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無所事事,每個里昂人都是大師

關於無所事事,每個里昂人都是大師

里昂是個無用的世界,好東西並不想用來交換什麼,沒有出人頭地的需要,人們為無意義慶祝。里昂就這點好。

文|翁佳妍

圖|翁佳妍

我可以用五百字給這座住了一年的城市寫個簡介:

里昂是獅子的意思。市標「only lyon」比「I❤Paris」帥氣。我第一次知道它,是讀《圍城》。方鴻漸在此瞎搞幾年,學了一肚子沒用的俏皮話;他的女同學蘇文紈靠掉書袋在里昂大學拿了博士,正是我現在混日子的地方。

它是法國第二大城市,但面積可能只有北京的三百分之一,騎車能去任何地方。地鐵輕軌三天兩頭故障或罷工,要是起不來遲到,一個月有三次機會栽贓給它。

它是藍色的。有兩條大河,寬闊可比錢塘江,是真正的藍色,黃色的塞納河相形之下如同水溝。天鵝成群,當它上岸時,你會驚訝於它曲項以下的矮胖。

它是小王子的出生地。老城依山,建於中世紀,有童話裡那種連綿不絕的房子,窄長窗戶,帶百葉窗,俯瞰是一片煙囪森林。我由衷地相信,在里昂長大的小孩,直到三十歲對聖誕老人都深信不疑。

盧米埃爾兄弟的家在城郊,一棟金碧輝煌的大別墅,現已成電影資料館。地下室改成放映廳,放胡金銓武俠片時,觀眾座無虛席,隔壁法國大爺一定需要你中途搖醒。

里昂大致就這些東西,和其他歐洲城市大同小異。一年後,朋友來看我,我已經像《故園風雨後》住慣城堡的塞巴斯蒂安一樣對它外在的美麗過於理所當然,幾乎不能理解他們具有考據精神的城市探索——畢竟,漂亮建築和古蹟,是里昂最不重要的東西。

1

來里昂的第一天,在一間年久失修的廁所,我被各種手寫的標語包圍:「一個社會的構建,不靠烏合之眾,不靠結黨營私,而靠劇院裡演的東西,那些喜劇和悲劇,這是我們活著的理由。」

沒過多久,我見到了理查夫人。她教文學,是我入學面試考官,也是我理想中的法國女人,五十歲,花白卷發,天然材質衣服下露出一雙匡威。五十歲生日,她丈夫送她由薄至厚五十本書,他一定非常愛她——在里昂,一本書七八歐到三五十歐不等,五十本是一筆鉅款。

面試的官方對話結束後,她丟開考題,托腮興致盎然和我閒聊了一番,然後決定把我分到法語高級班。我謙虛了一下:「哎,我沒這麼好的。」她認真地說:「那我會酌情考慮你的意見。」提筆在我的考卷上寫了點什麼,邊寫邊念:「我認為考生能力可以,但考生覺得自己不可以。」

我真的被降級了。但很快,我開始慶幸這件事——理查夫人成了我的班主任。

第一堂課讀小說選段,一個有文學夢的家庭婦女遇到心儀作家,作家問其姓名,竟然一時語塞,說不了話。回家懊惱無比,給作家寫了一封信。選段戛然而止,佈置作業:寫這封信。

我們被她慣壞了。寫詩,寫外星人突襲里昂,續寫《暗店街》,改寫《天使愛美麗》。「愛是一場巨大的幻覺。」她在課上朗讀考卷,眼睛發光,「太美了。」理查夫人不打分,只在感同身受處用紫墨水標上「oui!!」(對!),滿頁漫山遍野的紫色批改,像普羅旺斯的花田。

她有課前談話,每週見面,花半小時輪流聊本週趣事。班裡不少學生整天悶在家啃書,她很不滿:「考試是小意思,重要的是享受語言。」她索性把我們拖出課堂,去一個旅行紀錄片電影節做志願者,「進入真正的里昂社會。」

電影放映廳在一艘遊輪上,持續整整一個週末。她比我以為的更瞭解我,更改了我的服務項目,把我調去吧檯賣酒——這是我的童年願望。

那個週末,我站在櫃檯後面賣酒和咖啡,打壞的啤酒自己喝掉,偷熱紅酒分給朋友。喝多了的我變得十分話癆,法語流利了一百倍,賣個酒能和導演聊十五分鐘。很快,我知道一名滿頭髒辮的英國導演花四個月從北京騎自行車到西藏,還知道一名跟我差不多大的法國男生在阿拉斯加一個人呆了小半年,回來唯一感想:「真的超孤獨,也超自由,兩者都令人無法忍受。」

