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和世界怎樣道別?

今天中文世界網絡一度因為一位韓國藝人的離世而癱瘓,人們洶湧的不捨和疑問擠爆了留言板。在如此尚好的年紀,毅然決然選擇離開這個世界,其中的痛苦和孤獨,外人不能理會半分。

面對他人的離別很難,面對自己的離別也很難,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得一部人決定提前選擇自己告別的時間?早在2011年,英國知名奇幻作家、碟形世界系列小說作者特里·普拉切特(Terry Pratchett)曾為BBC拍攝過一部題為《選擇死亡》(Terry Pratchett: Choosing to Die)的紀錄片。當時62歲的普拉切特三年前被診斷出阿茲海默症,由於逐漸喪失寫作能力,他開始思考自願選擇結束生命的可能性。由於片中播出了死亡的畫面,BBC收到了1200份投訴。

你想和世界怎样道别?

2016年,BBC再度將鏡頭對準安樂死人群,推出那部超過120萬人觀看的《如何死亡:西蒙的選擇 》。57歲的西蒙·賓納(Simon Binner)在2015年1月被診斷出患有運動神經元疾病後,選擇以安樂死(Assisted dying)的方式結束生命。伴隨著與妻子黛比的多次衝突和親朋至友的溫情陪伴,西蒙與病魔展開了近10個月的抗爭,之後前往瑞士的一家機構進行了安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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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西蒙的選擇,從始至終都伴隨著各個層面的困境。妻子和摯友的堅決反對,讓西蒙有所妥協,儘管健康會一直惡化下去,西蒙還是聽從建議,住進養老院。但隨後事情出現了轉折,西蒙無法接受“醫生不被允許使用藥物來終結某人的生命,但如果藥物的目的是減輕痛苦,那麼即使這種藥物會縮短壽命,醫生仍然有義務提供這樣的治療。”

絕望中的西蒙試圖自殺,也就是這件事,讓妻子看到他求死的真心。一週後,西蒙在親友的陪伴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但一切並沒有完全結束,西蒙的選擇給妻子留下難以磨滅的創傷,儘管她相信西蒙非常清醒地做了決定,可之後,她經常陷入是不是因為自己做得不夠好才讓西蒙不願留在人世的自我懷疑和愧疚中。

在我們之前出版過的《悲傷的力量》,集中討論瞭如何“面對失去” 這一話題,作者是有著20多年一線臨床經驗的心理醫生,以下案例和書寫,節選自這本書。

人的一生有時說來也無奈,很多事不由自主,希望你無論多艱難,都不要在痛苦時做決定。

你想和世界怎样道别?
你想和世界怎样道别?

我們是否如我們所想般瞭解自己?瞭解自己在生命最後一刻的想法?我們對於死亡問題的妥協,是一種放棄嗎?

我們生命中的第一次呼吸標誌著誕生的勝利,而最後一次呼吸則意味著生命的結束。我們都知道,我們會死——這是唯一真正確定的事情,儘管我們頭腦中不可思議的力量把它變成了被保守得最好的秘密。

當我們面對自己的死亡,我們必須面對一個事實,即這是那些愛我們的人的巨大損失,也意味著我們生命意義的喪失。

儘管如此,也還是有好的死亡,當接受了對死亡的認知,當重點不再是為求生而努力,臨終者是可以在一個安全的愛的環境中離去的,那是一種優雅、溫柔的死亡,既無痛苦,也平和。他們說這是生命中的那樣一個時刻:那時,我們有機會被一個內心深處的旅程所充實,此間,我們不再尋求成功或認可,可以自由地成為更完整的自己。同時,這種死亡並非唯一的路,也並非適用於每一個人。有些人需要繼續搏鬥直到接近死亡,就像他們在參戰——步兵在死之前不會停止戰鬥。並不是每個人都優雅和溫柔。

