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跨過那片湖

01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這樣的西湖,周邊自然不乏頂級酒店。西泠飯店,建成於1962年,這座7層的西式建築坐落在西湖北側寶石山的半山腰,依山臨湖,憑高遠眺,將西湖勝景盡收眼底。

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北京會晤過後,經周恩來陪同,來到杭州。

杭州,跨過那片湖

圖:尼克松、周恩來在杭州西湖

美帝作為新中國頭號敵人的形象已經根深蒂固,飯店服務員甚至不願意為尼克松擦皮鞋。為此,還是周總理做的思想工作,“尼克松是毛主席請來的客人,你們為他擦皮鞋,就是為毛主席的外交路線服務,同樣是光榮的。”服務員們這才放下思想包袱。

款待晚宴設在西泠飯店,當晚,尼克松入住劉莊,而周恩來住在西泠,不過,相隔不遠的兩人幾乎一夜無眠。

尼克松此行,目的自然是改善中美關係,計劃裡中美雙方將發佈一份聯合公報,就時下的熱點話題發表共識。不過,眼看限期將至,雙方對於報告文本的分歧依舊巨大,留給中美的時間只剩一晚。中方代表喬冠華和美方代表基辛格,都是外交領域的佼佼者,一番你來我往之後,大多數分歧都達成了共識,最後的硬骨頭是臺灣問題。主權問題,中方絕不退讓;美方心裡有小算盤,自然也不肯輕易讓步。膠著時分,兩人攀談起眼前的西湖。基辛格不知道蘇堤是穿湖而過,因此問道:蘇堤的東邊是西湖,那麼西邊呢?

喬冠華說,西邊也是西湖。基辛格突然靈光一現,對於臺灣問題的表述迎刃而解——“美國認識到,在臺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箇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提出異議”。

西湖總能帶給人豐富的靈感,也是談起杭州繞不過去的符號。

80年代,西泠飯店和杭州飯店合併,前者成為東樓,後者成為西樓,組成了改革開放後新中國的第一家香格里拉飯店。

始料未及的是,西泠飯店,也就是如今的香格里拉東樓,在新世紀之初卻遇上了麻煩。時值西湖申請加入世界遺產。西泠飯店得天獨厚的優點,反倒成了最大的毛病。這座全身通白,位於半山腰的七層西式建築,和整個西湖傳統山水景觀格格不入,並且顯眼突兀。多個世遺專家不滿其“太高、太洋、太白”,稱其為“白盒子”、“眼中釘”。儘管在政府協調下,樓層由原來的白色粉刷成灰色,又在屋頂進行懸掛綠化,但是它依舊是西湖申遺最大的障礙。

有驚無險的是,西湖申遺成功,不過作為條件,杭州市政府向國際社會作出承諾,儘快對該建築進行拆除或者降層。

杭州近20年的發展史,就是興於西湖,又超越西湖的故事。

話說這香格里拉酒店的東樓是西泠飯店,而西樓,也頗有來頭,其源頭可以追溯到民國著名文人、商人陳小蝶創立的蝶來飯店。建國後,蝶來品牌收歸國有,在原址不遠處、西湖東北角建成蝶來望湖賓館。只是,國人講究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和西湖北山路上的四大酒店比起來,望湖賓館無論是區位還是環境都差了一大截。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的英語老師馬雲創業中國黃頁,內容是把中國企業的信息和資料數字化,放到互聯網上,以方便外國人看到,促進交易。不過,當時互聯網在中國遠未普及,企業交幾千塊給馬雲,做成的網頁竟然連自己都看不到,自然滿腹辜疑。馬雲的生意不但鮮有人問津,而且圈子裡漸漸有了傳言,“馬雲是個騙子”。

馬老師只能先在熟人之中拉業務,不斷去找自己曾經的學生,儘管如此也只有兩個人答應了下來。其中一位周嵐,正在蝶來望湖賓館做經理。經周嵐牽頭,馬雲為望湖賓館做了網頁,著重介紹了其新配備的14英寸彩電。不久,第4屆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召開,因為時任美國第一夫人希拉里·克林頓的發言備受矚目。會後,與會代表們來杭州旅遊紛紛入住望湖賓館,因為它是唯一一家在互聯網上能找到的杭州賓館。這家在杭州本地並不屬一流的賓館,意外地異軍突起,第二年前3個月的入住率就超過了去年全年。