客人少的時候,理查夫人叫我下船艙看片,正是那部《獨自在阿拉斯加》。這部片是攝像機架在三腳架上自己拍的,因為過於孤獨,主角全程和鏡頭說話,向鏡頭展示如何捕魚,捕了半天才撈到一小條,睡到半夜突然有熊闖入,空鏡裡充滿他的尖叫。片尾,他竟然在這片雪原裡遇到了幾個同伴,大家燃起篝火,唱歌跳舞。

此時我坐在底下的船艙,頂上是水和夜的壓迫,我覺得異常舒展,被綿密的自由包圍。聽說我們周一一早就有考試。理查夫人給任課老師打

電話:「能不能推遲考試,週日晚上讓他們好好睡個覺?」

关于无所事事,每个里昂人都是大师

里昂二大廁所裡的塗鴉,關於「我們活著的理由」

2

塞利納在《長夜行》第一頁寫法國人的標準像:「看上去老是忙得要命,實際上他們從早到晚在閒蕩。何以見得?要是天氣不適合閒蕩了,比如過冷或過熱,就看不到他們了,因為他們都躲進室內,喝咖啡和啤酒去了。」

我不能形容得更貼切了。

在各種場所無所事事,是里昂人一天的運行方式。他們總是很閒,彆著工卡的人喝茶也兩小時起步。還不算河岸邊、草坪上的午休,野餐籃裡隱約伸出紅酒瓶,吃不完的麵包扔給鴿子和天鵝,人們在讀書,聊天,午睡,好像永遠沒有要緊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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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傍晚,里昂人在羅納(Rhône)河邊野餐

如果要拍里昂版的《深夜食堂》,地點就該選咖啡館。里昂的咖啡館總是亮堂堂暖烘烘,尤其在冬天或雨天,給人一種庇護感。

大學附近的「小玫瑰」,加露臺不到50座,是窮學生的客廳、餐廳、吸菸區和研討室。一塊五可以買到咖啡、免費報紙,還有學哲學的服務生指導。桌子極逼仄,只能放下手肘,兩人並排動彈不得,所以里昂沒有胖子。

我們在露天座讀書,聊天,午睡,寫作業,偷聽隔壁老師罵政府、後桌學生爭論文學。下雨刮風,挪下屁股轉進室內,繼續偷聽,寫作業,聊天,讀書,等待故事發生。

比如愛情。

我的朋友羅恩每週繞半個城來「小玫瑰」等我下課,這當然是藉口,他愛上了哲學系服務生。他結帳要花半小時,東拉西扯海德格爾、「你的領帶讓我想到家鄉的雨林」。閒扯半個月還沒勇氣問對方叫什麼名字。

羅恩的出生地是《百年孤獨》馬孔多的原型,他用西語給我讀這本書,因為他的語調,在應該落淚的地方,我都能適時熱淚盈眶。他在馬孔多是個擁有姓名的舞者,然而他的夢想是巴黎。巴黎太貴,折中選了里昂。

還有重逢。

印度裔英國人Mukund是個跟我同齡的倫敦程序員,過著和我之前差不多的都市螺絲釘生活,兩小時通勤,電腦前8小時,然後回家睡覺。一天醒來,他決定環遊世界。

在環遊的第13個月,他和放暑假的我在一個經歷罷工的亞洲小島成了舍友。當時,樓下清場,我們被困室內,宿舍五個人只能輪流下樓買啤酒,他在買酒路上無辜中了催淚彈。

後來,他繼續旅行。在泰國騎摩托出了車禍,摔斷腿又勉強接好,愛上一個波蘭女孩,又在布拉格遭到打劫。某個途經法國的早上,他走進「小玫瑰」,用蹩腳的法語點一杯咖啡,與抬頭管閒事的我四目相對。

因閒人集中,「小玫瑰」成了信息中轉站。靠偷聽本地人聊天,我們得以知道二手集市的信息——在里昂,那是一個能用少量金錢買到大量樂趣的地方。

集市地點不定,通常在週末,什麼都有:二戰時沒有寄達的家書,寫著「爸爸請給我寄點錢」;19世紀死於肺癆的小女孩肖像;題著「送給最愛的Louis」又被廉價出售的精裝書。

