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光:亦狂亦俠亦溫文

亦狂亦俠亦溫文

文\\ 人民出版社 劉戀

廖全京曾用《風雪夜歸人》中懸掛在魏蓮生家中的“亦狂亦俠亦溫文”一句來形容吳祖光先生的創作個性,這一說法一直受到廣泛認可。無論是狂,是俠,還是溫文,都是一箇中國文人風骨與情懷的演繹。

祖光先生,出身簪纓世家,祖輩累代為官。父親吳瀛(字景洲)是故宮博物院創始人之一,“能詩、文、書、畫、篆刻”;母親景姚出生於杭州一個官宦家庭,是一位溫柔嫻淑的傳統婦女。吳祖光六歲進入孔德學校就讀,這是一所中法合辦的學校,風氣開明,學術自由。這樣的生長和教育環境對吳祖光影響至深,也為他日後的文學創作打下了良好的文史根基。

吳祖光:亦狂亦俠亦溫文

吳祖光與父親吳景洲

在孔德求學期間,吳祖光一直都是一個活躍分子。在孔德的最後時期,吳祖光瘋狂迷上了京劇,幾乎每天下午都逃學,泡在當時北平最出名的劇場廣和樓——這是著名的京劇社富連成的大本營。最開始,吳祖光也就是聽聽戲,久而久之就成為了“學生捧角家”。演員在臺上唱,他在臺下叫好,在報紙上發表捧角文章,得空時便和演員們一道廝混。

彼時,旦角中風頭最健的兩位是陳盛蓀和劉盛蓮,捧陳的稱為“蓀社”,捧劉的則自稱“蓮友”。吳祖光即是蓮友。當時捧角家的瘋狂勁與今日明星們的“粉絲”相比也不遑多讓。蓀社和蓮友之間基本每日都大打對臺,衝突不斷;就是同一陣營中也會因為爭風吃醋而大打出手。

1936年,吳祖光用綠英的筆名在《宇宙風》上發表了一篇名為《廣和樓的捧角家》的文章,在裡面,他這樣寫道:“這群自己以為聰明而其實可憐的學生,他們莫名其妙地做著這種無聊的舉動。”“‘捧角是為什麼,對於我們學生?’我永遠這樣想。”這是在過了瘋狂迷戀期後,他自己的反省。當然,這段經歷對於吳祖光來說並不僅僅是年少輕狂,一年多的時間裡他聽了一百多出摺子戲,瞭解了梨園這個原本遠離世家子的行當。其中,自然以劉盛蓮的遭遇給他觸動最大。

吳祖光:亦狂亦俠亦溫文

劉盛蓮,富連成盛字輩演員,與吳祖光年齡相若,擅長扮演“刁鑽活潑、輕俏風騷的人物”。吳祖光寫過很多文章捧劉盛蓮,二人私交甚好,有時劉盛蓮還會去吳家做客。當然,吳家人並不知道劉盛蓮是唱戲的,那個年代,交了個戲子朋友總歸不是件體面的事。有一日,吳、劉二人約好一道去逛公園。卻未料想路上竟然遇見一群孩子,一邊追著劉盛蓮一邊大罵:“劉盛蓮,騷娘們兒!”“劉盛蓮,不要臉!”吳祖光自認為很仗義地趕跑了這幫孩子,正想去邀功,卻發現劉盛蓮淚流滿面。

這件事極大地刺激了吳祖光,他開始思考為什麼同樣一件事、同樣一個人,不同的人來看會有如此大相徑庭的評價與判斷。他心中的劉盛蓮是藝術的化身,他完全被劉的藝術表現力所征服;那些捧劉的達官貴人們只是把他當做玩物,“看得起就捧為掌上明珠,看不起時就隨手扔掉”;而在路邊流浪兒心中,劉不過是一個不知廉恥的戲子。這種思考奠定了吳祖光日後無論是創作還是為人處世一個基調:平等對待所有人,為弱小者仗義執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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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過後不久,劉盛蓮便出科,紅了一陣,不久卻死於肺癆,年僅二十三歲。吳祖光鮮花怒馬的少年時代也隨著劉盛蓮的逝去而遠離。幾年後,吳祖光創作了《風雪夜歸人》,其中的主人公魏蓮生就是以劉盛蓮為原型之一。