戈登

Gordon

戈登穿一件漿過的白襯衫,釦子一直扣到下巴,法式袖口戴著袖釦,西裝背心的口袋裡吊著一隻懷錶。他年過八十,依然衣冠楚楚。他緩慢地走來,腳蹬高光牛津粗革皮鞋,拿一根柺杖,身形單薄,皮膚白皙,鏡片後面藍色的眼睛目光犀利。戈登在死亡的邊緣張望,心神不寧,表情煩躁。他知道我是一個治療師,並同意在他所去的臨終關懷醫院跟我交談。在心裡,我把我們的見面當作朋友式的,我要為他提供陪伴和情感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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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一種輕柔的蘇格蘭口音告訴我,他得了肝癌,無法手術,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全身。當他說“我感到悵然若失,我的妻子去世了”時,我才確認了那個診斷。當他的眼神在房間裡遊弋,試圖找到一個地方寄託自己,我能看到他的落寞。戈登一邊看地方報紙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說話,這個節奏很好,讓戈登可以控制我們交流的範圍,只是他翻報紙的方式流露了他的不安:他的呼吸之下有翻報紙的沙沙聲和持續不斷的煩悶的嘟囔聲,好像那些紙張的擺放是要故意激怒他。

我問到他的妻子,“她不該去世的,”他說,“我是身體不好的那個——她比我年輕,小三歲,八十二,健康,腿腳有點站不穩。但是六個月前她突發性心臟病發作,當時就去世了。我在起居室,聽到臥室傳來叫聲和‘砰’的聲音,上樓看到她在那兒,死在地板上。”說到最後,他流出眼淚,極度痛苦。我緩慢地回應,一字一頓,這樣他可以仿效我的做法而放鬆下來。我告訴他這一定是令人難以接受的打擊。我也不得不大聲說話,因為儘管有助聽器,他還是很難聽清我說的話。他的悲傷變成了憤怒:“簡直是混蛋!”隨即是充滿憤怒的長篇演講,並非能被人完全理解,他雙手憤怒地緊握,我看到他的左手手指上文著“愛”而右手手指文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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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許多人一樣,我本能地警惕憤怒的不可預測性,儘管它是悲傷的常見反應,我努力提醒自己,我並不想用深入探查侵擾他。考慮到他的憤怒,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回到基本問題,意識到沒有妻子的生活對他來說多麼艱難,感覺起來多麼混亂。他稍稍溫和了一點——我能從他眼裡看出來,但是他改變了話題:“我想要杯茶。”我開始意識到,他的病,或者是他的病和他的人格的綜合作用,使他無法長時間保持一個思路,就好像他在思維的不同房間進進出出,不斷地在它們之間轉移,因為它們都沒有家的感覺。

回顧戈登的事,讓我重新思考關於老年和死亡的更多觀點。我過去經常聽說年齡的增長互換了父母和兒女的位置,使得兒女來扶養父母。如果他們的關係原本緊張,那將會雪上加霜,父母會成為孩子真正的負擔。我沒有充分思考過這對於父母意味著什麼,那將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他們會感覺自己的權力和能力隨著時間慢慢流逝,他們越想控制,事情就越是失控,小事會在心裡被放大。

接下來的幾周裡我繼續跟戈登見面,想知道他在臨終關懷醫院情況怎樣。“我挺喜歡那兒的,但我總是要在等待上花好幾個小時,等待諮詢師,等待理療師,我幾乎沒有空閒。我今天在這兒三個小時了。我受夠了。”他回答我的時候激動地踢著腿。

戈登說話的時候我意識到他有足夠的理由生氣:他不僅忍受著疼痛,行動不便,而且失去了生活中幾乎所有親近的人。他是倖存者,但同時他也是孤獨的人。八十多歲的他,失去了妻子、六個兄弟姐妹和大多數朋友。“除了我的兒子們和他們的孩子,我不見任何人。我妻子喜歡召集大家但我嫌麻煩。我是個可憐的飯桶,而且我活夠了。”我聽過他所有的矛盾:他不想浪費時間因為他的預期生命有限,但同時他感覺悽慘孤獨,不確定自己是否想活下去。他已經沒有心理能力認識到:他需要同情理解,需要有人在他說著什麼的時候給予一個簡單回應。我要盡力跟他保持聯繫,不能讓自己被他的憤怒推開,他疏遠他人的力量加深了他的憤怒,我儘可能對他做出最好且最簡單的回應,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更溫暖,這似乎能安撫他。