西湖邊兩家酒店的一降一升,一進一退,豈不就是杭州這二十年的經濟故事。

02

有一則流傳很廣的傳言。尼克松回國後對杭州的評價是“美麗的西湖,破爛的杭州”,紐約時報以此為標題做了報道。稍加查證,就會發現這是謠言。首先,沒有可信資料證明該尼克松說過類似的話,其次紐約時報也沒有過這個標題的報道。

謠言廣為流傳的背後,恐怕是杭州市民借尼克松之口表達的不滿。改革開放之後,儘管浙商風雲際會,但是屬於杭州城的榮耀並不多。放眼浙江境內,溫州台州的商人走向全國闖蕩世界,鄰近的紹興全面進化為世界紡織工廠,最可氣的當屬東海之濱的寧波。1999年寧波財政收入超過杭州,GDP距離杭州僅僅一步之遙,自然而然地提出,兩年之後全面超越省會杭州。

杭州是典型的“四無城市”,無地礦資源,無港口資源,無政策資源,無項目資源。市民們守著一個西湖,剩下的只有破敗的老城、汙濁的中河、擁擠的弄堂。每每提及“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古譽,頗有點自嘲的苦澀。

常委會上浙江省委書記張德江安慰杭州,“寧波優勢比杭州多,超過杭州是正常的,杭州的幹部不要為此有壓力”。寧波是全國5個單列市之一,另外4個——深圳、青島、廈門、大連,都先後在經濟上全面蓋過所在省會。誰料,王國平當場表了態,如果寧波超過杭州,作為市委書記的自己就引咎辭職。

一年前,王國平陪同張德江走訪了一個叫做湖畔花園的小區。原來的杭州電子科技大學英語老師馬雲在輾轉幾番後,開始了自己新的創業——阿里巴巴。

浙江開風氣之先,創業中的民營企業如滿地春筍。省委書記也是按照習慣問,“你希望這個公司將來做到多大?”

當時阿里巴巴是一家賬面上僅有50萬人民幣的初創公司,若不是因為領導視察而用心整理,平時的辦公環境類似黑網吧。馬雲卻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希望它會是一家市值5億到50億美元的公司。”

王國平絕對沒想到馬雲那麼敢說,立馬打個圓場,說小馬的意思應該是市值5億到50億人民幣。馬雲糾正了他,是美元,五億到五十億美元。

即使大膽如王國平,也是不敢把所有的未來押注在阿里巴巴身上的。當時他為杭州設想的突圍方向有三個,第一是用信息和互聯網產業打造天堂硅谷,第二是旅遊業轉型升級,“退二進三”,第三是發展文化創意產業。

最值得人民政府放手一搏的還是西湖。改革開放20多年,全國居民生活改善,旅遊需求興起,全國各大景區紛紛上漲門票,為此賺得盆滿缽滿。相較之下,無論自然山水還是人文歷史,西湖的旅遊價值全國鮮有能望其項背者。政府內不少人指望著這個香餑餑,有人提議趁熱打鐵,在西湖造水上公園,收更貴的門票。

傳聞王國平飈了自己標誌性的國罵。在他的力推下,重修西湖十景,拆去圍牆,西湖成為全國第一個免除門票的5A景區。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且不說一年門票收入少了2000多萬,景點重修和周邊環境整飭都是不小的開支。不過,西湖免費為杭州帶來的改變真是立竿見影,隨著客流量的暴漲,西湖周邊租金跟著水漲船高,旅行社、餐廳老闆和出租車司機喜笑顏開。相較於坐收門票,躺著賺錢,杭州的主動求變更是藏富於民。隨著“一湖兩塔三島三堤”先後重現西湖,杭州整個城市因為旅遊帶來的收入連年暴漲。

堅持免費,塑造最好的產品,再圍繞增加的價值收費。一直要到2015年,才有人把這套方法總結為互聯網思維。杭州領先了整整十年,毫無疑問,它就是應該成為中國數字經濟第一城。

03

新世紀的頭十年是杭州變化最大的十年,也是爭議最大的十年。杭州面貌日新月異,房價也是十年十倍,連同2008年那句“房價下跌最大受害者是老百姓”,一同成為時代的註腳。

就在西湖開始免費的第二年,湖畔花園裡,淘寶網上線。在這之前,拿到千萬美元投資的馬雲,跑去上海淮海路租下鋥亮的辦公室,將之設為阿里巴巴全國總部,後來又念念不忘地再次進軍北京,甚至還去硅谷開過國際總部。但是兜兜轉轉之後,還是覺得中心放在杭州最合適。

