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绝色,终于成空

好一个绝色,终于成空

作者

鲜鲜

柳湘莲说,要一个绝色。

大千世界为他的发愿缩进一扇门,贾琏从门里出来。

“我这内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

说的是尤三姐。

好一个绝色,终于成空

湘莲要的绝色,万人中跳脱而出,比如:

王嘉 《拾遗记·吴》:“﹝ 孙亮 ﹞常与爱姬四人,皆振古绝色。”

《东周列国志》:一来姒大住居乡僻,二来褒姒年纪幼小,所以虽有绝色,无人聘定。”

马致远 《汉宫秋》第一折:“﹝ 王嫱 ﹞生得光彩射人,十分艳丽,真乃天下绝色。”

三姐是那抹亮丽。

兴儿说,三姐与宝玉可配,“倒是一对好的”。

且以黛玉来比,“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

宝玉黛玉乃人潮里最白亮的浪花,花树上风姿卓越的翠鸟。

色比春花还盛,风流好似弱柳。

兴儿这样说,有点讨好男主子的红人及红人妹妹的意思,但也不是瞎掰。

能让贾珍父子流连,让贾琏偷娶,让宝玉冠以“尤物”之称的,岂是寻常颜色?

三姐容貌上上乘,还偏爱打扮出色,有一种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

贾珍等人垂涎欲滴、虎视眈眈,但三姐并不在意,也不怯弱,只见她稍稍“收拾”,散发一种颠狂气度,将淫靡场合掰弯,靡丽里开出莲花。

“这尤三姐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隐约露出胸脯,一对金莲或翘或并,耳边的坠子亮晶晶闪动不停,眼如秋水,又添了酒后的饧涩淫浪。所谓‘绰约风流’,天下所无,‘淫态风情’,任意张狂,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

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

似红莲摇曳风中,脚下伏低着烂草污泥。

好一个绝色,终于成空

这般姿容气度,堪比柳郎。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

两人般配,可惜红莲脚底是烂泥塘,生不了翅膀向闲云,向那只野鹤。

而野鹤也做不到云淡风轻,在这晦暗不明的世界,绚烂总会招惹觊觎。

那薛璠见过湘莲之后,“念念不忘”,将他当作了风月子弟,想着结交。

呆霸王乱哇哇叫他“小柳儿”,着实是一种侮辱,他气得“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这恨意一如三姐的,她恨烂泥塘,恨污浊近身亵猥,恨透明轻盈的花瓣要被泥垢追逐。

他和她一样,恨着恨着,便使出狠劲儿来。他将呆霸王骗出去,痛揙了一顿。

两人更般配了。只是,他不知,她不知,二人之间,繁花幻相。

他将鸳鸯剑交给贾琏作信物,只因贾琏说尤三“古今有一无二”。不知他听进去没有,贾琏说的是“品貌”,而非“貌”。

便这样断然交付了信物。

这点痴也如三姐,她只因五年前见了台上的他,便生生喜欢上了。

都是皮囊惹的祸,怪你过分美丽。

他有可能听进去了,否则怎会向宝玉询问贾琏娶二姐的事,又道出心头疑惑:

“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

而在宝玉脱口说出“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后,他不禁“跌足”,更加坚定了反悔的心。

“品”一字的认识,他还不如贾琏。

“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

二姐在贾琏眼里该是有品的,只因她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不似以往的浮浪。

三姐在贾琏看来也是有品的,为了一个五年前的梦,念想至今,一个弱女子用旷浪放纵来逼贾珍放手,她的品和她的貌一样,世上少有。

柳湘莲的“品”却是另一种。因这样的“品”,宝玉便不得轻易瞧见三姐那绝色容颜,不会有机会和二尤“厮混”。没有这样的“品”,宁府的石狮子挡不住污秽,“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他要的原来不仅仅是“绝色”。绝色前面的限定词是什么?

很是讽刺。

好一个绝色,终于成空

柳湘莲后悔了,若没有品行,便“绝色”也不要了。他又怎知,三姐摔簪立誓后,“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贾琏眼里,她竟“换了一个人”一样,而这才有了贾琏口里的“品”,谁人无过,知错必改就好。

他去找贾琏,琏爷不知他要悔约,初始听他来了,“喜之不禁”,让人莞尔又辛酸。人有成人之美之好,琏爷这一喜,真真表达了想成全一对壁人的由衷美意。可他又怎知,对方是来悔约的。

后来湘莲反悔推辞,贾琏由不得质问、“绕舌”,不自在起来。

内房的三姐听见,知他为何反悔。

剑为契,索剑即违约。成也色,败也色。

若不是那一见,入了眼,她又怎会让一个人上了心,安驻心头五年,五年那人的样子,日日如初见。

而若不是他要一个绝色,又怎会遇见花柳姿容的她?

可惜皮囊之外,还需有诸多成分,才能组成一个完整、复杂的人。而这些,都是在“色”之外。

敢问三姐,你一见倾心的这个家伙就一定是世界上最正道的男儿?因为那戏台上清俊的扮相、洒脱的身姿、周身散发的不可侵犯的自尊自爱?

敢问二郎,你要寻找的“绝色”是最配得上你的风姿,台上惊天动地戏情里的如花美眷,台下似水流年里也能生死相依?等到了台下,却又发现,原来生活的剧本复杂很多,单纯的只要一个“绝色”只能在戏里台上。

好一个绝色,终于成空

何况色如空,世上没有一尘不变的色。

《心经》里: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此。

事物流变,色不长久,或色本是空,世界真相是五蕴皆空。

既然空为真相,有又何必执着,没有又何必失望。

正是执着于色,没有了清澈如水的照见,三姐便有了断簪的强求,想命运格外开恩。不然,悔婚不难预见,不会决绝地认定他不陷于世俗?而二郎,若不执着于色,也可穿透过去未来,点点荧光中,识得莲台打坐的那人“变了一个人”,离了原来的花天酒地、淫情浪态。

可惜⋯⋯

所以真如宝钗所念: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桃花揉碎,玉山倾倒,三姐自去了。

二郎悔也无用,哭也无用。

最开始的,未必不是终局。真是印了红书的宗旨“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等到湘莲从梦中醒来(他和三姐这一场情深缘浅,何尝不是梦?),想找到坐标,看来时去处,却被道士的话冷透,“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己。”

无端坠入红尘梦,惹却三千烦恼丝。冷透的人挥剑断去烦恼丝,随那道士而去。

留下薛璠泪洒,世人惊诧。

好一个绝色,终于成空

终在宝钗的“由他罢了”中结束了,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情事。

又回到那个日子,宝钗给宝玉念起《寄生草》。戏在台上,人在台下,一样热闹,一样散场。

空中弥散着人心自然生发的热气,经年累月,融化了雪,催开了花。

于是人间,一座座大观园,拨地而起。而等到走的时候,又利落地推倒,一轴画卷收起。

唉,其实真正利落的有几个,人们总会念着、眷着,从青丝到白发;终究还需岁月出手,做了冷二郎的剑,慧刀斩下。

对于苦厄,人们心甘情愿。为了那一点蜜糖,那泡泡上的五彩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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