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長網上躥紅,局長政務直播

縣長網上躥紅,局長政務直播

2019年10月17日,多倫縣土地確權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李福全在直播間和網友交流。 (南方週末記者 張笛揚/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10月24日《南方週末》)

內蒙古多倫縣長劉建軍是快手上唯一實名認證的縣長,其直播時長超過了全國99%的用戶。他不僅自己做直播,還要求全縣科級幹部都要註冊直播賬號。

劉建軍也承認,直播問政能推動,有 “一把手”的因素,“至於我走了以後是不是還能繼續搞,那我不知道。估計我後面的縣長壓力就大了。”

下鄉時,劉建軍經常會順便給農牧民看病。他不是醫生,他是內蒙古多倫縣的縣長,自學過一些中醫知識。

2019年10月18日上午,在調研途中,這位“中醫門外漢”又開展了一次“義診”,地點設在蔡木山鄉上都河村扶貧夜校。

那次“義診”,劉建軍通過自己在快手上的賬號進行了全程直播。對他來說,用手機直播並不新鮮。

過去半年,劉建軍幾乎每天都用個人賬號做網絡直播、發短視頻,每次下鄉、往返縣城和調研點的路上,也會用手機全程直播。

打理直播賬號時,這位快手上唯一實名認證的縣長不讓秘書代勞,也沒有助手。他的工作用車上,一個手機支架固定在副駕駛前擋玻璃下,便於在開車時直播。下車後,他會隨手拾起座位旁的自拍杆,舉著手機一路直播。

“劉縣長”已成多倫的“網紅”。在快手平臺上,劉建軍的粉絲數達到了4.4萬,其直播時長超過了全國99%的用戶。

不僅自己做直播,劉建軍還要求全縣科級幹部都要註冊直播賬號,在其推動下,各部門“一把手”也走進直播間和網民互動。2019年7月,政務直播在多倫已經制度化,每個工作日,都會有一場直播問政。9月以後,需參加直播問政的人員範圍,已從縣政府各部門和鄉鎮主要負責人擴大到副縣長。

2019年4月,多倫剛剛摘掉內蒙古“區定貧困縣”的帽子。下一步發展計劃中,劉建軍希望“直播”能在宣傳當地旅遊、改善縣域治理、促進政務公開上發揮作用。

先碰頭:哪些問題不說?

2019年10月17日下午直播的主角李福全,是多倫縣土地確權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

農牧局本來安排副局長趙春蘭去做那場直播,介紹土地確權方面的工作並接受提問,因趙春蘭臨時有事,便通知李福全參加。

2019年10月17日上午,李福全在筆記本上提前準備了直播的開場白和講話思路,下午趕到位於縣政府大樓3樓的直播間,那原來是個會議室,裡面放置了一對桌椅、兩部手機、兩盞大燈和幾個支架。

“北新村土地確權證怎麼還不給辦?”直播剛開始,就有網友向李福全提了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他的答覆是:“北新村的情況較為特殊,目前暫緩確權,你下來可以單獨找我溝通。”隨後,李福全在直播間公佈了自己的手機號。

直播前,李福全和趙春蘭就已“碰過頭”,討論過哪些問題最好不要說,當時就覺得“土地確權的事情比較敏感,如果有人提出的問題比較尖銳,我們就委婉地答覆”。

結束後,李福全感到“非常輕鬆”,“把我們的工作成果向大家交代了,挺好。”他向南方週末記者解釋,北新村有大棚房需要拆除,導致一些利益糾紛出現,所以才暫緩確權,而大棚房的問題較為敏感,不適合在直播間裡直接作答。

相比李福全,前一天進行直播的水利局副局長張樹軍則顯得較為緊張。雖然已在水利局工作了20年,但他還是擔心自己講的專業方面的東西會讓人聽不明白。直播前,局辦公室為他準備了一沓材料,他也做好了這樣的打算:如果遇到回答不上的問題,就虛心地說“我再下去研究研究”。

李福全和張樹軍在直播時都用了將近一半的時間在介紹成績,剩餘時間用來回答問題。而10月15日參加直播的交通局副局長趙清晨則灑脫不少,他空手進了直播間,全部時間都用於回答網友提問。

逯若強是多倫縣政府辦公室主任,他表示,直播問政的目的,一方面是宣傳多倫,另一方面可以幫助幹部推進工作、發現問題,此外還能倒逼幹部提高業務能力。

多倫對直播問政的管理較為開放。逯若強介紹,政府辦公室沒有對直播形式作出要求,“只要和網友互動、能解決問題就好”,也沒有提前做培訓,“相信幹部有駕馭能力”,直播的主題由單位自己定,對於幹部在直播中的表現也不會考核。

原則上,直播問政必須要“一把手”參加,有特殊情況的可以讓副職代替,“但須提前報備。”逯若強說。

剛開展直播問政時,劉建軍觀察到幹部們普遍有些害怕,擔心直播中不小心說錯話,“我跟他們說,那就是聊天室、座談會”,“播了幾次後,我看都挺好”。

雖然有制度在推動,但政府問政直播間的“熱鬧”程度遠不及劉建軍的個人賬號。

多倫縣政府的快手號目前僅有五千多名粉絲,每次一小時下來,往往只有近十個網友提問,時不時還會遇到尷尬的場景——沒人提問,直播的官員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對著鏡頭不說話。

