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作為女兒獲得的平等,也許是因為「剝削」了媽媽

你作為女兒獲得的平等,也許是因為「剝削」了媽媽

你和誰一起住?你們家怎麼吃飯?哪些人算你的家人?你們家誰做主?

2006年,復旦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生沈奕斐開始做她的博士論文,研究上海城市白領家庭的形態與變化。

之後的幾年,不管走到哪兒,她都問人們這些問題。

然而問得越多,調查越深入,她腦海裡關於「家庭」的概念反而更模糊——家庭裡充滿著流動和不確定,甚至同一個家庭裡的人,對這些問題的回答都不同。

後來她把這次田野調查寫成了一本書,名叫《誰在你家:中國「個體家庭」的選擇》。什麼是「個體家庭」?

過去,家庭是一種人生的必然選擇,家庭有其自身的一套規範和原則,個體進入婚姻就必須適應這種規範和原則;

今天,家庭是個人獲得幸福的途徑之一,是一種可能的選擇,家庭內部的原則也會根據家庭成員的特點而不同,家庭會隨著個體的選擇而呈現不同的面貌。

一個最形象的畫面,就是我們常常在婚禮現場看到的——大廳的門打開,新娘挽著父母走在前面,新郎挽著自己的父母走在後面。

上了舞臺,兩束大光,一束照向新娘及父母,一束照向新郎及父母,兩束圓形的光在中間重合,成為一個心形。

這就是當下中國家庭的模型,和過去的父系家庭很不同。

至於那個最關鍵的問題:在中國家庭裡,女性是否獲得了真正的平等?

沈奕斐認為,年輕女性在家庭裡確實獲得了權利和地位,但這並非來自男性,而是來自上一代老人的讓渡。

我們正處在「後父權」制時代,受壓迫和剝削的,更多的是老年人,尤其是在經濟上處於弱勢地位的老年人,特別是老年女性。

文|羅婷

圖|視覺中國

《人物》:2006年,你當時為什麼會想到要研究這個話題?

沈奕斐:這是我的博士論文主題。當時的想法非常簡單——希望能解釋我看到的和理論不一樣的現實。因為當時有一種主流觀點認為,中國家庭正趨於小型化和核心化,但是為什麼我身邊卻有很多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家庭呢?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父母離開自己的家。所以從2006年開始,無論我走到哪裡,都會問別人,有沒有這樣的例子?

後來我發現這是一個很常見的現象,就開始有意識地收集我身邊有學齡前兒童的家庭情況。一旦開始研究,我發現情況比我原先想象的更為複雜,家庭類型之多,超乎想象。每一個家庭似乎都有自己獨特的一種方式。

《人物》你挑選調查對象的標準是什麼?

沈奕斐:因為我研究的是城市家庭,所以主要有四個條件:當時夫婦雙方都在40歲以下、至少一方有大專以上學歷、在上海定居、父母離開家和年輕夫婦住在一起。為了研究的客觀性,還訪談了一些參照組家庭,最後一共正式訪談了46戶上海家庭。

《人物》剛開始做調查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一些有意思的細節?

沈奕斐:有,比如說填基本信息的時候,收入那一欄,丈夫往往會填得比較高,老婆會說:「你哪有這麼多啊?」如果是老婆填,丈夫會在邊上說:「還要再高一點吧?」老婆就會說:「你就這麼點!」似乎男性更容易誇大自己的經濟收入和家庭的和諧。所以我選擇家庭信息提供者的時候,既希望能訪談女主人,因為女性更願意說,也更坦白,而且比較好約時間,也希望訪談男主人,因為能聽到不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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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每個家庭裡都有隱私,可能有人不會非常願意聊這些,怎麼才能讓他們打開心扉?

沈奕斐:我常用的方式是自我揭露法。比如問家庭財政,你家誰管錢?得到的答案往往很簡單。一般我會說,我們家怎麼管錢,菜錢怎麼給,水電煤怎麼付,我老公怎麼給我錢,逢年過節怎麼給雙方父母錢……參與者就會有回應,他們家是這樣,或者不是這樣,具體是怎樣的。再比如關於家庭衝突,有時候對方會避免提到家庭衝突、婆媳矛盾,我開始談論我們家發生的一系列矛盾,對方有時候會對我的情況感同身受,話題就慢慢打開了。一旦打開了,敏感的話題就不敏感了。

《人物》你會問每個人同一個問題「誰是你的家裡人」,那他們都是怎麼回答的?

