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薛姨妈真的疼黛玉多过宝钗吗?

《红楼梦》里,薛姨妈真的疼黛玉多过宝钗吗?

《红楼梦》从第45回开始,原先有芥蒂的宝钗、黛玉就成了知心闺蜜。这一回的回目,叫《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到了58回,薛姨妈甚至对黛玉吐露真情,说她疼爱黛玉多过宝钗。

然而,读者对于宝钗已经有先入为主的成见,觉得她心机太深,做什么事情都是出于利益考量,不可能无缘无故对黛玉好。

而薛姨妈也到了死鱼眼的年纪。宫斗、宅斗,不就是中年妇女的日常吗?任你表面再慈爱,也掩盖不住包藏的祸心。

所以,几百年来,读者一直在问,薛姨妈对黛玉的疼爱是真心的吗?

薛姨妈对黛玉好,当然是真心的。这一回的回目,就叫《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有些人可能会说,慈跟爱也可以只是表面的,以及一种自我暗示式的表演,潜意识里,薛姨妈未必真的慈。毕竟,曹雪芹也说王夫人是心善之人,但这种善不过是建立在不挑战她偏见的情况下。王夫人对晴雯、金钏儿,可一点都不善呢?

既然回目都无法让你相信薛姨妈是真的慈,真的爱黛玉,那么,看看五十八回作者的描述:

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黛玉,自己素性也最怜爱他,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称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

“自己素性也最怜爱他,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作者亲自用旁白解释,总不可能是假的了吧?

觉得薛姨妈包藏祸心,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总相信我们愿意相信的,以至于对这些白纸黑字的描写视而不见。我们已经预设了宝钗一心想要嫁给宝玉,所以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既然如此,她妈妈当然跟她一唱一和了,怎么可能真心对黛玉好。

但《红楼梦》跟很多严肃文学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用心描写了很多美好的东西。这是作者在家道中落后,对往昔美好时光的缅怀和追忆。

这里面,人与人之间超越身份、阶级、名分的情感,是作者最为珍视的。

很多时候,情感的深浅是基于缘分,而非血缘、名分。

贾母有三个内孙女,从小看着长大,也有湘云这样从小寄养在贾家的侄孙女,但是,贾母最爱的还是11岁(各种版本不一,姑且用看起来最合理的11岁)才来到她身边的外孙女黛玉。

《红楼梦》里,薛姨妈真的疼黛玉多过宝钗吗?

湘云跟袭人,一个是主子姑娘,一个是丫鬟,但小时候却是亲密无间,姐姐妹妹称呼,长大后相见,袭人居然还可以让湘云帮她做鞋子。

紫娟是黛玉进贾府后才配的丫头,但时常日久,居然也亲密到一刻也分不开,比黛玉从苏州带来的雪雁还亲。

以及,宝玉第一次看到黛玉,就惊呼:“这个妹妹,我见过。”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奇妙。你一定有过这样的经历:喜欢刚认识的非亲非故的人,多过认识多年的亲人。

王夫人喜欢稳重端庄的袭人,却并没有对自己的亲侄女黛玉表现出多少喜爱。按照她对晴雯的厌恶,大概对黛玉也不会有太多的好感。

相比之下,薛姨妈跟黛玉严格来讲就不算亲戚,但却比王夫人更疼爱黛玉。

只是,人长大后,情感却必须服从于伦理,在条条框框中难越雷池一步。

我们再回看《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这一回,薛姨妈安慰黛玉时是这样说的:

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父亲,到底有 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常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他们这里人多嘴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靠,为人做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着老太太疼你,我们也‘伏上水’去了。

意思就是说,我本来是最疼你的,但担心人家说我别有用心,是为了巴结老太太,就克制住了自己了。

你看,几百年后,读者还是以为薛姨妈跟宝钗疼黛玉,是一唱一和,别有用心,可见人言可畏,她担心人多嘴杂,怕被认为是为了“伏上水”才疼黛玉,也就不奇怪了。

再联系这回的前半段,“慧紫鹃情辞试莽玉”。宝玉关心紫娟的冷暖时,伸手去掂了下紫娟的衣服。紫娟是这样回答的:

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

《红楼梦》里,薛姨妈真的疼黛玉多过宝钗吗?

