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专写情词的秦观,用人生的血与泪成就了北宋婉约派大家

清人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中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淮海,指秦观;小山,指晏几道)而王国维却认为“古之伤心人”只有秦观足以当之,并且在《人间词话》中指出:“少游词境,最为凄婉”。

秦观的词,何以是“最为凄婉”呢?

说起“凄婉”,词人命运不济必须要交待一下。

秦观(1049-1100),字少游,江苏高邮人。家境贫寒,十五岁丧父,少年时就才志过人。《宋史·秦观传》谓:“其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举进士不中。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

就是这样一个人,科举考试却屡遭受挫,失意的秦观退居高邮,中间曾客游汴京、扬州、越州等地,出入青楼之间。苏轼认可其才能,不断推荐秦观于朝。37岁的秦观终于考上进士,得以进入政坛,然而也开始了后半生的噩梦:绍圣元年(1094),新党执政,排挤旧党,因为与苏轼关系紧密而受牵连——一贬杭州通判,二贬监处州酒税,绍圣三年徙郴州,又徙横州、雷州。

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秦观已经非常悲观了,不再有内迁的希望。元符三年(1100年),徽宗即位,秦观得以放还,词人悲喜交集,作《和陶渊明归去来辞》:“归去来兮,眷眷怀归兮今得归,念我生之多艰,心知免而犹悲

”。

七月启程北上,八月到达藤州,不幸死于此。苏轼闻讯,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悲叹:“哀哉痛哉,何复可言!”(《与欧阳元老》),并将秦观词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写在扇面上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同为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有《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其八:“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感叹秦观半生遭贬最终死于藤州的悲惨身世。

正是如浮萍一样漂泊不定的人生,秦观这一生不断与亲人分离,与恋人分离。独自忍受着命运无常的打击,独自承担着相思之苦。

正如青秀丽,刘荣平在《一生怀抱百忧中——秦观悲剧个性探析》中所说:“仕途的悲哀和爱情的失意使得秦观一生愁肠百结,如泛梗飘萍的人生经历使词人尝尽人间悲辛,终成一代伤心之人”。

这个“一代伤心之人”所作之词,是两宋婉约词的一个高峰。

那个专写情词的秦观,用人生的血与泪成就了北宋婉约派大家

秦观的一生受苏轼影响很多,但他的词风却明显不同于苏轼。

根据陈洪、罗宗强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中册)中的统计:“在秦观留存下来的八十余首词中,写渔夫生活、纪游、记梦、游仙的句各一首,写怀古、咏物的各二首,描写谪居生活的有十四首,其余的五十多首专门描写男女恋情。”从占比上看,秦词无愧于“专主情致”。

北宋词从晏殊、欧阳修等人开始主要继承的是唐五代“诗庄词媚”的传统,已经形成了一种婉约的风格,到了秦观则是继续这种创作思路,他的词在内容上并没有摆脱离愁别恨的藩篱,但是却情感真挚、语言典雅、音律谐美,比较符合当时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被黄庭坚誉为:“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评本朝乐章》)。

明人张綖《诗余图谱·凡例》:“按词体大约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

清人胡薇元《岁寒居词话》:“《淮海词》一卷,宋秦观少游作,词家正音也。故北宋惟少游乐府语工而入律,词中作家,允在苏黄之上。”

可见,秦观不仅擅长写婉约词,并且是公认的“大家”,那么,他的婉约词究竟有怎样的特点呢?

那个专写情词的秦观,用人生的血与泪成就了北宋婉约派大家

其一:写儿女柔情而感情真挚

秦观虽然写艳情,但是把传统应歌之词难免的淫糜气息作了一番洗涤和净化,变病态的描写为真情的歌颂。如久负盛名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写离愁别恨,表现有情人复杂的爱恋心绪,景中寓情,情中有景,字句间处处真情。秦词的婉约,是讲究含蓄蕴藉、饶有情致的,力求维护词体的那种本色,或者说维护词体的相对独立性。这种作风对后来的周邦彦、李清照等都有很大影响,可以说是婉约词风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那个专写情词的秦观,用人生的血与泪成就了北宋婉约派大家

