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戒》:談什麼戒律清規,如詩般意境中的知慕少艾之美

“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汪曾祺《受戒》”

汪曾祺在《受戒》中營造出了一個詩一般的夢境,他把故事當做夢來寫,我們又何嘗不是把它當成夢來讀?

一直很喜歡讀汪曾祺,因為他的文字平實而質樸,不會去故作高深以彰顯學識之淵博;他善於發現生活之美,一茶一飯皆是樂事,恬淡清婉,如話家常。

賈平凹在一首詩中這樣評價汪曾祺:“是一文狐,修煉成老精。”

這讓我覺得再貼切不過了,文狐自是贊其文學造詣之高,汪曾祺總是可以將白話文學中的美感,體現的淋漓盡致,開創了新時期小說散文化的先河。

所以,汪老的讚譽是極高的,他甚至被譽為是“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他不僅是小說家、散文家、戲劇家,而且是書法家、繪畫家、美食家,文人的恬淡與閒適在他身上得到最好的體現。

然而他的一生其實過得並不甚順遂,甚至頗多苦難,汪老卻總能苦中作樂,達觀瀟灑,隨遇而安,在這諸多磨難的生活之中“修煉成老精”。

《受戒》:談什麼戒律清規,如詩般意境中的知慕少艾之美

沈從文曾在致程流金的信中替汪曾祺鳴不平:“人太老實了,曾在北京市文聯主席老舍先生手下工作數年,長處從未被大師發現過。事實上文字準確有深度,比一些打哈哈的人物強得多。有思想也有文才!最可愛還是態度,‘寵辱不驚’!”

也正是因其這種可愛的態度,才能營造出《受戒》這樣一個至美的夢境、至純的幻象,驚世駭俗的初戀故事之中,展現的是真誠而純潔的人性解放,故事之暖盡數在文字之美中流露,被說至爛俗的“真、善、美”在這裡卻不再是老生常談,而是對這個夢的最好詮釋。

恰應了汪曾祺在小說末尾寫下的那句話:“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原來,這一切竟都是源於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是一場新時期文學的新生,所以,這個跟“受戒”有關的美好愛情故事,又何嘗不是一次文學的“受戒”呢。

已逝之夢境亦是理想之渴望、人性之純美

《受戒》中的夢,既有已逝時光不可追的遺憾之美,又有眼前歲月仍可盼的夢想之美。汪曾祺在作品中借小明子與小英子的初戀故事,含蓄的表達出一種更為豐富的深意。

故事中的詩意夢境猶如一個桃花源,清幽淨美又不乏世俗之中的人間煙火氣息,美得不具攻擊性,更沒有功利性,所以,在這個虛構的夢境之中,人心之美更為純淨,倫理綱常也更不會去束縛住人們自然本真的天性。汪曾祺曾經說過“小說刻畫了一群既不受佛門清規戒律的束縛的和尚和不受封建禮教規約的村民,他們最大限度地保有了人類原生態的質樸、純真的本性”。

《受戒》:談什麼戒律清規,如詩般意境中的知慕少艾之美

人們總是習慣對符合世俗常理的觀念大加讚美,對有違風化的行為表示唾棄。

小和尚明海和農家少女小英子之間的初戀純真而美好,在世俗的觀念裡,和尚談戀愛,那是一種有違教義、敗壞風德之事,但汪曾祺筆下的這段看似是“禁忌”的戀情,卻純粹又和諧,一派其樂融融,青澀拘謹的小和尚明子,率性天真的農家女小英子,燈影槳聲裡的水鄉之戀,仿若一個"出世"的幻境: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沒有一絲的扭捏作態,蘆葦清香,小船輕晃,無形之中已經營造出一種詩一般的意境,這種意境其實表達著作者的一種理想,含蓄地表現出對清規戒律的藐視與嘲諷,以及對於人性純美、天性自由不受壓抑的讚賞和渴望。

整個故事其實都是圍繞著小和尚不受戒的主線展開的,其實小明子受戒與不受戒,在這個故事所營造的意境之中又有什麼區別呢?在這裡,小明子的出家本就不是因著什麼看破紅塵,更不是為了宗教信仰,而是一開始就是帶著現實的目的的,而且他的內心之中善良而清澈,帶著少年初戀時的拘謹和木訥,同樣也有人類本性之中的純真慾望。