粉絲少與多倫地廣人稀有關。幅員面積3773平方公里的多倫,只有近11萬人口,其中城鎮人口不到3萬。

2019年10月13日,快手公司在北京舉辦了一場活動,劉建軍受邀參加,活動現場,劉建軍向快手公司提出,希望快手能給予直播問政流量支持,“看的人多了問政的效果會更好”。

因烏龍事件躥紅

截至10月22日,劉建軍的快手賬號已經發布了1449個視頻,除了宣傳多倫、記錄工作的內容,他正在上學的女兒和家裡收養的貓、狗也經常出現。

48歲的劉建軍是個“筆桿子”。1995年8月大學畢業後,他先在內蒙古太僕寺旗旗委宣傳部工作了5年,之後長期在錫林郭勒盟行署辦公室工作。2015年8月,劉建軍調任錫林郭勒盟下轄的多倫縣委副書記,十個月後升任縣長,這是劉建軍首次主政一方。

長期沒有支柱產業的多倫,前些年一度重點發展化工業,引進大唐集團建設了多個項目,但化工廠的經營情況一直不太好。近年來,多倫縣計劃利用區位優勢,重點發展旅遊產業。

位於錫林郭勒盟最南端的多倫,距北京三百多公里,是內蒙古離北京最近的旗縣,處於丘陵向草原的過渡地帶,景觀多樣,縣內擁有“山水林田湖草沙”。

最初,劉建軍使用快手、抖音等新媒體平臺就是為了宣傳多倫的旅遊和特產,教他這麼做的是一位上級領導。

2018年4月,此前擔任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新聞局副局長的曲衛國到錫林郭勒盟掛任副盟長,分管旅遊。2018年7月,劉建軍向他徵詢在電視臺做旅遊廣告的建議,曲衛國讓劉建軍關注一下快手、抖音等平臺,說“在這些平臺上做宣傳效果更好”。

劉建軍馬上下載了快手和抖音的App,但沒用多久就卸載了,“沒啥意思,一刷都是美女、段子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2019年2月,劉建軍在調研時結識了一名當地的“網紅”,經過一番交流,看法改變了,又覺得這些平臺上傳播的不僅是“美女和段子”。

重新下載了App,劉建軍一開始只發一些短視頻,4月起偶爾做直播,身份認證為“多倫縣長劉建軍”。不知不覺,到7月底時,劉建軍在快手上的粉絲已有2.8萬,“只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可能跟縣長身份有關。”

“當時就是聊聊天,沒想成為網紅。”劉建軍說自己也不介意成為網紅,只要能讓更多人瞭解多倫就是好事。

讓劉建軍在網絡上躥紅的,是一起“烏龍”事件。

2019年8月初,一段越野車故意碾壓草場的視頻開始在網上流傳。視頻中,數輛越野車在多倫縣的草原上前行,草地被碾出多條車轍,植被遭到破壞。隨後曝出的一條視頻裡,一個站在越野車邊上的光頭男子直接點了劉建軍的名:“建軍,我到家了,你還追呢?認識這車嗎?開回來了,寶貝。”

“越野還是撒野?”“瘋了也不會這樣。”“誰給你的權力?”劉建軍怒了,連發了8條視頻譴責碾壓草場的行為、敦促當事人接受調查。

經此一“戰”,劉建軍的快手賬號幾天就漲了1萬多粉絲,但他卻感到了不安,“說句實在話,我得罪了這幫人。”

多倫電子商務中心負責人白銀峰也是當地一個小“網紅”,據他回憶,在碾壓草場事件發酵時,劉建軍找到他,“怎麼只有我一個人在戰鬥?”劉建軍號召大家都發視頻來抵制軋草場的行為。

另一邊,劉建軍還找了一家中央媒體去報道此事,“希望他們能支持一下”。接著又有多家媒體跟進報道,譴責破壞草場的行為,終於“有了壓倒性的輿論優勢”。

組織此次越野車活動的公司“扛不住”了,到多倫接受了處罰,那位光頭男子也向劉建軍作了道歉。

但劉建軍沒有想到的是,這是一起“烏龍”事件。他事後才得知,越野車在多倫碾壓草場確有其事,但那個光頭男子根本沒有到過多倫,只是想蹭個熱點,在網上看到有車碾壓草場後,故意拍了條挑釁縣長的視頻。

“其實他本身沒啥惡意。”劉建軍後來和這位光頭男子成了朋友。

直播間成了“第二信訪局”

“烏龍”事件發生之前,隨著直播間粉絲數量逐漸增多,劉建軍已開始利用新媒體宣傳多倫,每發一條視頻,都會帶上“北京正北,多倫最美”的宣傳語。

沒過多久,劉建軍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自己的直播間成了多倫的“第二信訪局”,不少多倫本地居民在他直播時通過私信反映問題。他不得不在直播之外,每天再花一個多小時來回復私信。