沈奕斐

:我發現即使是夫妻之間,對「誰是家人」的回答都是不同的。貝納德曾經說過,當夫妻在談論他們的婚姻時,他們其實談的是兩個婚姻:妻子的婚姻和丈夫的婚姻。

我的一個突出印象是,當我問出這個問題,大部分年輕女性都會問我:小家庭還是大家庭?她們對小家庭的界定一般有兩種,一種是隻有丈夫和孩子,另一種是再加上自己的父母。那公婆呢?如果關係好,可能會被算進去,如果關係不好就完全不會被囊括。有時候甚至父母都可以分開計算。而男性呢,他們第一個念頭跑出來的就是大家庭。他們關於大家庭和小家庭的界定,一般都比妻子要大。

《人物》這麼一來,夫妻是否會在某一些問題上存在衝突?

沈奕斐:確實有。比如妻子解釋為什麼選擇和公婆一起住的時候,常常表達出無可奈何的含義,表示自己並不是非常願意一起住,只是形勢所迫。而丈夫表達的這種被迫性會少很多。他們覺得如果岳父母來可以減少大家的矛盾,也挺好。

再比如有個家庭,丈夫是農村出身,責任感強,姨媽、舅媽的事情他都要管,兄弟姐妹的事情也要管,認為自己有「反哺」義務。但是妻子是獨生女,她的概念裡家庭就是父母,連兄弟姐妹都不涉及。所以妻子就認為,不可以把小家貢獻給大家族,所以她大著肚子,也要去監督丈夫,不讓他在醫院裡為親戚出錢。這種不同的家庭認同,常常是家庭衝突背後的本質原因。

《人物》現在中國家庭裡夫妻的權力關係是不是也在發生變化?

沈奕斐:女性那一方的家庭,如果在經濟實力、地域和男方處於同等層次上的話,那麼完全可以和男性這一方平起平坐,處於勢均力敵的地位,而不再像過去父系家庭為主的時候被隱在身後,而這也正是心形個體家庭模式的特點之一。女性對家族的認同,相對缺乏傳統家族和宗族的概念,更強調直系的關係,這也影響到現在男性的家庭認同。我們原來說,父權制社會里「從夫居」,現在已經不存在了,年輕一代根據自己的需求和實際情況,來做出最利於家庭和個體的安排。

《人物》:你書裡有一節說,雙職工家庭需要第二個「妻子」,這個第二個妻子該怎麼理解?

沈奕斐:在現代社會里,女性會有雙重壓力——作為妻子的義務,和作為職員的工作。以往家務勞動的承擔者一直是婦女,現在雖然她們花在家務上的時間不及全職主婦,但丈夫們也不會因此就承擔那些家務活。

西方的解決方式是,鼓勵夫妻一方在特定的生命週期放棄職業,或者僱傭他人,或者依託社會機構和福利制度。而在中國,缺乏相關的社會支持體系,更為嚴峻的是,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各種相關功能重新回到家庭的時代,夫妻一方工作,又不足以養活全家人。

所以結果就是,年輕夫婦對父母的需求成為一種剛性需求。父母的幫忙不僅僅是錦上添花,簡直是雪中送炭了。而且任勞任怨的父母來充當「妻子」,他們會做掉絕大部分的家務,放棄絕大部分的權利,堪稱最完美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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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那第二個妻子,是指父母,還是主要是母親?父親的身份會不會更復雜一些?

沈奕斐:會。在我統計的所有家庭裡,沒有一個小家庭,是單獨和父親住在一起的。從性別角度來看,由於女性承擔家務被看作是自然的,因此,老年婦女往往相比較老年男性更搶手。但是幹不了家務活,又不能給孩子提供經濟支持的老人,往往成了負擔,因為年輕夫婦家庭需要的是「妻子」,而不是不掙錢的「丈夫」。

所以,很多家庭都是母親單獨跟小家庭住在一起,即使是父母和子女一起住,那也是有先來後到。母親先來,父親後來,而父親一起來常常是沒有辦法,因為留他一個人在老家,他沒辦法照顧自己。離開老家到上海的外地男性命運更加「悲慘」,因為他們發現如果不幹家務就沒有立身之地,而幹家務對他們來說又是一件陌生的事情。所以,關注老年男性也是很重要的一個話題。

《人物》當時你也問到了關於老人分居兩地之後性的問題?他們怎麼回答的?