都說,北京愛國營經濟,上海愛外資經濟。多年後,面對上海市委書記的經典一問:上海為什麼沒有留住阿里巴巴,上海為什麼沒有出馬雲?與其在北京上海身上找問題,不如換個角度,從杭州的角度看,這座城很早就為數字經濟做好了準備。

王國平主政十年,開會常說的話有“想幹大事、敢幹大事、能幹成大事”、 “白加黑,5+2,星期六一定不休息,星期天休息不一定”、“只有城市管理者痛苦,這座城市的百姓才能幸福”。這樣的服務基因被後來的城市管理者沿襲。

李天天2003年就在哈爾濱做了醫療互聯網網站丁香園。拿著審批申請跑衛生行政管理部門,主管部門送了他兩句話,令他記憶猶新,“你的想法很前衛,但有知識的人不上網”。拖了各種關係,花去1年多時間丁香園終於辦完網站審批。對比之下,搬來杭州的第三個月,市科技局副局長就聽說了這個網站,主動幫助丁香園在市科技局的五樓租了一間70平米的辦公室。在另一套社會環境中成長的李天天很不習慣,素未謀面、沒有親戚關係的官員怎麼會對異鄉人伸以援手,從此丁香園也就鐵了心在杭州紮根了。

丁香是其中的花開一枝,杭州早已春意滿園,阿里巴巴、網易、海康威視、大華、新華三、信雅達、士蘭微、恆生電子、聚光科技、中威電子等等,湊出了杭州下一階段的城市拼圖。

04

楊瀾在《朗讀者》裡問王堅:雲計算,沒有人知道它未來會怎樣,聽說有一段時間,你被稱為“忽悠了馬雲的騙子”?

“對,除了馬雲之外,都覺得我是騙子。”王堅稍微停頓了一下,憨笑一下補充道,“可能馬雲也在想我是不是騙子”。

雲計算剛提出的前幾年真是痛苦,王堅帶領團隊嘗試的每一個環節要麼徹底失敗,要麼順利完成但是看上去好像沒有必要。阿里內部很多人嫌棄他不是程序員出生,連代碼都不會寫,憑什麼率領一群中國最強的碼農?雲計算公司的員工出差開發票,服務員打印發票經常好心地把“雲計算”打成“雲計算機”。是啊,雲計算是什麼東西?肯定搞錯了。年會時候,王堅獨自一人上臺,一箇中年男人哭得話都說不清楚,下面的人喊“博士別哭”。

那天王堅來《朗讀者》分享的書是《進入空氣稀薄地帶》。這本書衣公子最喜歡的篇章是,攀登珠穆朗瑪峰屢敗屢戰的馬洛裡,被記者追問,“為什麼還要嘗試?”馬洛裡平和地說,“因為山在那裡(Because it is there)”。

2012年,馬雲去省裡開會遲到了,連連道歉,說路上實在太堵。沒想到,省委書記也和馬雲道歉,說作為書記自己也有責任。

新世紀以來,杭州的道路整治工程接連不斷,從“33929”、“三口五路”到“一縱三橫”、“五縱六路”、“兩口兩線”、“兩縱三橫”、再“十縱十橫”,一直到今天杭州都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大工地。遺憾的是,似乎越修越堵。

城市是人類最好的發明,城市也是人類最大的煩惱。擁堵幾乎是全世界每一個大城市管理者頭疼的難題。

王堅向很多城市推銷過“城市大腦”的概念,和在阿里內部的遭遇一樣,懷疑、期待、猶豫是他收到最多的反饋。最終又是杭州跑到了最前面。

“城市有紅綠燈和交警為什麼還會擁堵?說到底是因為管不過來了,所以解決之道是引入人工智能協助管理”。“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而是紅綠燈和探頭之間的距離。大家同在一根杆子上,數據卻沒有打通”。“這是人工智能的曼哈頓計劃”……

面對央視《創新中國》的鏡頭,杭州的管理者坦言,王堅的專業術語他們沒有完全弄懂,但是王堅還是幸運地獲得了幾個月的實驗期。

如今,杭州有上萬攝像頭,注視著杭州市1920公里,37000平方米的道路,僅憑人眼根本看不過來。通過城市大腦,機器自動識別交通事故,自動報警。杭州管理者第一時間得知,杭州城哪裡擁堵了,擁堵的原因是什麼,事故發生在哪裡,如何最快地趕到現場處理。為此杭州民警日均處置事件從5起提高到了15起。