1994年,曹禺住院,吳祖光前往醫院探望。言談中,曹禺流露出對自己創作的不滿與失落,吳祖光幾乎是脫口而出:“你就是太聽話了!”出乎人意料的是,曹禺完全認同了這種說法,他情緒激動地說道:“你說得太對了!”他總是聽領導的,甚至揣摩著領導的心意,可是,創作是私人化的事情,又如何能聽領導的呢?後來,在懷念曹禺的文章中,吳祖光也毫不客氣地指出,曹禺一輩子都沒能掙脫官方給他的“羅網”,二十幾歲就創作出《雷雨》、《日出》、《原野》的他,之後幾十年再也沒能超越自己。在文章的最後,吳祖光表達了這樣的心願:“作為‘領導’的應當對曹禺的痛苦好好反思,對有才華的作家,他最需要的就是充分的創作自由,不要任意地使用他,不要干擾他,不要佔用他的寶貴時間。”同樣是年少成名,吳祖光在二十幾歲也創作出了《風雪夜歸人》一劇,並獲得了“神童”的稱號,相比旁人,他可能更能體會到曹禺的無奈與痛苦。

吳祖光:亦狂亦俠亦溫文

吳祖光與曹禺

一個作家,如何保持創作與人格的獨立性。在上個世紀中後期的中國,這是一個困擾所有創作者的問題。我們很難以今天的原則去苛求當時的人們,那個年代的特殊性不是親身經歷過的人可能很難以體會。吳祖光始終堅持認為,一個優秀作家應該通過自己的作品表現他對整個社會的見解與態度。1957年,吳祖光發表了《談戲劇工作的領導問題》一文,在文章中,他尖刻地批評了當時戲劇界吃大鍋飯的風氣,他認為由於組織包乾一切的做法,竟然使得“不勞而獲成為了合理合法的事情”,“不寫不做”成為最安全的做法。他甚至懷念過去的年代,認為以前的“文化工作者”更有創作的動力。他直接批評領導們干預太多,“既然我們的領導屢次說到行政命令不能領導文藝工作,那就該明確行政命令不能領導文藝工作”。這篇文章發表的前後,毛澤東在《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中寫道:“黨內黨外的右派都不懂辯證法:物極必反。我們還要讓他們猖狂一個時期,讓他們走到頂點。他們越猖狂,對於我們越有利益。”顯然,吳祖光的這篇文章被當時文化“領導”們認定為是猖狂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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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時期的吳祖光

1957年,反右擴大化。吳祖光成為戲劇界頭號右派,不斷被要求做檢討,參加大大小小各類檢討批鬥大會。甚至連親友也受到了牽連,妻子新鳳霞被劃成右派。這都不是最難以忍受的,更令人煎熬的是等待,等待自己有一天會被送走,送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夫妻倆每天都神經緊張。果然,不久之後,吳祖光被送往“北大荒”。這只是開始,在之後長達22年歲月中他經受了各種痛苦與折磨。1970年,在下放沙城“五七幹校”時他創作了一首《自嘲》詩:“眼高於頂命如紙,生未逢時以至此;行船偏遇頂頭風,不到黃河心不死!”雖然是抒懷之作,感慨命運多舛,卻又非只是自憐自惜,不甘心、不服命之情躍然紙上——也是靠著這種精神,才能走過22年的漫長歲月。

1992年,吳祖光被國貿中心以侵害名譽權提起訴訟,北京朝陽區法院受理了此案。事情的緣起是這樣的:1991年,兩位年輕女顧客在北京國貿中心所屬惠康超級市場購物,遭到兩名男服務員無端懷疑,並受到解衣、開包檢查,查實無辜始放行。1992年5月,兩位姑娘以商場侵犯人格、損害名譽,向法院提起訴訟。同年11月18日,經法院調解,被告國貿中心向兩位原告道歉,並補償精神撫慰金2000元。原告撤訴此案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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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吳祖光