《受戒》:談什麼戒律清規,如詩般意境中的知慕少艾之美

和小明子對比起來,少女小英子的天真率性的性格就更加鮮明瞭,她開朗外向,又敢愛敢恨,非常俏皮可愛,這讓本來唱經、畫畫都手到擒來的小明子,變成了一塊“小木頭”,兩個人物之間的互動也是極為有趣的。

關於塑造小英子這樣一個人物形象,汪曾祺曾在《作為抒情詩的散文化小說——與大陸作家對談之四》中這樣闡述:

“我有一種看法,像小英子這種鄉村女孩,她們感情的發育是非常健康的,沒有經過扭曲,跟城市受教育的女孩不同,她們比較純,在性的觀念上比較解放。我寫《受戒》,主要想說明人是不能受壓抑的,反而應當發掘人身上美的詩意的東西,肯定人的價值,我寫了人性的解放。”

一段水鄉中佛門弟子的“世俗”故事,卻反映出多少人對於理想生活的渴望,汪曾祺藉助這個故事將人們心中的渴望、同時也是自己心中的理想呈現出來,生活該有的本原狀態在他的筆下緩緩流淌,使這個被虛構出的詩意幻境理想化、意象化,讓人暫時忘卻塵世之擾,在那裡,天是明淨的,風是柔和的,雖平平淡淡,卻讓人流連忘返。

以通俗的語言書寫風俗之事

汪曾祺曾說:“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作的生活抒情詩。”

對於風俗的描寫,恰是他散文化小說中的一個特點,他常常通過這些風俗化的東西來寄託情感,營造意境。《受戒》也是一樣,汪曾祺通過荸薺庵、小英子的家等環境以及佈局的描寫,來烘托氣氛,從而側面反映出社會環境及生活背景,以此來讓人物的性格形成、故事走向更加真實且自然。

《受戒》:談什麼戒律清規,如詩般意境中的知慕少艾之美

正如汪老所言:“氣氛即人物”。

一部作品中的語言所營造出怎樣的氣氛,對於人物的塑造是非常重要的,汪曾祺善於用通俗的語言來營造一種“剛剛好”的風俗和風情,譬如在對於善因寺和荸薺庵的描寫當中,顯然善因寺的氣氛更加嚴肅、更加壓抑:

好大一座廟!廟門的門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門矗著兩塊大牌,一邊一塊,一塊寫著斗大兩個大字:“放戒”,一塊是:“禁止喧譁”。

可是這樣的氣氛並不影響小英子的無拘無束,她才不管它“禁止不禁止喧譁”,依然對著小明子大聲地招呼,無懼又無畏,散發著自然的蓬勃生命力,那是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天性之本色,也是作者對於這種自在無羈的渴望的象徵:

她看見明子也坐在裡面,想跟他打個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譁,就大聲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見明子目不斜視地微微點了點頭,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搖大擺地走了。

所以,他筆下的故事往往會更加真實,充滿著濃郁的生活氣息,真實的作品來自於民間,而不是凌駕於生活之上的,賣絨花的、賣絲線的、打把式賣膏藥的、吹糖人的,都是來源於生活,將風俗融入作品之中,故事也隨之豐滿,從容而不空泛,親眼所見般的渾然天成。

汪曾祺曾說:一個作家要想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民族風格、民族特點,離開學習民間語言文學是絕對不行的。”

《受戒》:談什麼戒律清規,如詩般意境中的知慕少艾之美

《受戒》的整體基調是極為“淡”的,淡淡的文字,淡淡的情感,淡淡的意境。

但恰是這“淡”讓整個故事帶來的衝擊更“濃”:淡淡的文字,所以更加清新而別緻,在水鄉氛圍的烘托之下,樸實而平和,使得人物內心的至純至美流露得更為自然;淡淡的情感,不濃烈,不奔放,不做作,“真情實感”四字才是最為難得,自然而真實;淡淡的意境,是人們對於桃花源的嚮往,如詩如畫如夢幻,美好的東西往往不需要華麗的贅述,更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大美。

對於汪曾祺這種爐火純青的寫作手法,王震曾這樣評價:“《受戒》小說重在詩意化的敘事抒情,體現出對自然景物的精確觀察,對聲音、色彩的敏銳感覺,充分顯示出作者善描寫的藝術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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