不管作者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两段情节间确实有着巧妙的照应性。薛姨妈不敢表现出自己疼黛玉,紫娟不喜欢宝玉关心时动手动脚,都是因为人言可畏。

人小的时候,感情是纯粹的,没有任何阶级、利益的参杂。但大人世界的潜规则,却是“小孩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

所以,你疼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有可能被人说是为了讨好对方的长辈;你疼一个不想追的女孩子,关心的时候动手动脚,可能会让对方误以为是图谋不轨……

换而言之,你能疼的人,仅限于世俗伦理许可的名单里。

正因如此,湘云跟袭人小时候姐姐妹妹相称,但长大后,一个笑对方“拿起小姐儿的款,所以不敢亲近”;一个笑对方“才离开几天,就不像从前那样相待了”。

宝玉一直欣赏平儿,总想为她尽点心。但“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

儒家的传统道德,就是规范社会的秩序。而超越规范的情感对于是破坏秩序的。主子跟下人亲密无间,破坏了主子的威望和管理的秩序;欣赏别人的妻妾,甚至为她尽心,也威胁到别人的婚姻。

这大概是作者借着小说,表达一种长大后情感被伦理禁锢的痛苦。

人长大后虽然慢慢被社会教化,原始的情感本能却没那么容易改变。真心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因为对方在某一瞬间丰富了我们的生命么?这跟两个人处于什么阶级、身份,没有任何关系。

最让人难过的是,因为“成年人只看利弊”,人与人之间便再没有青春时期那种无条件的信任。

行将踏上社会的时候,过来人就会告诉你,防人之心不可无。久而久之,你不再因为被善待,而一瞬间觉得对方是个好人,对任何人都持保留态度。有朝一日对方露出真面目打了你的脸,你便只会成为一个天真的笑话。

成年人的世界里,单纯只意味着愚蠢,不再是美好的品质。

我见诸君多傻逼,料诸君见我应如是。这个时候,哪怕你人到中年不改赤子之心,也没人相信你一点都不油腻。你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对我好?无利不起早嘛。

蒋勋在《蒋勋细说红楼梦》里也讲过,每次看到女学生哭泣,想单纯地伸手去安慰的时候,就马上缩回来。

毕竟,这种画面很容易让人想到教授性骚扰女学生。

慢慢地,你对那种纯粹的美好失去希望,像薛姨妈一样,不再怀着满腔热情无条件地对别人好。

要不,你就必须因为太高的信任成本,而用力过猛。参加过多次饭局,你总会遇到这样的人:他们明明第一次认识,却已经称兄道弟,勾肩搭背,说着一些比夫妻还肉麻的话,让你浑身起鸡皮疙瘩。

问题是,你那么卖力地演出,甚至连自己都相信这是真心的,对方还是会留着对你的心眼。

这该让人觉得,人到中年是多么无趣,变老是多么可怕。

几百年来,薛姨妈被读者妖魔化成什么样子。她做任何事情,都被认为是为了宝钗的姻缘。

但事实上,薛姨妈就是一个典型的缺少见识和才干,屈从伦理的慈母。她会在世俗规范的范围内,尽可能地表达对他人的善意。

香菱被夏金桂设计,遭来薛潘的殴打。薛姨妈指责薛潘没有调查清楚就随便打人。但她解决问题的方法,居然是想把香菱卖了。毕竟,她不可能为了一个陪嫁丫头得罪了媳妇。这在伦理上是说不通的。

但她大概不知道,把香菱卖了,可能会让她遭受更大的痛苦。人牙子打起人来,可比薛潘还可怕。香菱到了她们手上,也大概率被卖给比薛潘还恶心的人家。

在儿女婚姻上,她知道薛潘会糟蹋嫁给他的姑娘,不能把刑岫烟介绍给他,但她又相信月老千里牵线姻缘的世俗见识。她想孩子们幸福,但也没有让他们自由恋爱,还是自己为刑岫烟牵线了薛蝌。

《红楼梦》里,薛姨妈真的疼黛玉多过宝钗吗?

屈从伦理,有传统母性的慈爱,又缺少见识,这不就是传统社会孕育的女性的一体两面吗?

也正因为她光慈爱,又缺少见识,才会宠地薛潘无法无天。

《红楼梦》里,人物的去脸谱化,多面性,就是在这样的一系列由性格推动的事件中体现的。作为正面角色的黛玉,同样会有敏感、多疑、持宠而骄的缺点。《红楼梦》的伟大之一,就是最大限度地减少对角色的偏袒。

薛姨妈同样是一个优缺点并存,能让人感到美好又无奈的角色。作者也通过她对黛玉的疼爱,赞美了这种纯粹而又无条件的情感。

在如家传统的情感秩序里,这种爱是找不到位置的。但作者认为,真正的爱是自由的,不能被这些条条框框所束缚。

用现代的宫斗、宅斗、职斗思维,把薛姨妈想象成一个为了儿女婚姻包藏祸心的中年妇女,就拉低了红楼梦的格局了。这样格局的小说,现代起码有一千个网文写手可以写得出来。

把那种对超越阶级、身份的情感的赞美和向往诠释成别有用心,就更是让《红楼梦》这颗无价的珍宝蒙尘,变成死鱼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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