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讀《聊齋志異》中“江城”的時候，覺得特別不可思議。
一個出身尋常的女子，出嫁後不僅絕對掌控家庭，更對丈夫實施嚴重的“家庭暴力”，將他打得遍體鱗傷，收拾得戰戰兢兢。如此，就連雙方的父母親友也都束手無策，聽之任之。最後要不是這個“悍婦”自己悔悟改正，這位英俊書生一定會被“家暴”折磨死。
可是，這樣的故事，難道能產生於“男尊女卑”、“夫為妻綱”的時代嗎？那時候怎麼會有這般厲害兇惡的妻子？又怎麼能容得下這麼不可理喻的女人？“三從四德”、“七出之條”等等壓迫婦女的道德宗法都哪裡去了？
我甚至一度懷疑，這篇莫不是後世的偽作？
多年後再讀，當然明白，這絕對是蒲松齡老先生的親筆原著。而對悍婦江城的“惡”，也有了迥然不同的感悟與理解。
1、青梅竹馬結良緣
高蕃是一個出身良好的書生，不僅生得“儀容秀美”，還“少慧”，14歲就考中秀才，被很多人家爭相求婚。然而，高蕃卻是誰也看不上。這一天，高蕃在路上遇到一個美少女帶著個小丫鬟，立刻被少女的美豔吸引住了。雖然不敢上前搭訕，卻忍不住偷偷去看。這時那美少女也停下來看他，似乎想對他說點什麼。原來這女孩他認識，是與他青梅竹馬的玩伴樊江城。曾經，他們兩家是鄰居，兩個孩子時常一起嬉戲遊玩，“兩小無猜”。這意外的重逢，讓兩個人都驚喜不已。
高蕃故意掉下了自己的手帕，江城的丫鬟拾起來交給小姐。江城卻偷偷將手帕放入袖子中，然後拿出自己的手帕對丫鬟說，高秀才不是別人，你追上去還給他。高蕃接過手帕一看，這手帕竟然不是自己的，立刻明白了江城的情意，大喜過望。
這“手帕傳情”是不是挺熟悉？同時代的小說《紅樓夢》中，小紅和賈芸也是這麼定情的。不過那是賈芸主動換了手帕，再託小丫頭墜兒還給小紅的。這裡雖然是高蕃故意掉下手帕，江城卻是迅速抓住機會，沒有絲毫猶豫扭捏地給予回應。從這件事中便能看出，江城是個願意主動選擇人生、掌控自己命運的姑娘，才能一念之間就迅速決定並行動。
遇到這麼聰慧漂亮、又有深厚感情基礎的江城，高蕃當然不能放過。回家後，立刻請父母去求婚。然而父母覺得江城家裡清貧，並不同意。高蕃卻是態度堅定，一定要娶江城，最終如願以償。
沒想到，災難從此開始了。
2、“悍婦”是怎麼煉成的
什麼事情都是有一個發展過程的，悍婦也不是一天練成的。
高蕃和江城剛剛結婚時，兩個人感情很好。只不過江城脾氣不太好，生活中時常要佔上風，高蕃深愛新婚不久的妻子，便處處容讓。於是，江城開始得寸進尺，越來越霸道。有一次，高蕃受不了江城斥責，稍微頂了一下嘴，江城頓時大怒，將高生趕出家門，不讓進來。高蕃只能抱著腿坐在門外過了一夜。
此後江城的“家暴”升級，高蕃跪地求饒都沒用。公婆實在看不過去，於是將江城攆回了孃家。江城父親請人向親家道歉疏通，希望他們能夠原諒接納兒媳，但高父堅決不肯。
如此過了差不多一年，有一天高蕃在路上遇到岳父，岳父向高蕃道歉，並邀請他到家吃飯。再見江城，只覺她楚楚動人，當夜高蕃留宿岳家，夫妻二人又和好如初。
不久高蕃將江城接回家，父母無奈，只能與他們分家另過。再回夫家的江城不過收斂了一個月，就故態復萌，惡劣形狀日漸囂張，終於一步步成為了人神共憤的“悍婦”。
3、江城“惡行”種種
江城“家暴”具體事例如下：
高蕃因為受虐不堪，跑到父母那兒，江城追過來，當著公婆的面拿著棒子痛打幾十下才離開；
高母找來江城的父親管教女兒，江城不僅不聽，對父親也惡言相向。江父氣得生病，隨即與江母相繼去世，江城也不悲傷，更不去弔喪；
一次，高蕃和婢女說了幾句話，江城懷疑兩人私通。於是將婢女痛打之後，又將兩個人綁上，用剪刀分別剪下兩個人的肉，相互給補上。
時常，江城還把麵餅仍在地上，用腳踩過後，逼著高蕃吃下去……
4、還是管不住男人的花心
江城如此厲害潑辣，卻還是管不住男人的花心。一有機會，高蕃還是忍不住蠢蠢欲動。
