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吴梅村在教你作诗

《红楼梦》吴梅村在教你作诗

整子2019-1-31

香菱拜黛玉为师,练习读诗基本功之后,便开始作诗。这也是吴梅村在教你作诗。

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道: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笑道:“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来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

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

姽婳词

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

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隆恩,实历代所不及处,可谓‘圣朝无阙事’,唐朝人预先竟说了,竟应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虚此一句。”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

宝玉空灵娟逸,这就是吴梅村的诗性。

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

简单直叙,稚子口角。

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两岁,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工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过失。”

立意史乘,但最后一句二节之间,逻辑落空。只能算是一般随感而发,如同一般小说中的普通诗云,评书人的顺口溜。真正意义上不能算作是诗。

因又问宝玉怎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

吴梅村擅长歌行体,来自唐人元白。作诗之前,必先度其体格。

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就是梅村体的主要特征。

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

虽鄙而古,起手其实并不平淡,但起音轻而浑浊,节奏感很强。立意单纯,但后面的描述就容易分化。

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

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

古朴老健,捉词成熟。非基底之功力可成。

平叙而出,余音挥扬,音阶开始分化和缓步提高。

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

进入幽暖的画境,却杀机腾腾,是谓出神入化。

宝玉道:

叱吒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庚辰夹批:贾老在座,故不便出“浊物”二字,妙甚细甚!】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

踏实形境,不做无病之呻吟。

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这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

转韵,流利飘荡,绮靡秀媚的感觉开始呈现。必要时,不能不点缀词藻,否则诗味索然。但这样做,无疑增加“连转带煞”的难度。诗的功力和水平就看这里了。能不能作诗,是不是一首诗的判断标准也看这里。这里包括“意煞”和“韵煞”的转连。

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

诗人明知故问,不过贾政也看得出来,内容的诗意并未清晰分化出来。但必有祥云欲吐,虎啸岩岗之势。

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

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

再次转韵,第一,用词必须精辟,要字斟句酌,第二,要有紧凑感,做好冲向高潮的准备。

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

布置,叙事,词藻三大要素构成诗歌第一波高潮结构。

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

转向委婉地铺叙,这里同“不系明珠系宝刀”一样,后面可以容许多种选择的可能,如同音乐的旋律,在诗的结构逻辑上必须前后配合,搭配好。

如果搭配不好,就会失律,内容就会显得累赘。

宝玉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此诗欲言又止,结尾并未完全收拢,这是贾政说“到底不大恳切”的原因。

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数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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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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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吴梅村的梅村体的诗歌的独特行文格式以及手法和意蕴。

在长律歌行中,这样的诗体,历史除了吴梅村之外,没人能做得出来。焦氏循毛诗补疏序:“夫诗温柔敦厚者也。不质直言之,而比兴言之,不言理而言情,不务胜人而务感人。自理道之说起,人各挟其是非以逞其血气,激浊扬清,本非谬戾,而言不本于情性,则听者厌倦:至于顷轧之不已,而忿毒之相寻,以同为党,即以比为争。甚而假宫闱庙祀储贰之名,动辄千百人哭于朝门,自鸣忠孝,以激其君之怨,害及其身,祸于其国,全失乎所以事君父之道。余读明史,每叹诗教之亡,莫此为甚。”

明末清初之后,人们读诗,作诗的热情日益衰减,到今天基本上可以说没人会作诗了,大多数是一些打油诗和行文诗的水平。也正是由于诗歌被吴梅村终结,后人对诗歌领域少有染指,读不懂《红楼梦》的诗歌,寻找不出《红楼梦》的作者是谁,瞎整个曹包衣的曹雪芹充数,以及对小说的热情兴起也就是在情理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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