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 那詩 那情

那夜 那詩 那情

作者

李秀鋒

再讀《紅樓夢》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悽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不禁回到三十多年前讀紅樓的記憶。

三十年人事倥傯,許多記憶已淹沒在舊時光裡,但總有一些記憶被歲月積澱,歷久彌新。

87版《紅樓夢》播出之時,我一邊看視頻一邊再次拿起了原著。每次讀紅樓都會有不同的感受,那年再讀,最大的收穫就是愛上了《紅樓夢》詩詞,自此,義無反顧。

在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最喜歡的是七十六回中,黛玉和湘雲的那句聯詩“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那夜 那詩 那情

中秋夜,月亮如期而至,賈母等人在在凸碧堂設宴賞月。到七十六回,宴會接近尾聲,賈政等爺輩都散去了,賈母和姑娘媳婦圍坐續飲,因寶釵、寶琴不在,李紈、鳳姐生病,少了四個人的賞月宴不似當年熱鬧,賈母感嘆人少冷清,那桂花陰裡,又嗚嗚咽咽,嫋嫋悠悠生出一縷悲怨的笛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掉下淚來。

淒涼寂寞向四周彌散,穿透大觀園的月光有些冷。

這樣的夜晚容易讓人丟盔卸甲。

黛玉還是一如既往地善感,對景感懷俯欄垂淚,湘雲寬慰黛玉,兩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在本來是闔家團圓的中秋夜,前往凹晶館賞月聯詩。

當時的視頻畫面還歷歷在目:天上皓月高掛,寒塘月影微瀾,眾人皆睡,湘雲和黛玉二位妙齡少女即興聯句,你來我往,竟至對出了悲涼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脂硯齋極贊:“是何等大筆!”

這句詩之所以慟絕人心,不僅是因為它營造出一種寂寞深沉的意境,更是因為曹雪芹的借景喻人,寄情於景。

寶釵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賞月;寶玉因晴雯病重離席;探春也因家事煩惱無暇遊玩;雖有迎春、惜春,偏又素日不大甚合。偌大的園子裡,只有湘雲和黛玉同病相憐,兩人皆父母雙亡,同為旅居客寄之人,“每逢佳節倍思親”,彼此惺惺相惜,相互慰藉。

清池皓月,又有悠揚笛音助興,湘黛二人以五言排律,限韻十三元,聯句從“匝地管絃繁”“良夜景暄暄”的熱鬧,不知不覺地轉出了“酒盡情猶在,更殘樂已諼”的悲音,直至“階露團朝菌”“庭煙斂夕棔”的命運變幻,“壺漏聲將涸”的生命預言,從熱鬧繁華一直聯到清冷寂靜。

湘雲方欲聯詩,池中暗影處“嘎然”一聲飛出一隻白鶴,嚇著了林妹妹,反倒助了豪氣的湘雲,即興一句“寒塘渡鶴影”,將讀者的思緒從原本有些清冷的氣氛中因這鶴鳴而帶離出來,用林黛玉的話來說就是“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

在那聲鶴鳴之後,四周又陷入比夜更深的寂靜中,露重夜寒,整個大觀園都浸泡在冷冷的月色裡。

那夜 那詩 那情

“寒塘渡鶴影”溶景入詩,富有情趣,黛玉由衷的為這句詩喝彩叫好,感嘆:“叫我對什麼才好”?湘雲笑勸她說:“大家細想就有了,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她,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說嘴,我也有了,你聽聽。”然後就有了更勝前句的“冷月葬花魂”。

時空瞬間停滯,周圍一片死寂,月光漂浮在水面上,折射出清冷的光,視頻畫面不斷放大,黛玉如一泓秋水的眼睛淚光點點。

我竟如鮑照“凝思寂聽,心傷已摧”,感覺自己像親自串演了這齣劇,心中無限悲涼。

鏡頭越拉越遠,月明景闊,湘黛的身影如秋風中的兩片葉子,孤獨無依,感傷縹緲在空中,若隱若現。

觀眾不知何時已散,我卻久久無法走出畫面。

細細品味“冷月葬花魂”,觸景生情,虛實相生,來得更有詩意。

湘,黛二人聯詩對句是在中秋之夜,此時秋意正濃,草木凋零,天朗氣清,夜空中的一輪明月,“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黛玉就是這輪明月,孤標獨樹,散發著冰冷的幽香和玉一般純潔的寒光,俯視著人間萬戶。這一句看似寫月,實為喻己。

大觀園被抄檢,這個“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的大族,連最後的假體面都不要了,只留一具空皮囊。盛宴難再,大廈將傾,沒有誰能夠安之若素,玲瓏剔透的黛玉僅用“冷月葬花魂”五個字,就預言了自己的命運: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黛玉以血淚作墨,詩是黛玉的魂,詩與人至此合二為一,花的命運即是黛玉的命運,只留那縷獨抱幽芳的花魂永存。

因為清醒,所以孤獨,因為孤獨,所以感傷。黛玉就是那萬人皆睡我獨醒之人,她看到了最終諸芳散盡的悲劇,看到了這個死而未僵的大觀園逐漸衰敗,必然滅亡的結局。

此聯堪稱絕對,清奇詭譎。

只記得那夜,那景,那詩,那副悽清的畫面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從此,那聯詩留在了我日記的扉頁上,我走進了《紅樓夢》中。

那夜 那詩 那情

直到現在也不知,當時為什麼那麼喜歡這句詩,大概是恰好契合了一個少女的心境吧!

詩還是那聯詩,只因時空的改變,再讀已沒有當年的心境,唯有幾句歌詞縈繞耳畔:

你是我不動聲色的痴狂

宣之於口又深藏

執著地 用字句丈量

……

書不盡紙短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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