如何將新媒體和政務服務相結合?劉建軍又開始琢磨。2019年3月,他在縣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政府所有工作部門都要在新媒體平臺註冊單位公眾號,開通留言功能,並要求縣政府所有副科級以上領導都要實名註冊新媒體賬號。

公開場合中,劉建軍多次說過“直播平臺相當於給每個人配了一部移動衛星電視”,有了裝備,劉建軍直播了帶執法隊伍突擊檢查酒駕、巡視草原的現場,希望以此形成震懾,網上有學生家長反饋學校食堂伙食費昂貴後,他又趕到學校調查食堂價格,並直播。

“那段時間把我累得夠嗆。”劉建軍覺得網民反映的這些問題,不能總是由他一個人來回復、督辦,得讓具體負責的部門和領導知道,這樣就產生了做直播問政的想法,“政府會有消極惰性,監督能讓政府提高工作效率。”

劉建軍稱,網絡直播問政的思路是仿照電視問政的,但他覺得電視問政的形式並不好,節目效果被看得太重,“記者把官員問得啞口無言、面紅耳赤,記者就厲害,視頻就火。”劉建軍直言,“有些問題可能在那個場合沒法說,或者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有些事還有隱情,如果把事說明白就把上級單位得罪了,那敢說嗎?”

自2019年6月底,劉建軍便要求縣政府各部門負責人輪流走進直播間,和網友互動,試運行一個月後,多倫縣政府召開黨組會議決定將直播問政制度化。據逯若強回憶,會上沒有反對聲,大家一致對直播問政表示認可。快手公司也對多倫的直播問政給予了支持,安排了一位技術人員進行對接。

隨著多倫的直播問政進入第三輪,劉建軍之前懸著的心也逐漸放下,“最開始我也害怕這種方式可能引起輿情,把本來不是熱點的事炒成了熱點,又控制不住。結果效果非常好,沒有人在直播間裡‘搗亂’。”

直播間裡,大部分網友的提問都是諮詢類的,比如問水利局領導種山藥能否打井、問交通局領導某一段路什麼時候能修好等。

被多倫視為直播問政“成績”之一的是,一些本不用參與直播的部門,也主動要求走進直播間。在新一輪機構改革中,縣環保局由縣政府組成部門改成了盟環保局的派出機構,縣政府便沒要求環保局進直播間。但多倫環保分局最近還是向縣政府辦提出了申請,要求參與直播問政。

多倫環保分局局長朱永明10月22日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他發現其他機關做直播的效果很好,而環保工作中政策宣傳的作用又很重要,便主動申請參與直播,他已安排一位副局長準備直播的材料,正在等政府辦的通知。

“這是一個良性循環。”在劉建軍看來,因為多倫沒有太多不穩定因素,問政才能正常開展。而官員在問政中和公眾的溝通、解釋,又能夠提前化解一些矛盾。

“縣長是公僕, 但不是孫子”

劉建軍火了,他所主導的直播問政也火了,但爭議也來了。不少網友在劉建軍的直播間裡留言,認為工作時間“玩快手”是不務正業。劉建軍也知道,時常有媒體報道某個幹部上班玩手機被發現後就遭處分了。

他開始為自己辯護,他認為縣長的工作性質和其他幹部不太一樣,縣長不是坐在大廳辦證的,要經常下鄉調研或者出門開會,“坐在車上睡覺就沒人說會影響工作,直播就影響了嗎?”“之前很多官員用微博,沒人覺得不正常。”

無論作何解釋,都有網友對他的直播行為表示質疑,有些話還很難聽,有一次劉建軍被惹急了,乾脆直接“懟”了回去:“縣長是公僕,但不是孫子”。

漸漸地,劉建軍覺得沒必要太較真,有些網友就是為了“蹭熱度”的,或者是生活不太如意來發洩一下。

身邊仍有同事對劉建軍有“看法”。他聽說,盟裡有幹部覺得他太高調了,甚至以嘲笑的眼光在看待他,“去盟裡開會時,還有領導拿我開玩笑,叫我‘網紅縣長’。”

“我這種高調不是好事,我實際上非常清楚。官場文化誰還不知道嗎?”劉建軍自問自答,“我要是正常官員,在這個年齡我也不會這麼高調下去。”

“可能有縣長、市長註冊了賬號,但開直播的就我一個。”2019年10月13日,快手舉行的論壇上,劉建軍再次強調自己“唯一實名認證”這一標籤,當天到場的還有數位來自國內各地的縣長、副縣長,僅有劉建軍在現場用快手做直播。

多位多倫縣官員表示,正是縣長的力推,直播問政才能夠在多倫開展下去。劉建軍也承認,直播問政能推動,有“一把手”的因素,“至於我走了以後是不是還能繼續搞,那我不知道。估計我後面的縣長壓力就大了。”

南方週末記者 張笛揚 南方週末實習生 胡琪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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