我們也叫它「破碎之心市場」。1978年的黑膠唱片像棵大白菜一樣被扔在紙箱裡任人挑揀,最便宜那檔10塊錢,我買到過Patti Smith的《Easter》。拆開竟然有簽名。這應該是個禮物,也許前主人排隊一個通宵才拿到簽名,為了送給什麼人,結果這人連封套都沒拆——我感到目擊了一個可能發生在40年前的傷心往事。

總之,作為一個初來者,這座城市幾乎每個細節都符合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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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集市淘到的「心碎黑膠唱片」

3

我的朋友瑪麗來里昂是因為愛,她的故事是發生在里昂的《before sunrise》。

瑪麗是德黑蘭動畫導演,兼職私酒販子。七歲,她的小學要求全文背誦《古蘭經》,她被某些字眼困擾,諸如「懲罰」「畏懼」「災禍」,於是她在需要上交的日記上寫「我恨古蘭經」。學校震怒,罰她一個禮拜不準上學。

她有個非同凡響的父親,數學教授,擁有一個1984世界裡能夠隨便說話的廚房。「所有事都發生在廚房。」他們學會了雕版印刷,自己印刷禁書,在桌子底下傳來傳去。我們一起看《v字仇殺隊》,她數次倒抽冷氣,「這就是伊朗。」

兩年前,她開始出租自家沙發,外國遊客能免費借住,聊天就算房租。於是她認識了住在里昂的德國建築師,在德黑蘭聊了一個月天,她申請了來里昂的學生簽證,在那之前,她甚至沒有聽說過這座城市。建築師說:「我擔心你不習慣。」她說:「不關你的事,我對自己負責。」她成了我的同學。

我去過他們家,一棟中世紀老樓,在聯合國的大本子裡擁有姓名,等於住在博物館裡。爬樓要特別小心,臺階被數百年的住客踩得過於光滑,不扶把手會因摩擦力太小滾下樓梯。

那是真正藝術家的家。所有東西都是自制的,桌椅沙發,棋盤、滑板、吉他,他們甚至種了一片森林。我第一次發現這種不花錢的生活竟然這麼有趣。

他們給我做飯,用櫻桃把米全部染成酸味,飯後搓麻將到天亮,配茴香酒。我們去逛春天百貨,不買,偷學各類衣服如何裁剪拷邊。這番補課卓有成效,連她的婚紗都是自己縫的。我們在教堂後排用耳機聽伊朗民謠,波斯語唱什麼都像唸詩,她跟我解說,這個中老年歌手因政治原因被放逐,母親去世也無法回國,她在我耳朵旁邊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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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瑪麗家,我們邊搓麻將邊喝茴香酒

那個瞬間,我甚至希望時間可以就此停止。但對里昂而言,這只是無數「日常存在」中的一個。

羅恩在「小玫瑰」的愛情沒有下文,但因為過於迷人,他常陷於無謂的甜蜜煩惱。

憑著在馬孔多的名氣,他得到一位「蓋茨比」的欣賞,借住在他家,成了一個住帶泳池豪宅的赤貧人士,一週打工20小時,滿地撿用過的地鐵票(里昂地鐵票在一小時內可反覆用),然後回到「蓋茨比」的家,在蒂凡尼檯燈下眯著眼睛趕作業。

「蓋茨比」愛上了他。他極為不安,決定藉助物理距離冷卻對方的熱情。沒日沒夜端了三個月盤子後,他從別墅搬進赫魯曉夫樓,獨立日叫我去喝茶,除了茶什麼都沒有,只能坐在地上喝。然而他又很賈寶玉,擔心「蓋茨比」孤獨,每個週末不辭辛苦往返探望。

里昂就是由這種不同的「日常」構成的。這裡幾乎擁有全部人種的移民,當列車從我住的郊區駛向市中心,穿長袍的阿拉伯人,穿印花袍的黑人,雷鬼打扮的黑人,西班牙意大利長相的南歐人,金髮的東歐西歐人,穿足球隊服的南美人,為數不多的亞洲臉依次上車落車,和司機說「日安」。

