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痴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舒婷《致橡樹》

在愛情裡，深情從來不是個錯誤。但在這份深情裡，必須要有人格的獨立，關係的平等。既不做攀附於高枝的“凌霄花”，也不做委曲求全等待垂憐的“鳥兒”。

有一些女性，常常把自己陷入一段糟糕的愛情裡難以自拔，被傷害到遍體鱗傷、體無完膚，你以為她會痛定思痛，對前車之鑑引以為戒，結果很快她又會義無反顧地扎進另一段糟糕透頂的愛情裡去。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疼，然後期期艾艾抱怨自己命運多舛、所託非人。

阮玲玉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第一段愛情將自己託付給一個不學無術、品格低劣的紈絝子弟，坐吃山空了遺產無賴一樣讓她養活。第二段感情跟了一個有家室的茶葉富商，明知道他風流放浪還死心塌地的追隨，眼睜睜看著他另覓新歡。第三段感情是跟她拍戲的導演，也是有妻室家小，因為顧及自身名譽而拒絕了她。

出生寒微 幼年早慧

1910年阮玲玉在山河飄搖中出生於上海一個貧寒的家庭。父親阮用榮是浦東亞細亞油棧的底層工人，母親何阿英在家照顧孩子打理家務。阮用榮看著剛出生的女兒，內心有些遺憾和失落，這個困苦的家庭期望能有個男孩往後老有所依。他給小女兒取名叫做“鳳根”，農村的傳統思想認為賤名好養活，他希望女兒平安健康地長大。

姐姐幼年早夭，阮玲玉成為家裡唯一的孩子。父母對她傾注了他們所能給予的全部的愛。然而這樣清貧卻溫馨的生活，到阮玲玉六歲時卻戛然而止。

惡劣的工作環境和繁重的勞作壓垮了阮用榮的身體，他積勞成疾，在一個下班回家的夜晚猝然離世，栽倒在一汪積水裡再沒醒來，手裡還緊緊攥著買給女兒鳳根的小禮物。

父親的離世使母女倆的生活陷入了困境。為了生存，母親何阿英帶著阮玲玉輾轉找到張家公館做女傭。小小的阮玲玉進入這座位於乍浦路上庭院深深的老洋房時，第一次見識到大富之家的尊容華貴。她怯怯地躲在母親身後，感受到身份上巨大的落差帶來的自卑。

何阿英對相依為命的女兒甚是疼惜，希望女兒可以接受良好教育，不能總是跟在她身後打雜做事。張家老爺是上海崇德女子學校的校董，在何阿英的多番央求下，阮玲玉有機會以半費進入崇德女校讀書，鳳根也更名為學名玉英。

入學時，何阿英鄭重其事地對阮玲玉再三叮囑：“不管對誰，千萬不要透露自己的家世，尤其不要說媽媽是做傭人的，這樣會被人看不起。”

貧困的家庭讓當時只有八歲的阮玲玉嚐盡生活的艱辛，身份的低微更令她敏感而早慧，崇德女校的學生多是來自中產以上的家庭，她明白自己和同學們的差距，絕口不提自己的出生，本就內向的她愈發的緘默內斂。

紈絝公子 俘獲芳心

物換星移幾度秋，15歲阮玲玉出落的亭亭玉立，風姿綽約。聯華公司所出的阮玲玉小傳中形容她此時是"亭亭長成，瓊葩吐豔，朗朗照人，雖荊布不飾而韻致嫣然。”

這樣正值妙齡的阮玲玉，讓張家四公子張達明驚為天人、一見傾心，對她展開了熱烈的追求。阮玲玉平靜的生活也因為張達明而走向了人生劇變。

18歲的張達明俊朗白淨，剛剛在大學混了個文憑，賦閒在家，成日裡遊手好閒、吃喝玩樂，十足的一個紈絝子弟。他對阮母何阿英噓寒問暖，百般關照，並打聽到酷愛跳舞的阮玲玉喜歡美國舞蹈家伊莎多拉·鄧肯，張達明投其所好，不辭辛勞跑了多家書店買來《鄧肯自傳》送給阮玲玉。

阮阿英見張達明真心喜歡阮玲玉，雖然知道地位懸殊難以逾越，日後張家必然阻力重重，但還是忍不住滿心歡喜。在那個階級分化的年代，窮人家的女兒想要改變命運，唯一的出路就是通過婚姻。張達明三不五時在經濟上的接濟，更為打動了阮母成全的心思。

阮玲玉雖然接受全盤西化的新女性教育，骨子裡還存留著封建思想的遺風，認為女人是從屬於男人的，與生俱來對階級地位的認同感，讓她對四少爺的垂愛不知所措且受寵若驚。彼時的張達明在阮玲玉看來，出生優越、教養得體、風度翩翩，更為難得的是，在五四新思潮平等意識的影響下，他並不介意阮玲玉的出生。