經過幾周面談,我開始瞭解他的生活。我聽到了一些片段,彷彿他內心記憶的微電影剪輯。他在講這些故事時會穿插一些令人舒適的沉默,有時他還會打個盹。他變得安靜了很多,但我不確定這是因為他對我更熟悉了,還是因為談論往事令他愉快。“我是個壞小子,一個不良少年,一個小混混,我幹過仗……我出來的地方有好多幫派,格拉斯哥凱爾特人和格拉斯哥流浪者——你要麼是芬尼亞的混蛋要麼是奧蘭治的惡棍,而我們之間鬥毆不斷。我們只要看到另一夥人,就破口大罵,扔磚頭砸瓶子,把他們引過來然後抓住他們亂打一通。離開的時候我們身上可能就只剩T恤或羊毛衫的一部分了,訣竅是一定要夠快。大點兒的男孩可能捱打更多;我當時瘦小,跑得快。如果你覺得快被抓住了,那就下個絆子然後趕快逃。大部分情況下只會有點兒擦傷,很少會傷得更重,如果你跟著人群跑,你就會跟著人群一起被打。也總是會有人在那兒制止這一切。在當時,那些人是老派的警察,可不好惹。”他說話的時候手動個不停,比畫著他以前是怎麼揮出拳頭的。

他給我講了一個他十八歲時的有趣故事。他為了學做工匠想辭去本地高爾夫球場的管理員工作,這工作的優厚待遇包括提供房子。這是個冒險的決定。他問父親是否同意,父親鼓勵他說:“跟著你的心走吧,戈登,因為你不習慣依靠大腦做判斷。”當他回憶起父愛,臉上帶笑,眼中含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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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成了一個好的匠人,永遠有訂單,從來不缺錢。他的最大愛好是待在荒野裡和賽鴿。兩個愛好都是他在兒時喜歡上的。“我常常跑去奶奶家——幾英里外的一個小礦村。村子後面有一片荒野。我會去荒野,一個人玩幾個小時,看著那些黑色的雄松雞。我叔叔去偷獵鷓鴣的時候會帶上我。他會扔一張大網來罩鷓鴣,罩住的鷓鴣足夠裝一鍋。那裡有零星的礦山,老煤洞,恐龍一般的巨大的礦山機械。我經常坐在那些機器上,嘗試讓它們移動,我坐在裡面玩……”然後,他的注意力會轉回現實和他將死的事實:“無論如何,荒野是我最好的藥。如果我倒在地上,最後聞到的氣味是石南和潮溼的苔蘚,那我是個幸福的人。”

我想知道更多關於他賽鴿的事,他告訴我時驕傲地笑著:“我的房間裡有很多銀質獎章——我贏過很多比賽。”但他更多的動人回憶來自他的童年,而且也是關於他的爸爸—— 一個鋼鐵工人——的。“我們蜿蜒直上鐘樓的聖瑪格麗特禮拜堂頂,接近大鐘的頂部,掏鴿子蛋,我爸爸稱之為‘在神的安排下’從小教堂裡‘獲取神聖的鴿子和它們神聖的蛋’。這些鴿子飛得更快。”在回憶這些時,他看起來很開心,甚至彷彿被帶回了那個記憶中的鐘樓。“鐘被懸掛於大大的橡木橫樑上,有一天他把我們的名字刻在了那古老的橫樑上。橫樑現在應該還在那兒,落了灰。”