里昂的遊客不多,幾乎所有人都會被默認是本地人,沒人放慢語速說話,人們又那麼話癆,一度非常困擾我。

當我提出抗議,我的法國朋友辯解說:「那是因為我從來沒把你當『外國』朋友,我跟朋友講話都這麼快。」也有好處,在一個經常被抓住問路、拉你投票反對馬克龍會見特朗普、拉你參加遊行的地方,很難產生局外人感。

法國是歐洲的移民國家,人種繁多,因此無法就美達成共識;加上法語的虛偽,禁止說人不美,總之所有人都最特別。但每個人也都不特別,在里昂,幹什麼都不會有人多看你一眼,再加上沒有人拿你當外人,你可以迅速消失在人海中——這讓我感覺安全。

4

即便是里昂人的懶,也沒有令我產生困擾。

在里昂,金融、物流、移動網絡、電子支付長期發展停滯,大家凡事寄信,習慣等待,節奏停在中國的20年前,就算你下午兩點去商店,老闆也會說不好意思今天我想收工了,麻煩你明天來。街邊有些年頭的大樓,也只清洗靠主幹道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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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洗臨街一面的里昂某政府機關大樓

但對於一些小事,里昂人卻極為在意——他們非常在意小孩子的感受。

里昂的博物館展臺有連綿不絕的腳凳,緊貼展櫃,這突然增高的三十公分,可以讓小孩在上面從一個展櫃走到另一個,擁有和成人一模一樣的視角。

去看電影,小孩能領到一個橡膠坐凳,像一口倒扣的鍋。加高在正常座位上,可以平視熒幕。一次電影放映前,我看到一個小孩坐在坐凳上和爺爺聊電影,鼻尖和爺爺齊平,聊得煞有介事。

有時候,我會懷疑住在里昂的大人其實都沒長大,才會這麼瞭解小孩的需要——在里昂,大家工作懶散,但對玩樂極其認真,還特別擅長從微不足道的事情中找快樂。

附近街區突然出現連綿幾條街的跳房子方格,不知道是誰用粉筆畫的,可以從一跳到好幾百。路上有個小女孩開心得學都不要上了,一格一格跳著往前走,她爸爸拎著她的書包,也在跳,陪她慢慢吞吞地往前走。

瑪麗結婚前,我們策劃了一個單身派對。這是一個藏寶遊戲,十二個謎語被塞進信封,藏在里昂老城的十二個地方:叫喬伊斯的愛爾蘭酒吧,獅子雕像的腹部,一對希臘神話gay情侶的雕像,里昂最熱鬧的冰淇淋店,能看到鐵塔的樓梯……都是我們消磨了無數無所事事的下午的地方。謎語是一條線索,答案指向下一個藏寶處,如果全部解開,將在終點——大教堂的座位底下發現終極寶物。

那天,遊戲玩家多到超出預期。冰淇淋店主把謎語藏得太好了,店員幾乎翻遍整個廚房,收銀員對服務生說:「結婚原來這麼有意思,我得離婚去重結一個。」不認識的路人衝上來擁抱。還有酒吧老闆免費送烈酒綠查特,「我也出個題,必須一口喝完。」

我的朋友鍾萬如花兩小時在電話裡聽我描述,評價:「聽著就累死了,你在北京花頭精沒有那麼多的。」的確,只有在一個有諸多閒人的地方,這種花頭精才搞得下去,遊戲也才玩得下去。

里昂是個無用的世界,好東西並不想用來交換什麼,沒有出人頭地的需要,人們為無意義慶祝。里昂就這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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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死掉的行道樹。人們給它做了個墓誌銘:「此地長眠一棵樹:1948——2018」

5

這種「很里昂」的美妙感受持續了很久,直到被一次次的考試暫時中斷。

在里昂二大挑高十來米的禮堂,一次突擊考試翩然而至。我翻開卷子,上面只有一道題:貓很可愛,人們喜歡它;雞也很可愛,人們卻要吃它,寫兩頁議論文。

我沒有經驗,按著「很里昂」的路子,全文充滿奇思妙想和真摯感情,評語「結構欠規範」。瑪麗更天馬行空,寫了類似《變形記》的可愛小說,不及格。羅恩還沒來得及用足夠令他滿意的深刻論點填滿兩頁紙,交卷時間到。