有一段時間，高蕃不敢見江城，獨自居住，便偷偷買通媒婆招妓。不久被江城得知，假冒妓女而來，將高蕃痛打一頓，用針遍刺高蕃的兩條腿；
一次，高蕃與朋友一起去酒店飲酒，遇到一個風華絕代的名妓，讓高蕃很是心儀。而這名妓亦對高蕃眉目傳情，於是兩人坐在一起親密有加。到了半夜，酒店中客人稀少，遙遙一個美少年正在獨自飲酒。別人都誇這少年高雅，高蕃一看立刻臉色大變，顧不得跟朋友告別就匆匆離去。原來這美少年正是江城。回到家，自然又被一番痛打……
4、幡然悔悟成賢婦
眼看兒子備受荼毒，高母心疼不已，痛哭不已。當夜做了一個夢，夢中一個老人告訴她，江城之所以虐待丈夫，是因為前世恩怨。在前世，江城是一隻老鼠，被高蕃偶然殺死，所以才有這樣的輪迴報應。只需要每天念觀音咒，到了一百遍就會有效果。醒來後高母日日唸咒。
有一天，街上來了個老僧宣講佛法，江城也跑去看。老僧快講完時，一邊唸咒一邊將一口清水噴向江城，噴得她滿臉滿身都是水。江城回到家不再說話吃飯，默默而坐。當晚睡到半夜，她忽然叫醒了身邊的丈夫，一邊撫摸丈夫身上被自己折磨的傷痕，一邊痛哭著道歉自責。
第二天，江城又主動來公婆面前請罪，得到了他們的原諒。從此江城幡然悔悟，成為一個溫柔文靜的賢婦。江城善於經營理財，三年時間就讓高家成為鉅富。甚至，還主動為高蕃娶回了當初喜歡的名妓……
5、悍婦背後，是女性的悲哀與無奈
“江城”的故事以“因果報應”來解釋這一切，以大團圓結局，看似圓滿，但其實並不能說服讀者，甚至也無法讓作者自己信服。
故事結尾，代表作者態度的“異史氏”站出來說，“每見天下賢婦十之一，悍婦十之九”，就是說，他耳聞目睹的賢德的妻子只有十分之一，而類似江城這樣的“悍婦”竟然是十分之九，“江城”不是特例，而是普遍存在，讓男人們深為痛苦和煩惱。
“十分之九”都是悍婦？難道我們讀過的歷史都寫錯了？數百年後我們承接的“男女不平等”的社會文化都是假的？女人曾經都這麼厲害？都讓男人如此馴服而不敢有絲毫反抗？
當然不是。
歷史上，無論貴族女子還是尋常女性，被欺侮被損害被無視的記載清晰可見，血淚斑斑。時代發展到今天，雖然法律上是男女平等了，但我們承接的社會倫理和風俗文化，讓女性不僅依舊在許多方面備受歧視，也揹負著更沉重的道德倫理禁錮。
如此回看印證“江城”的故事，我們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男人視角下的主觀記述，字裡行間依舊充盈著“男尊女卑”的深刻烙印。
江城的“兇悍”不是一天煉成的，這個過程中，除了江城性格的強勢之外，亦有所謂的“持美行兇”（高蕃自己跟連襟親口說，之所以害怕忍受江城，是因為“畏其美”），高蕃心甘情願地步步退讓，更有高蕃的不斷出軌背叛激起江城心中更多的惡念……這些原因共同促成並加劇了江城“施虐”的心理與言行。
高蕃雖然備受江城虐待，但他依舊在生活中佔據著主動地位。他可以隨意外出，他受到世俗輿論的同情，也曾一度將江城趕回孃家……事實上，他若是真想反抗，可以乾脆不回家，可以執意休妻，江城是毫無辦法的。
再看江城改過後的行為，我們才知道，男人想要的“賢婦”的本質是，既要溫順聽話，忍耐克制，又要美麗能幹，更要隨便丈夫出軌外遇，甚至主動為其招妓納妾……。
如果以這個標準來看，稱得上“賢婦”的確實不多。而不是賢婦，自然就是“悍婦”了，那麼，作者說的“每見天下賢婦十之一，悍婦十之九”也還真是不算說錯，只能說，這就是作者的婚姻認知境界，也是那個時代對女性的評價準則。
剔除江城折磨丈夫的狠毒兇惡，這個故事的背後，深藏著女性的悲哀與無奈，是社會和生活對女性的苛刻。掩卷沉思，願天下女性不做悍婦，也絕不做那樣溫良恭儉讓的“賢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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