀念不清,三觀轉變",以至於受害學生,反過來變成加害者。女生寢室裡,一群人欺負一個22歲的精神病女孩,"她被爆菊,用的是牙刷有毛的那一頭。"

離開豫章書院後,原本患有抑鬱症的周彥變得更加嚴重。連續3個多月,他晚上不敢住在家裡,去同學家或網吧,隨身攜帶一把尖菜刀,白天再回去睡覺。晚上待的地方,連父母也不知道。"他們一貫的手段,晚上去你家裡,把你拽出來,放麵包車里拉走。我怕他們再把我抓走,怕再回去。"

周彥還產生了"應激障礙"。有一次,媽媽開車帶他去一家精神科醫院,中途他察覺方向不對,立即狂躁起來,車的速度有三四十碼,他跳出去就跑。媽媽心疼得哭了起來。經過解釋,他相信了媽媽,去到那裡,果然是一個進行沙盤遊戲心理治療的地方。"我當時特別害怕,就怕她把我送走。我想,哪怕今天豫章書院的人到我家門口,我寧肯從樓上跳下去。"

他適應不了集體環境,幾乎輟學。豫章書院內幕遭曝光後的兩年,他狀態慢慢好轉,後來考上大學,學習應用心理學。

原本就患有偏執型精神障礙的梁旭身高1米88,進去時和一個吸毒的人關在一起,踹倒了教官。後來因為各種事情,他跪了幾十次孔子像,"這是我在裡面受到的最大的刺激"。從豫章書院出來後,他變得精神分裂。直到今年,他還頻繁電話騷擾周彥,"有時候一天給我打十幾個電話。"梁旭反覆描述,5歲時他在大街上遇到任偉強,"我讓他去開豫章書院,他就真的開了豫章書院。"

豫章書院遭曝光後,周彥的媽媽給兒子正式道歉,稱自己被校方矇蔽了。但大部分把孩子送進豫章書院的家長們,很少真正反省。"他們不會主動跟你道歉,或者會說,我當初也是為了你好,"黃也說,家長只會躲避問題,"躲避他們對你犯下的錯誤。這是中國家長的思維慣性。"

因舉報豫章書院毆打、虐待、囚禁學生,志願者持續受擾被迫離職,有人抑鬱自殺,有人被威脅“斷手”

許多家長都在豫章書院“入股”或捐款。一位浙江的學生母親兩次共捐款2.6萬餘元。受訪者供圖

志願者羅維說,校長吳軍豹很可能是個雙性戀,吳摸過他的大腿,還有人說吳在辦公室猥褻過一個小男孩。指控吳軍豹性侵女生的聲音則更多,"有多個證人都提到吳軍豹有大量'胸毛'和'腿毛'、'性慾旺盛',他還自稱'青龍'。"羅維說,2008年至2013年豫章書院前身龍悔學校時期,吳軍豹就曾把一個女生搞懷孕。他的妻子拉著他到受害學生家裡賠錢、道歉、下跪,"寫檢討書,然後燒掉,化成水,喝掉。"

志願者們統計並證實了多個在豫章書院遭到性侵的人,"她們要麼已經結婚,過上了正常生活,要麼收了封口費不再說話,或者已經進了精神病院。"陸鳴說,其中5人願意在開庭時作證。但性侵問題同樣面臨證據不足問題。"在學校的封閉環境待了幾個月,又不能不洗澡,被打的人事後都找不出痕跡了,還指望能有證據?"

陸鳴說,他們的統計中,有40個人之前就受到過校園暴力、性侵等傷害。"這些應該得到法律和校園保護的孩子,竟然被送到那種地方,那是他們可以躲避、退縮的地方嗎?這就是這個社會對他們的責任嗎?"

還有的家長,明明自己心理不健全,卻把矛頭指向孩子。陸鳴提到,一個父親自己是異裝癖,卻說兒子是同性戀。還有一個繼父強姦了女兒後,擔心女兒報警,便把她送進了豫章書院。後者後來出了國,打算不再回國,跟家裡徹底斷絕了關係。

另一些被豫章書院傷害的孩子,後來也走上了自己選擇的道路。被關進小黑屋脫光衣服的李煜杉到北京做網紅;遭遇校園暴力被送進豫章的少年王凱,出來後沒有上學,在北京三里屯的酒吧裡做"鴨"。

(除吳軍豹、任偉強外,其他人物均為化名)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鳳凰WEEKLY】創作,獨家發佈在今日頭條,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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