沈奕斐:我一直在主觀上認為,性對家庭而言是個非常重要的話題,但怎麼把這個問題問出來,一直讓我很困惑。我問他們關於夫妻分居有什麼想法,他們都不知道我想問什麼。比如我有個好朋友,她媽媽一直在上海,她們也希望她爸爸能趕快過來。但我問原因的時候,她們自然而然避開了性,說主要是不放心他一個人。

我覺得他們都沒有往那方面去想,但我也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當一個老人的生活完全是以子女為中心的時候,他們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獻給了子女,性方面的犧牲在全方位的犧牲中就變得微不足道了,或者說,在他們的理性中,完全可以說得通。

《人物》你提到過,當三代人一起生活時,如果大家對「誰是這個家的主人」這個問題有分歧,矛盾就很可能會發生?

沈奕斐:對,一個家庭裡只能有一個男主人、一個女主人,只能是一對夫婦的家。如果對這個問題搞不清楚,矛盾就會發生。比如有一個案例,婆婆剛剛到小夫妻家裡的時候,婆媳經常因為類似毛巾放在哪裡、洗衣服放多少洗衣粉這種小事吵架。兩人互不相讓,媳婦認為這是我家,這些事我做主。後來她們一致認定,媳婦是女主人,矛盾就平息了。那後來媳婦到婆婆家裡去,婆婆這些習慣,她又不反感了,不提意見了,那是因為她覺得那是婆婆的家,她的家她做主。確定家庭角色是家庭和諧的第一步。

《人物》那有沒有老人做主的特殊案例呢?

沈奕斐:也有的。有的家庭裡,父母比較強勢,經濟收入和地位都更高,家庭的主人就是老一代。有一個案例,媳婦是圍棋老師,她丈夫剛剛失業,而公婆都是軍隊的,房子也是軍隊分的。我去她家做訪談,全程就在她的小房間裡。他們家裝修很有意思,整體是沉重的深棕色,明顯是中老年人的風格,而她的房間是粉紅色的,是他們結婚之後媳婦用自己的錢裝修的。在她看來,只有自己的房間才是她的「家」。

但是與傳統家庭不同的是,婆婆不再覺得自己可以支配媳婦,也不會要求媳婦做家務,最多可能會暗示和引導。這與年輕人當家做主也不同——如果老人住在子女家裡,只有義務,權利很少。如果子女住在父母家裡,可能權利不多,但也不承擔義務。

《人物》你在書裡提到,人們現在關於「孝順」的定義跟原來不同了。

沈奕斐:在傳統的儒教文化裡,孝順除了是經濟上的贍養之外,更強調尊重與順從。但是個體化進程中,強調的是個體之間的平等。我在訪談時發現,年老一代自覺把孝順的要求降低到了經濟支持和照顧。而年輕一代則認為孝順就是經濟方面的支持,是否要照顧老人取決於感情和老人對小家庭的貢獻。而且現在年輕夫婦不再是孝順的一個整體,現在很多年輕人實行「各自管各自父母」。

《人物》那這個改變是怎麼發生的?

沈奕斐:在過去30年中,父母的權威下降得非常迅速。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打破了子女必須服從父母的邏輯,子女甚至被鼓勵揭發父母。計劃經濟時代,單位領導部分地代替了家庭行使某些權力。市場經濟時代,年輕一代在見識和對社會的適應性上都可能比老一代要強,父母那些過來人的經驗可能對子女來說意義是不大的。老年人過去擁有的權威不再有了,這一點深刻改變了孝順作為一種社會結構的意義。

《人物》如果我們全面來看,這些家庭內部權力關係的真實狀況,會是什麼樣子?

沈奕斐:在中國城市家庭中,比起以前,父親的權力衰弱了。我們發現今天僅僅想要以父親的身份獲得家庭支配權,已經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一個父親要有權力,一定要有其他因素的支持,比如有錢或有權。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原來的父權制已經瓦解了。

但是性別之間的關係卻沒有發生質的變化——整體女性的權力沒有質的改變。年輕女性獲得的權力來自於老年女性的權力讓渡。所以我們看到的「性別平等」,是因為看到了年輕女性的權力上升,而實際上,一旦進入老年,就意味著權力的減弱。正因為年老一代承擔了大部分的責任,並讓出了很多的常規決策權,才使得年輕一代,既能擺脫繁重的家務,又能獲得話語權。

你作为女儿获得的平等,也许是因为「剥削」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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