父親過早離世，讓阮玲玉成長中缺乏了男性的關愛，而敏感封閉的心靈，也渴望得到愛。極盡浪漫的張達明打動了年少單純的阮玲玉，正在讀初二的她中斷了學業，和張達明走到了一起。

然而一個涉世未深，一個玩世不恭，這兩個年輕人的結合註定是不成熟的衝動。張家盛怒之下辭退了阮母，張達明未經家裡同意也不敢同阮玲玉結婚，只是像金絲雀一般將她養了起來。

俗話說“禍從浮浪起，辱因賭博招”，遊手好閒的張達明沉迷賭博，繼承的十餘萬元的豐厚遺產逐漸被他揮霍一空，兩個人吃喝玩樂、歌舞昇平的好日子也到了盡頭。

張達明有一個大哥叫張惠衝，張慧衝是中國第一代導演和中國第一位武俠明星，同時還是南派魔術的奠定者。1932年“一·二八事變”日寇侵略上海時，張慧衝帶著攝製組活躍在凇滬抗日戰場上，完成了紀錄片《上海抗日血戰史》，記錄下大量抗日的珍貴鏡頭。阮玲玉正是在張惠衝的引薦下，應徵上明星影片公司即將開拍的新片《掛名夫妻》的女主角。

她的名字從學名玉英更為藝名玲玉。

名噪一時 移情富商

看過阮玲玉照片的人，多會為她獨特的氣質所吸引。眉生愁緒，眼含幽色，頸削肩薄，頗有林黛玉的姣花照水、弱柳扶風之態，叫人忍不住心生憐惜。而擅於舞蹈的阮玲玉，在肢體的表現力上尤為出色，她所扮演的角色多是身世悽苦的底層女性，幼時的經歷讓她感同身受，詮釋深刻，很快她便在默片電影時代脫穎而出、扶搖直上。

然而她所積攢的錢財，於張達明的揮金如土而言，無疑杯水車薪。少年情侶的激情在無休止的爭吵和失望中慢慢消磨殆盡，6年裡張達明在經濟上一味的索取令阮玲玉心力憔悴。

同個影視公司的胡蝶因為出演《火燒紅蓮寺》而爆紅，相比之下，她的幾部作品都反響平平。張達明流連賭場，等待他浪子回頭的寄望遙遙無期，心灰意冷下，阮玲玉第一次服安眠藥自殺，慶幸被搶救了回來。到底，這個看起來纖弱的女子，內心也是脆弱的。

淞滬會戰時阮玲玉帶著養女小玉暫避香港，前程飄搖，時局動亂，阮玲玉正是惶亂不安之際，聯華影業的大股東、茶葉富商唐季珊走進了阮玲玉的生活。

近不惑之年的唐季珊是個風月高手，他的妻子同樣來自財力雄厚的望族，利益共贏上來說他的婚姻是不可撼動的。在追求阮玲玉時，他的身邊還有個當時紅極一時的影星張織雲。為了和阮玲玉在一起，唐季珊果斷地拋棄了張織雲。

相對於此刻潦倒落魄又不求上進的張達明，唐季珊成功、成熟、體貼而且深懂女人心。這樣一個男人，對一個內心需要關愛的女子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阮玲玉很快接受了這段感情，同時也促使阮玲玉下定決心和張達明解除同居關係，條件是以後的兩年裡每月支付張達明至少一百元生活費。

唐季珊闊綽地為阮玲玉在新閘路購置了三層小洋房，當時沉浸在熱戀裡的阮玲玉萬不能想到，這是送給她的一座死亡的墳墓，阮玲玉正是在這座小洋房裡自殺身亡。

很多人對阮玲玉選擇唐季珊這個花花公子頗為不解，劇作家田漢曾回憶說：“那位茶商（唐季珊）含著雪茄遠遠地站在臺階上，有人對我提及他的為人，我當時十分憤慨，只覺得阮玲玉何以要嫁給這樣西門慶似的人！甚至唐季珊的前歡張織雲亦寫過一封信提醒阮玲玉：你看到我本人，你就能夠看到你的明天。

然而，被戀愛衝昏了頭腦的女人，都會想當然地認為自己的與眾不同，覺得自己在那個男人心裡跟別人不一樣。張織雲的規勸被阮玲玉認為是女人的嫉妒，並未放在心上。

她和張織雲的遭遇驚人的相似，喜新厭舊的唐季珊很快便移情了上海灘出名的舞女梁賽珍，唐季珊對她越來越冷淡，甚至在電影同仁面前辱打過阮玲玉，阮玲玉的內心逐漸灰暗下來，那些甜蜜的日子像一陣飄忽無蹤的青煙消失不見。

諸多痛苦 性格使然

阮玲玉和唐季珊感情不順的時候，她的事業卻是如日中天。轉戰聯華公司後，她參演的電影叫好又叫座，在經濟上，她完全是個獨立的女性。假如她的性格里多一分強悍和自信，她完全不必要去迎合和依附男人，並泥足深陷在糟糕的感情裡黯然神傷。