法國高考常年以「哲學思辨」和「思想自由」為外人稱道。但事實是,思辨是真的,自由是假的。

塞舌爾先生教象徵思辨和智識的「方法論」和「修辭學」。他黑色,一米九,衣架身材,一身chic,上課像走錯片場的時尚編輯。「邏輯。」他伸出黑色的五指,「觀點,論據,論證,舉例,解釋。」一個一個回收成拳。論證的每一段必須包括這五部分,每一段每一句寫什麼字都有規定,沒有任何發揮空間——遵守規則永遠排在第一位,觀點獨到倒在次要,這與想象不符。

我感覺自己從一個八股泥沼掉入了另一個八股泥沼,等我意識到全世界老師都愛乖學生,腿已經拔不出來了。

一學期小考不計其數,總分20,10分及格,掛科非常輕易,拿14分值得開酒慶祝。留級人數相當可觀。如果在意考分,那緊繃的神經會全年無休。

當初,中國助教欲言又止說理查夫人不是典型法國老師,後來,我才漸漸回味過來這話的意思,只有她會因內容有趣給高分,語法出點錯也沒關係,除了她,鼓勵快樂學習的老師我沒見過幾個,恨鐵不成鋼倒常駐臉上。

我又開始做數學考試的噩夢,應試教育和里昂在我的夢裡媾和了,我不斷用法語考數學,像一臺永動機。

一次咖啡館偶遇,她拿本書在抽菸,問我「最近好嗎?」我說不好,她聽我倒了半小時苦水,只說了一句話:「規則會讓人掌握一種思維方式,掌握以後,就能跳出規則了;但如果不知道規則存在的話,又怎麼跳出去?」

不久後,在學校裡發生的一段插曲,讓我對這句話和里昂有了更深的理解。

馬克龍政府突然宣佈公立大學非歐盟留學生學費漲10到16倍,理由很滑稽:「法國經濟不行,而留學生有錢」,「漲價會吸引更多留學生」。

馬克龍上臺後,惹惱學生數次。先是4月改革高中會考,把原有幾十門考試合併為四門大考,加入推薦制,平民學生上升空間受阻。11月又毫無緩衝漲留學生學費,被認為羞辱了自由平等博愛。

政策出臺後,里昂學生隔天開始罷課抗議。

留學生漲學費,和法國學生其實沒什麼利害關係,但反對者裡法國師生是主力——他們對平等有偏執的要求。上公立大學,留學生和法國學生一樣免費,拿一樣的房屋補助,有一樣的打工時長,用一樣的醫保。

遊行隊伍中,法國學生舉著標語:「一直以來,正是外國人豐富了法國:文化、包容度和經濟增長」、「為了所有人的免費大學」,大家吹著風笛唱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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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留學生爭取權益的法國學生

但自由始終在規則中進行,完全失控幾乎沒有。遊行隊伍敲鑼打鼓穿過學校,但想上課的仍然能繼續。每次罷課,總有人起鬨,想鬧到考試結束,所有人拿平均分。這種願望通常無法實現——罷課需要投票通過,遊行者中也有學霸,攪亂考試的投票永遠通不過。

里昂的自由似乎能被控制在情緒和規則的微妙平衡裡。黃背心遊行時,適逢里昂燈光節,來自全法的遊客幾乎撐爆這個城市。白天,遊行隊伍後跟著警車,頭頂盤旋直升飛機,只要沒有暴力跡象,警方只是默默跟著。到晚上,抗議者按時撤離,廣場讓給節日和遊客。

學期的最後一天,考試結束後大家都不肯散,閒聊數小時。不少人要回國,老師問:「當你們離開里昂,最想念的會是什麼?」

答案各色各樣。

「想念每個人上公交時都跟司機說『日安』和『謝謝』。」

「每天可以親二十個同學。」

「一塊錢的espresso,還有兩塊錢1947年版的《鼠疫》。」

「盛大節日期間,想遊行的還在遊行;但到晚上,遊行自動撤離,廣場讓給節日和遊客。」

「秩序。」

「自由。」

6

摸清規則後,一切開始像遊戲,甚至還能有點收穫。暑假看知網論文,看到一半覺得雜亂,耳邊警鈴大作,出現塞舌爾先生的講課畫面。

「人的思維,」他伸長兩臂比劃一棵樹,「像這樣。」先有大枝椏,五指伸出,是分散出的小枝椏,「不是天上繁星,這裡閃一下,那裡閃一下。」「對同一事件,不同論據必須包含相矛盾、相補充、相一致的各種角度。」——我竟對此產生熱情,我想,一年八股文沒白寫。