其二,音律谐婉,当行本色。

写男女恋情的词多为应歌之作,秦观作词多会考虑到符合女声演唱的那种柔婉缠绵的口吻,因此用字注重音律。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掉,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菜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 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贏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善于描写凄迷的景色,用婉转的语调表达感伤的情绪,是秦词的特色所在。而词开头“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化用口语,可谓雅俗共赏。“山抹微云”一句更是成了秦观的标志,被称为“山抹微云秦学士”。(宋人比较雅,喜欢给文人取一些雅号,除了秦观这个,还有诸如:“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说的是宋祁,张先因为词中写“影”写得好,被称为“张三影”等等。表现对于作者炼字之功的赞许。)

这首词可以说是秦观最杰出的作品之一,但是从下片“销魂”等句,又不脱柳永词的气味。秦观受柳词的影响,前人早已意识到了,就连苏轼也承认:“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此两句出自叶梦得《避暑录话》)的说法是没问题的,柳永词正是婉约又协律的,东坡词是豪放不注重音律的。将秦、柳二人并立,足见其作词风格相似。

又如《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这首词写的是秦观与他曾经相恋的一位歌女之间的离别相思之情,上片三处平韵,下片五处平韵,通常以秦观的此作为定格。保留了婉约词应歌的本色,语调深婉,融情于景,有种幽约曼妙的的情韵。

可见,秦词的“专主情致”,是将传统小令的含蓄蕴藉、秀丽缜密,与柳永那种长调慢词的直率自然、通俗流畅结合,从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那个专写情词的秦观,用人生的血与泪成就了北宋婉约派大家

其三: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

秦观作词,向来是灵心善感而寄情深微的,他对于万事万物的洞察力、感受力是很深的,如《浣溪沙》其一: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写的内容无非就是老生常谈的“伤春”一类,但“寒”“秋”“幽”等字就给词蒙上一层清冷的基调,而后就很自然地引出“无边丝雨细如愁”,把词人的“闲愁”表露,并且又具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在与苏轼长期密切交往并遭贬谪以后,秦观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其深沉哀婉的情调,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的离愁别绪,词境也由和婉凄厉

如《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上片是以“哀景写哀情”,下片追忆往昔汴京金明池相会,同僚们一块乘车出游的情景。风云突变,现在还存活下来的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想到这里,词人的愁绪就如同海水一样不可阻挡而来了。

再如《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楼台消失在雾里,渡口迷失在月色中,理想中的桃花源同样无处可寻。这三句就足以看出词人的心灰意冷了;“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两句体现秦观用词的巧妙,读之几乎全是闭声字,更添压抑之感。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连用两则有关友人投寄书信的典故,收到友人的信件本该欣喜,但是此时的秦观正处于政治斗争的漩涡,接连被贬,亲友慰安的书信,反而让敏感的词人心情更复杂。“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表面上看词人质问郴江:你本来应该环绕着郴山,为何要离乡背井,“流下潇湘去”呢?其实,问的是自己,问的是颠沛流离的命运。

不管是“飞红万点愁如海”,还是“为谁流下潇湘去”,正是词人面对的带有穷途未路情调的人生感慨。

秦观虽然没有沿着苏轼开创出来的豪放词的道路前进,但却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他的一些影响。正如清人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的评价:“少游以绝尘之才,早与胜流,不可一世,而一谪南荒,遽失灵宝,故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而后,一人而已。

秦观毕竟出自“苏门”,不仅身世受苏轼影响,这种“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周济《宋四家词选》)的写法,明显是接受了苏轼以词“言(士大夫)志”的影响。

那个专写情词的秦观,用人生的血与泪成就了北宋婉约派大家

年少穷苦,中年汲汲于仕进,年近不惑(37岁)终于进入官场,却很快遭受一连串的打击,最后客死他乡。秦观这一生无疑是个悲剧,但他把人生无常的悲凉、久承相思离别之痛的血和泪灌注于词作中,他的“淮海词”却成为两宋词史上耀眼的明珠。

他的词“首首珠矶,为宋一代词人之冠”(清代李调元《雨村词话》),明人王世贞在其《艺苑危言》中更是奉为“词之正宗”。可以说,秦观在文学史上千载以下都有着不可动摇的位置。

今天的我,再读淮海词,不自觉间翻书的动作也小心翼翼起来了,生怕惊扰了秦学士那绵绵不尽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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