2015年杭州擁堵排名全國第2,城市大腦運行三年後,已經下降到第35。

創新從來不是激情和浪漫,孤獨和質疑才是常態。歸根到底,大部分人只求證自己已經相信的事,卻很少有人去少求證多數人不相信的事。第一屆雲棲大會,只有300多個站長趕赴杭州郊外。十年之後,今天的雲棲大會,來了8萬人,主會場的礦泉水是VOSS,不是經費多炫富燒錢,而是冠名廣告。曾經被斥為騙子的人,如今成了英雄;曾經鮮人問津的論壇,如今賓客滿堂。

對於技術突破的事後總結,要麼淪為對於成王敗寇的無限謳歌,要麼淪為迷戀挫折的過度煽情。不妨換一個角度,覆盤阿里雲的否極泰來,離不開杭州提供的數字經濟土壤。

為什麼是杭州?

是這些年,在960萬平方公里國土上,每一個城市管理者都研習和反思過的問題。這座城市既沒有北京的舉國之尊,也沒有上海的國際資本,更沒有深圳的政策先行。既不臨海,也無政策,一句“阿里巴巴在這”,恐怕不足以概括其成功的秘訣。淘寶的確繁榮,但是杭州電商雲集,從平臺到物流是當之無愧的電子商務第一城;阿里雲當然強盛,但是杭州的雲計算產業之所以算力全國第一,是因為從硬件到解決方案的全面興盛。

主政者將杭州在數字經濟的成功總結為:我們一直在將信將疑地堅定支持。

我倒覺得,如果還要再進一步窺視杭州的精髓,不妨說,這座城市的管理者自己就是一家互聯網公司。

2016年,浙江開始推行,找政府辦事“最多跑一次”。今年浙江省的目標是年底前實現全省政務事項100%的網上可辦,80%實現掌上辦,90%實現跑0次。

在杭州創業和生活的人可以體會數字化帶來的便利,生育登記、公積金提取、醫療服務、交通違法查詢、個人網上報稅、出入境服務等等如今都可以在“浙裡辦”APP在線辦理,足不出戶,可謂開全國風氣之先。

曾經衣公子也很詫異,我想在A部門辦個證,為什麼會要求我去B部門開個證明,再去C部門蓋個章?明明A、B、C都是人民政府,A、B、C就是兄弟部門。杭州解決了這個頑疾,通過部門之間信息的調用,打破了有關部門之間的“孤島”。從原來的麻煩百姓到現在的變革政務,背後的決心和服務意識,值得點贊。

如果還要再深究一步,這樣的覺醒為什麼首先發生在杭州?不得不說,背後是技術帶來的自信。

再說回城市擁堵的問題。北京、上海都用了“限行”治堵,類似於本市車牌單雙號限行,非本市車牌高峰期一律不得行駛等一刀切的方式。粗暴一刀切的政策背後往往是由於沒有數據的窘迫。比如,每個城市都知道本市的汽車保有量(登記在冊的機動車),但是全世界沒有一座城市知道自己的道路上有多少車在跑。

是啊,一個城市那麼多馬路,這怎麼數呢?但是憑藉城市大腦,杭州數清楚了:高峰30萬,平峰20萬。現在通過“非浙A急事通”,像衣公子一樣駕駛浙D牌照的車主,一年也有12次高峰期進杭州市區的權利,支付寶隨時申請隨時使用。因為數據告訴管理者,把這項便民政策放開,大約4000輛新增是現有交通管理能力可以承受的,那麼當然就應該還權於民。

曾經中國最擁堵的城市,如今卻成了交通管理上最智能的城市。新世紀裡,杭州最有表率的兩件事,第一是西湖免費,還湖於民,藏富於民,第二是擁抱技術,轉型數字政府。

如今杭州數字經濟核心產業全年主營收入已經超過一萬億元,且連續18個季度保持兩位數的增長,對於經濟增長的貢獻率超過50%。西湖依舊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北山街接天蓮葉無窮碧,行在斷橋印月,古樹參天之地,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香格里拉東樓,目前降層的第一階段已經完成,酒店的未來尚無定數。沿著北山街自西向東,直到盡頭,才能在西湖東北一隅看到蝶來望湖賓館。就是這家稟賦遠遠不及北山四大酒店的小樓,當然憑藉先行數字技術,後來居上。這也是整個杭州城的寫照,行至此處,我們已經跨過了那片湖。

作者:衣公子,信託經理、財經作家,著有專欄“衣公子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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