我開始描畫他曾經的鮮明形象:善言,瀟灑,驕傲,堅強。他是你希望與之並肩作戰的那種男人:忠誠,有趣,戰鬥時會竭盡全力。他的男子氣概在戰鬥中可以保護別人,但這實際上也是一種頑固。我意識到,第一次見他時,他說話的簡明扼要加上他所處的痛苦,讓他發射出令人難以抵擋的強力迷你導彈。要和他待在一起而不是從心理上撤退需要許多勇氣。然而,在這種防禦氣場之下,他是一個深愛他的妻子卡蘿爾逾五十年的男人,深受家人愛戴。他的心是溫暖的,只不過被他近來的不幸和痛苦所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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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奇他的精神生活。他有信仰嗎?他認為死後將會遇到什麼?他被當作一個天主教徒養大,卻不是經常去做禮拜的人。“我每晚跪在床上祈禱。”克里斯托弗·羅賓的形象不由得浮現在我腦海中,我突然能想象出這個老人跪著祈禱了幾十年的樣子。他現在每晚為妻子和自己祈禱,聽起來耽於默想和平靜。“蒙主所賜,蒙主所取,但主似乎取走太多。”他說這句的時候略帶調皮地看了我一眼,就像一個小男孩被神父在身後狠敲了下頭時想做什麼但不能做。隨後,戈登似乎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他的頭垂向胸膛,我無法確定他對天堂的看法,但看到了他的真情流露。

幾個月之後,戈登更加沮喪,他的左臀部非常疼痛,這使他無法行走。他現在坐了輪椅。他去了當地醫院接受了他稱為“白痴”的治療——初級醫生顯然不瞭解任何事,幾乎沒對他做任何檢查,只是給他止痛藥。“你對一條狗也不該這樣……”他低下頭,低聲狂躁地說道。我知道,他的暴怒既是因為他們的治療無效,也與他們對他的態度有關。以貌取人是有可能的——只看一眼就判斷這個人是需要尊重還是毫無價值、無須關注。我問他現在需要什麼——什麼最能幫助到他,他說:去看該死的醫……算了,受不了了負責組織核磁共振成像的會診醫生有“不好的感覺”。我毫不懷疑他的經驗判斷將被證明是正確的。

會診醫生的判斷是正確的:骨癌,已經全身擴散。戈登說:“我已經全面失控了,我控制不了任何事。”解決一個問題帶來了另一個新問題。從醫學上來看,他們已經無能為力,現在的目標是讓他感到舒適和不痛苦。會診醫生對他說:“你大約還有幾周或數月的生命。”我總以為他們說幾周或數月的意思其實就是幾周,這麼說只是為了不直接說出他們的真實猜測,因為你永遠無法確知。離開的時候,我看到戈登的輪椅背上有一句標語:“活著的藝術就是儘可能永葆童心地死去。”我笑了:他從來都是一名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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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拜訪臨終關懷醫院時,戈登在病房裡臥床不起,旁邊還有五個病情差不多的病人。他的兒子陪著他。儘管他看起來很虛弱,臉色蠟黃,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戈登用明亮的藍眼睛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微笑,驕傲地向我介紹他的兒子,也叫戈登。戈登告訴我他們決定用常規嗎啡泵來止痛,這對他來說是很大的安慰。

顯然,他有了一個很大的心理變化。他停止了生存之戰,對死亡的接受令他安靜下來。他的當務之急是安排自己的後事。“我想自己打造自己的棺材,但我沒有力氣,所以我選了我能選的最好的……我選好了自己的墓碑:上面有我的名字和一隻藍雨點鴿。我要葬在卡蘿爾旁邊。”

我在的大部分時候,戈登在睡,但是我知道他已經領聖餐了,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因為,儘管他一生都在禱告,但他在年輕的時候就已經不領聖餐了。他在和他的死亡和解,而天主教信仰安撫了他。不想講話的時候,他會背對我,看他兒子給他下載的巴斯特·基頓的電影。

意識到除非奇蹟發生,我不大可能再見到他了,我想找個方式說再見。找到合適的詞很難,但我無須擔心——戈登為我們找到了合適的表達。“照顧好自己。”他擁抱我的時候說。我用同樣的話回答他,就這麼簡單,但加上擁抱,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我無限感激戈登。他教會我很多,並在他走向自己的死亡時,允許我陪伴他走過深層的個人歷程。意外的是有別於我的其他案例,我沒有感到難過,相反感到放鬆,他度過了很長而充滿意義的一生,其間充滿了愛和很多美好的事,但是現在他感到足夠了,並且是該死去的時候了。

——朱莉亞·塞繆爾/文,節選自《悲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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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們走近有關悲傷的禁忌與迷思,讓我們尊重並理解悲傷的過程——讀完《悲傷的力量》,我們對生命與愛會有更深刻的體認與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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