這件事情在當時影響極大,《北京晚報》、《北京青年報》等國內多家媒體對此作了報道,吳祖光在讀了名為《紅顏一怒為自尊》的報道後,出於義憤,奮筆直書,寫了一篇題為《高檔次的事業需要高素質的職工》的隨感,發表在《中華工商時報》上。這篇文章保留了吳祖光的一貫尖銳的風格。作為一名成名已久的大家,為兩位小人物仗義執言不多見,但這正是吳祖光先生的一貫風格,遇到不平之事則鳴。卻沒料到這一做法給老年的吳祖光惹來了官司。

文章發表後,國貿中心稱全文“內容失實,判斷錯誤,並且採用了辱罵性語言……嚴重損害了他們的聲譽”,因此向法院提起了訴訟。氣憤不已的吳老又接連發表了《吳祖光致函新聞界》、《一個“被告”的回答》兩篇文章。在這兩篇文章中,尤其是第二篇,吳老再次重申了自己對兩位女青年的同情,抨擊了國貿中心管理與服務水平之低劣。文章用“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這種市井而又充滿調侃意味的話諷刺了國貿中心的管理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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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有批評家指出,吳老文章過“衝”,難怪被人告上法庭,應該“抑制情緒”。這種說法不能說毫無道理,但是發表一篇四平八穩、雙方不得罪的文章有何意義?如果我們人人都怕碰“雷區”,人人自危,用文章仗義執言、直抒胸臆的功效又如何體現?蕭乾在知道事情經過後,就曾經感慨若是自己,肯定是“明哲保身”,但是,“人之一生,只有短暫數十年。倘若只顧利害,不講是非,那個活法也太沒意思了。而且倘若人人那樣,國家社會還有啥希望!”

吳祖光晚年在接受採訪時曾經說過,自己也不是“無私無畏”,卻說自己“私心是有的,畏懼之心也是有的;只唯恐對不起人類,對不起親友,對不起良心”,“為了良心”,“就會無所顧慮,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為了良心——謹以這四字作為本文之結尾。


吳祖光:亦狂亦俠亦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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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祖光

Wu Zuguang

吳祖光(1917—2003),祖籍江蘇宜興,後遷至常州。1917年4月21日出生於北京東城小草廠的一所大宅院。其父吳瀛,乃民國官宦,精於詩文書畫及文物鑑賞,曾參與創建“故宮博物院”。家庭環境對吳祖光後來的文學生涯有深刻影響。

吳祖光早年畢業於北京孔德學校,後進中法大學文學系學習一年。1934年吳祖光發表小說處女作《宮娥怨》。1937年,創作了第一部劇作話劇《鳳凰城》。此劇在抗戰前後方廣為演出後,頗受讚譽,不僅激勵了中華兒女抗戰的意志,也堅定了作者以劇本創作為終身職業的信心。隨後幾年間,吳祖光創作了《正氣歌》、《風雪夜歸人》、《林沖夜奔》、《牛郎織女》和《少年遊》等11部話劇,聲震劇壇,也奠定了他在中國現代戲劇史上的地位。1945年,吳祖光主編的《新民晚報》副刊率先發表了毛澤東的詞作《沁園春·雪》。

解放初期,吳祖光創作了電影《紅旗歌》和兒童劇《除四害》等作品。1954年後,導演了電影《梅蘭芳舞臺藝術》、《洛神》、《荒山淚》等,為梅蘭芳、程硯秋兩位京劇藝術大師留下了極為珍貴的影視資料。1957年曾被錯劃為右派,下放北大荒(黑龍江墾區)勞動,1960年回京。1963年,他與妻子、著名評劇表演藝術家新鳳霞合作改編了評劇《花為媒》,此劇從此成為評劇舞臺上的經典劇作。此外,他還創作了《武則天》、《三打陶三春》、《紅娘子》、《闖江湖》、《新鳳霞傳奇》和《三關宴》等大量作品。由於吳祖光德高望重,在話劇、京劇、評劇文學劇本創作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曾當選為第五屆至八屆全國政協委員。有《吳祖光選集》六卷本行世。

2003年4月9日,因冠心病發作,吳祖光在北京逝世,享年8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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