我開始從看客變得「很里昂」。一次一塌糊塗的表演考試,我演一個給情人戴綠帽的女人,因為過於入戲專心喊叫,大段忘詞。雖然演得十分過癮,但分數還是令人黑臉。我的搭檔羅恩卻來祝賀我「演得出色」,「很多年後你想到今天,不是分數好不好,而是你在一個捉姦劇裡演了女主角,下完雨的里昂有春天的味道。」

不很在意結果後,生命可能性突然打開。

我輾轉在背景各異的教師之間,哲學、史前藝術、歐洲建築史、性別研究、戲劇、紀錄片,甚至考古——這些有趣選項從未在我此前的人生裡出現過。高考填志願,老師表示文科生前路慘淡,「法律金融外語師範,沒別的了。」我想,啊人生,boring,新聞學已經是妥協後最有想象力的選擇。

但現在,他人口中的務正業和趕時間成了淡漠遙遠的事,獲得知識本身就已經幸福至極。就像《刀鋒》裡的拉里 · 達雷爾:「你決計想不到讀《奧德修斯》原文多麼令人興奮。彷彿只要踮起腳伸出手,天上的星星就能碰到似的。」

大考的試卷令人意外:除了議論文,竟然可以選寫小說。是一本書選段,講三個意大利兄妹被放逐,續寫這個放逐後的故事。

我正寫得熱火朝天:「生活也是流放,我們接納陌生,經歷美麗或煎熬的時光,獲得愛和友誼,又最終失去全部。但仍有東西留下了。正是這點東西讓生活值得一過。」突然被拍了一下,塞舌爾先生意味深長一笑,比了個ok,那時候我不知道幾乎沒人選寫小說——這篇作文最後拿了一個可以開香檳的分數。

學年結束,我在書店邊角找到一本張愛玲,送給理查夫人。我自認為我們不是例行公事的師生,我在扉頁上寫:「謝謝你讓我學會在規則中保持自由」。

7

我知道總有一天會離開里昂,但我希望在離開前,能夠實現兩個願望——把自己變成一塊海綿,扔在里昂這攤液體裡,被它滲透,被它改變顏色和形狀,以及,接到一位老人的電話

那也是一個里昂的「日常」。在喬伊斯酒吧,後座有一對老人聊天,我們偷聽一小時,還是無法確定他們說的語言。最後投硬幣決定派我上前去搭訕。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我們在說一種消失的語言。」這位跟我外婆一樣年紀的女士說。她來自東歐,有個公主一樣的名字,她的父母來自不能兼容的兩個種族,「他們希望我快樂。但是我經歷了戰爭、遷移、人類制定世界規則又一次次打破它。」

她用五個手指比劃了幾個不再存在的斯拉夫國家,用兩個拳頭模擬它們之間的纏鬥和潰敗,最後分崩離析。她年輕時也讀書、看電影、聽音樂,然後戰爭開始了,

1992年,她和丈夫——這位如今坐她對面的老頭搬到里昂。

「我知道大多數人甚至不具備獲得知識和逃避戰爭的機會。我們是少數人,我,你和你們,都是極幸運的少數人。」我們給她遞紙巾。「這只是鹹水,眼睛有時候需要排出一些鹹水你才會好過。」她說。

「人們不能只是吃吃喝喝很開心,不看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假裝一切不存在,活在谷歌展示的彩色泡泡裡。我已經老了,你們要想辦法打破彩色泡泡。」

她問我們是否在里昂遇到「grand amour」,要死要活的愛,我說沒有,她糾正「是還沒有」。她看著對面的老頭,用那種消失的語言對他說了什麼,「到現在每天我都能從他身上發現新的讓我著迷的東西。愛和自由,法國就這點好。」

她讓我們在她的小本子上留了名字和電話,「不要寫法語,用你們的母語寫。」為了上前搭訕,我喝了太多酒壯膽,忘記問她的住址,我想請她用已經消失的語言講她的故事,然後刻一個碟。不知道為什麼,我想保存下來,就像那種收集記憶的笛子。

直到今天我們還在等她的電話關於無所事事,每個里昂人都是大師

关于无所事事,每个里昂人都是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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