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道德與詩為子,劉慈欣下了一盤宇宙大棋

《三體》系列 | 星空、道德與詩為子,劉慈欣下了一盤宇宙大棋

合上《三體》系列最後一本的最後一頁,我確切知道,世界已經變樣。從《地球往事》《黑暗森林》到《死神永生》,跟著劉慈欣的筆,我重構了自己的世界。

自此,星空不再是星空,宇宙不只是宇宙,時空沒有邊界,人類,從來都在苟存。

這是我從未有過的閱讀體驗。

《三體》三部曲編纂了浩繁的太空史詩。不同於文學史詩,它以硬科學為基,想象力為翅,飛翔於時空之外,真實又浪漫,殘酷又唯美。是杜甫和李白的合體,是霍金和莎士比亞的擁抱。

故事起源於“文革”時人類的一次邪惡行為。備受人性摧殘的葉文潔選擇背棄人類,聯繫三體人來滅絕地球。弱爆了的地球人根本不敵三體人發過來的一個“水滴”,面壁計劃上演。前三個面壁計劃相繼被識破,最後一位面壁者羅輯,設置了引力波“按鈕”,以同歸於盡的心態威懾三體文明——向宇宙廣播三體座標。

《黑暗森林》由此產生。宇宙是一座大森林,其間佈滿獵人,暴露座標者有立馬被獵殺的可能。果然,三體文明瞬間被滅!人類何去何從?

《死神永生》把宇宙社會花式展開,更高級文明歌者,漫不經心地做了一個簡單的清理動作——向太陽系扔了一張二向箔“紙”,人類所知的宇宙被“壓入”二維空間,瘋狂而無止境。星空成了梵高的紙上星空。光速逃逸的最後兩個地球人,蝸居於宇宙之外的“小宇宙”,在此永生還是與宇宙歸零後重生?沒人知道答案。

人類對宇宙有莫名的鄉愁,“迴歸宇宙”總在心理學、文學和科技上被提及。科幻文學可以說是人類對自身命運的最深入的推演和實驗方式。

劉慈欣以宏大的敘事和潮水般的細節,為我們構築了一幅“回鄉圖”,雖然慘不忍睹,但悲愴迷人。我們恐懼地大笑,戰慄著狂奔,墜入黑暗的黑暗,體驗著陰冷的詩意,直至高潮。

與其他偉大的文學殊途同歸,《三體》指向人類終極關懷,極盡悲憫,又因其超乎天地外的宏大座標,人類命運更透悲涼。

“星空、道德和詩,分別代表了文學的三個向度:對世界、人性與藝術的挖掘。”且看劉慈欣是如何來下這盤宇宙大棋的。

《三體》系列 | 星空、道德與詩為子,劉慈欣下了一盤宇宙大棋

一、極致想象下的“星空”

三體到底是什麼?

可能劉慈欣自己也不知道。從頭到尾,沒有關於三體世界的正面描寫,但《地球往事》裡三體遊戲的設定,讓我們一窺三體究竟。其間不可思議的奇幻想象,足可震掉人下巴。

三體星系擁有三顆不規則運動的“太陽”,使得三體文明生存極為艱難。當亂紀元到來時,三體人排出體內水分,變成乾燥纖維物;恆紀元到來時,泡到水裡復生。

在這個歷經二百次毀滅與再生的遙遠星系上,主要人物走馬燈似的上場,孔子、墨子、秦始皇、伽利略、牛頓、愛因斯坦……各自在專長領域裡努力貢獻又苦苦掙扎;普通三體人被迫藏匿各種情緒,在不耗費能量的“平靜”裡等待漫長歲月裡的奇蹟。

最匪夷所思的生存景象折射出深重的現實針對性——生存是宇宙文明的第一需要,三體人掠奪本性由此而出,故事有了往下走的邏輯基礎,這個基調,維持到最後。

太陽系之外有什麼?