阮玲玉說：“我這個人就是經不起別人對我的好”，

少女時自卑內向的她經不起富家少爺張達明的好，多年後事業有成時經受不住暖心富商唐季珊對她的好。其實每段感情開頭時都是可以預見的，張達明和她身份的懸殊，他依仗家業的遊手好閒；唐季珊已有婚姻，卻還在外風流多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註定只能收穫被辜負的傷心。

在她和唐季珊感情不順的時候，她不是想著抽身而出，快刀斬亂麻結束這段孽緣，而是一邊心痛傷神，一邊把自己的情感期翼於和她拍攝電影《新女性》的導演蔡楚生，共同的出生和經歷以及對電影高度契合的理解，讓阮玲玉和蔡楚生相見恨晚。阮玲玉向他傾訴她最諱莫如深的身世，幼時的貧困和顛沛，自卑和屈辱，她毫無保留地曝露出自己所有的柔弱，期待這個男人憐惜的迎合。她就像一個總是在愛情裡溺水的人，明明自己使勁撲騰幾下就有自救的可能，卻放棄掙扎只是眼巴巴地希望有人來拉她一把。

這時生活不順窮途末路的張達明在跟阮玲玉訛要四千塊被拒後，狗急跳牆一紙訴狀將阮玲玉和唐季珊以竊取財物及通姦罪告上法庭。阮玲玉驚慌失措下指望唐季珊可以息事寧人的擺平，唐季珊哪肯就範，也以“虛構事實，妨害名譽”將張達明告上法庭。她捲入兩個男人的訴訟案件裡，無論哪一方，都把她的名譽往萬劫不復的深淵裡推。

作為一個如日中天的女明星，多少小報蟄伏已久等待挖掘她的風流韻事。阮玲玉更怕張達明曝光她低微的出生，這麼多年來，她謹記著母親說過的話，對身世守口如瓶。女傭的女兒和富家少爺這樣的話題，足以摧毀她建立起來的脆弱的自尊。這也是為什麼她可以默默忍受張達明這些年來有恃無恐的索要。

阮玲玉將最後的希望寄託於蔡楚生，她滿懷期待地希望蔡楚生能夠帶她離開這個輿論漩渦、是非之地。他們的感情本就停留在惺惺相惜，對蔡楚生而言完全沒有深厚到令他拋棄妻室家業，名譽地位，孤注一擲奔赴一個渺茫的未來。他對阮玲玉的遭遇深表同情，然而現實令他冷靜，面對她求助的眼神，他選擇了逃避的沉默。

失去最後希望的阮玲玉心灰意冷。她從來都不強大。張達明的無賴、唐季珊的無情、眾人的群嘲和對未來的恐懼，無一不是壓垮她意志的最後一根稻草，她選擇了最決然的方法逃避，這一次她吞服了更多的安眠藥，永遠離開了這個讓她絕望的世界。

阮玲玉的死激起當時社會極大的反響。魯迅化名趙令儀為此憤然寫過“人言可畏”的檄文，出殯時數萬人浩浩蕩蕩沿街相送，甚至有幾個影迷也追隨她自殺而去。而她流傳出的遺書亦是一波三折、眾說紛紜。兩次出具的“真假”遺書，一次指向輿論，一次指向兩個負了她的男人。到底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還是為情所負、憤然離世，其實都逃離不開阮玲玉自身的性格因素。

阮玲玉在參演《新女性》後，曾對蔡楚生說過“我多麼想成為這樣的一個新女性，能夠擺脫自己命運的新女性，可惜我太軟弱了，我沒有她堅強。”

多年以後，著名導演費穆在一篇紀念性文章中寫及阮玲玉：“以她這樣的一個女子——感情豐富的女子，她必然會對人生失望的，阮又始終不能變成一個冷酷的人物或者是十分乖巧的女子，她把人生看得甚是嚴肅

。每每有一件事襲擊她的感情，她就立刻悲觀起來，她脆弱到毫不能抵抗。”

即使阮玲玉挺過那場啼笑皆非的情感糾葛，未來她還要面對更多生活的殘酷。在那個影星名媛輩出的時代，同期實力相當的就有胡蝶、陳燕燕，美人如雲，爭妍鬥麗，註定她選擇了一個最缺乏溫情的職業。假如生活的每一擊試煉，都用毫無抵抗的脆弱來應對，那麼註定這一生，都會過的舉步維艱。

• 寫在後面的話：

女性可以柔弱，身為女子，柔和弱反而有一種溫和的力量，擅用這種女性力量，無論是在事業或是愛情上，都能夠有所裨益。不過這種柔弱的內核還是獨立和自愛，在感情裡，它不是攀附纏繞的藤，只能倚力生長。而是舒婷筆下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他站在一起，平等立於天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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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黃維鈞《阮玲玉畫傳》；關熙潮《阮玲玉傳：你是無聲的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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