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

在《萬壽寺》的結尾,王小波寫道:

“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

這句話前一句是:

“雖然記憶已經恢復,我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但我還想回到長安城裡──這已經成為一種積習。”

那個小說裡,他失去了記憶,所以重構了長安城。

到他記憶恢復回到現實時,趣味就沒那麼大了。所以他會在記憶恢復之後說:

“長安城裡的一切已經結束。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每個人都想生活在別處吧?

一個月前開過這個玩笑:

現在我們瞭解世界各地的風景,是靠朋友圈照片,靠長長短短的視頻。

博爾赫斯的《墨中鏡》裡,巫師做法,讓蘇丹可以看到想看到的一切:

駿馬、不同的城市與國家、船隻、兵器、樂器、美女、星辰、顏料、雕像、金字塔、鯨魚、街道。

再往前呢?

瞭解點繪畫的諸位,一定知道。像我國,青綠山水從唐之後才起來,人物畫在此之前就很發達了。到南北朝山水勃興,越到後來,風景畫越流行。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歐洲也有這個趨勢:文藝復興初,流行的是人物或神話題材,還是以人和事件為本;越往後,風景畫比重越大;19世紀中後期,除了肖像畫(代替全家福拍照)之外,就是各色風景畫起來了。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用照片打比方,大概,都是從自拍肖像開始,往風景照延伸?

人都是希望先看看人像,再看看世界?

現在您打開手機相機,一般有個功能叫全景攝像。

二百年前,流行過一種玩意叫全景圖:Panorama。

法國第一位全景圖畫家是皮埃爾·普雷沃。他畫過巴黎、里昂、羅馬、那不勒斯各地的全景圖。城市成為了風景。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他的學生中,有一個人叫路易斯·達蓋爾。

跟師父學了全景圖後,他跑去搞了個西洋景劇院:用二十米寬、十四米寬的背景,製造宏大的場景。

——有點像現在的3D影院,只是場景靜止、背景手繪而已。當時觀者如堵:大家住在城市裡,可也想看看大風景啊!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大概達蓋爾跟師父學懂了一件事:

人們都需要一個詩意的世界啊!全景畫、西洋景,都為了讓我們看世界。

再往前呢?

法國人18世紀大搞園林。當日瑪麗·安託瓦內特王后的愛好之一,是把凡爾賽搞成“一個有植物掩映的起居室”。追求的不是真實,而是美麗與詩意,兼具田園牧歌的美好與生活的便利。

中國的園林,那就要求移步換景了,要求有丘壑了。小園當靜觀為主,大園以動觀為主,但都得求詩情畫意——嗯,詩意的世界。

現代的小區,當然談不到園林景緻,但大多數人都樂意有片綠地——哪怕草坪不讓踩。有這麼片自然的、牧歌的、理想的美景,感覺好多了。

當日大觀園好了一部分,賈政拉賈寶玉和眾清客去逛山水,還要題名字。這是富貴閒人們營造理想世界的方式。

《西遊記》和《水滸傳》裡,經常有風景贊。

前者如:

“千峰開戟,萬仞開屏。日映嵐光輕鎖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纏老樹,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喬松。修竹喬松,萬載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時不謝賽蓬瀛。幽鳥啼聲近,源泉響溜清。重重谷壑芝蘭繞,處處巉崖苔蘚生。起伏巒頭龍脈好,必有高人隱姓名。”

後者如:

“前通官道,後靠溪岡。一周遭青縷如煙,四下裡綠陰似染。轉屋角牛羊滿地,打麥場鵝鴨成群。田園廣野,負傭莊客有千人;家眷軒昂,女使兒童難計數。正是家有餘糧雞犬飽,戶多書籍子孫賢。”

這是沒視頻沒照片的時代,只能靠口說。

如果您注意到,《西遊》和《水滸》都有大量旅行場景的話,嗯,沒錯:

旅行小說探索未知,是小說的一大門類。

唐傳奇許多故事,都是描寫人出門旅行。《聊齋》許多故事,也發生在路上。歐洲則有許多騎士小說,騎士出門,借宿磨坊城堡、邂逅貴族夫人、幹掉怪龍——多少RPG遊戲都是這個題材起來的。

這中間都有一個“探索未知,尋找詩意世界”的動機在。《堂吉訶德》與《奧德賽》,骨子裡也是這樣驅動的。

昆德拉有過個說法:因為世界被探索得差不多了,不再神秘了,所以現在的小說都沒有“探索未知世界”了,只好轉而探索人類內心。

所以現在的虛構作品,要麼重構一個架空世界,要麼就直接往星辰大海去了。

野心大一點的遊戲,都不滿足於單純講一個故事,而是重構一個世界。無論這個世界叫陶森特也好、艾澤拉斯大陸也好、海拉爾大陸也好、洛聖都也好。

說到底,都是衝著你探索詩意世界的衝動,才能做出來。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印象派和後印象派幾位畫家,都愛浮世繪,都想生活在日本浮世繪的風景裡。

莫奈晚年有了點錢,就去吉維尼鎮置了地,連房帶院買下來,然後:

栽種花木,引來河水,開掘池塘;把艾伯特河改道了數百米,生造了個不規則橢圓的池子。還嫌不過癮,他在水上,特意修了座日式拱橋。橋漆為綠色,跨越池塘;水菖蒲、百子蓮、杜鵑花科的觀賞植物和繡球花環池而居,柳樹和紫藤懸垂水面,讓水的色調更趨深藍,水面漂浮著粉紅色的睡蓮——到這樣,他才滿意了:生造出了一個日本池塘庭院,然後生活其間。

這般大規模造景觀,就是真人版《模擬人生》。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凡高沒莫奈那麼有錢,但他還是愛日本畫,尤其是葛飾北齋和歌川廣重的作品。他跑去南部的阿爾勒。一住下來,便情深一往。那是1888年的夏天,他寫信跟兄弟說,“日本人的畫兒筆觸極快,快到像光;他們的神經更纖細,情感更質樸。”然後又寫信給保羅·高更,哄他一起來阿爾勒做畫,“我永遠都不能忘卻初到阿爾勒的感情……生活在這裡,就像是日本!”

說到底,還是因為:

人此生此世,總在試圖追求體驗最多的可能,一個想像中的世界。

從各種探索未知世界的小說敘述,到風景畫,到風景照,到風景掛曆明信片,到科幻作品、穿越故事、沙盤式遊戲,以及我們如今手機上大大小小的圖片和視頻。

雅俗不同,但歸根結底,都是為了讓我們能夠去到某個未知的世界,都是為了讓我們可以生活在別處,生活在某個王小波所謂的“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

最後,上頭說到的那位路易斯·達蓋爾,先是畫全景畫,然後搞了西洋景。

與此同時,他也在自己搞發明研究。

1839年,他的西洋景劇院起火,被燒掉了。

眼看要完蛋了?

稍後,1839年8月19日,路易斯·達蓋爾發明的達蓋爾攝影法專利,被法國政府買下了,並宣佈這個禮物“免費送給世界”。

攝影技術,就此誕生。

自那之後,我們才得以看到全世界的風景。

(一個畫全景畫、搞西洋景的人,最後發明了現代攝影技術?

是因為他最瞭解人民是何等渴望看到世上所有的風景,何等渴望經歷所有可能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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