在地球文明遭到三體文明打擊後,地球艦隊“藍色空間號”逃至奧爾特星雲之外,“萬有引力號”追蹤而至,他們遭遇了四維空間。

“我是墓地。”四維魔戒說。

那是另一個被摧毀的文明系統。在三維世界眼光中,那是無數個魔戒疊加,攝人心魄,是真正的納須彌於芥子的境界。

兩個陌生文明相遇,如何交流?在經過羅塞塔系統幫助後,魔戒傳遞出了宇宙終極信息:海乾了魚就要聚集在水窪裡,水窪也會乾涸,魚都將消失。

然後,它跌落到三維空間裡,“宇宙彷彿被攔腰斬斷,長長的斷口發出炫目的強光,普通一顆恆星被瞬間拉成一條線……像上帝在宇宙的繪圖板上比著丁字尺從左到右畫了一道。”降維,這是一場徹底的毀滅。

可惜,人類勘不破天機。

當然,這景象,也只是宇宙一斑,未知,紛至沓來。

宇宙有邊界嗎?

有的。

三體前兩部,人類苦心經營對抗三體世界入侵的方法,鬥智鬥勇,艱難博弈,一次次一敗塗地又一次次掙扎苟存,到最後,不敵歌者一次輕描淡寫的清除動作。

“給我一塊二向箔,清理用。”簡潔明瞭,帶著殘酷的美感。人類引以為豪的勇敢、輝煌及一切文明,終結於小小的二向箔。

當太陽被壓成一個血餅,各路星星被定格在二維畫面中,梵高的《星空》浮出,狂野的星空,走不下一塊畫布。我衷心臣服於高級文明之力!

歌者文明作為高等文明,其最低等員工歌者的一次伸臂,即可將暴露座標的文明毀於一旦。

但他也有憂愁。

“是不是母體世界也二向化了?”他問。

長老不語。歌者明白了:母世界與邊緣世界不可能共存,必須消滅邊緣世界,否則自己也將被毀滅。

他不禁寒慄,趕緊將這些想法從思想體中刪除了,然後接著唱歌:

時間上有條美麗的條紋

摸起來像淺海的泥一樣柔軟

她把時間塗滿全身

然後拉起我飛向存在的邊緣

這是靈態的飛翔

我們眼中的星星是幽靈

星星眼中的我們也是幽靈

不言而喻,宇宙外還有宇宙,宇宙正全面降維,待一切歸零後,重啟。既然如此,在者為何存在?文字外的我,也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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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搖擺不定的道德律

三體系列中的道德衝突有兩層。一層是人類自身的堅守道德與背叛道德的衝突,一層是有道德的地球文明與零道德的宇宙之間的衝突。

前者處處可見。

三體艦隊現身望遠鏡,據預測,四個世紀後到達地球,地球人開始分化:有人安於一隅,未來與己無關;有人責任在擔,窮盡一生建設地球艦隊。

面壁者羅輯,本無心擔當救世主,但被迫進入遊戲。他享樂人間的同時,夢裡都怕講出真話。道德的煎熬,延續到幾個世紀之後。他以全人類之命,博三體文明的退卻,地球人瞠目鄙視的同時,又不得不奉之為神明。羅輯明瞭又糊塗:自己既是人類道德的婊子,又是人類生命的保護神。

威懾平衡破壞,毀滅隨時到來,全球人被驅趕進孤島澳大利亞,遷徙中,人性的惡與善輪番上演,生存壓倒一切,道德徹底失衡。

而地球文明與零道德宇宙的衝突,劉慈欣選擇了一個備受爭議的少女程心來體現。在很多讀者眼裡,程心優柔寡斷,仁愛至上,在兩次地球命運危機中,因為內心尊崇人性,都做出了錯誤決定,招致了最後的毀滅。

是為了生存拋棄道德,與宇宙一起零道德以求生存,還是堅持人類道德而死亡呢?

這是劉慈欣寫作這套書的初衷,也是發人深省的詰問。

從一系列鐵漢悲劇人物和崇高聖母式人物程心的設定上看,其實他自己也很難把握。他讓那些鐵漢,做出了那麼多艱苦卓絕的努力,是多麼想拋棄道德束縛,只求生存!但最後他還是把決定權交給了程心,讓程心遵從本心,即使痛苦遺憾,也義無反顧——這一定也是劉慈欣掙扎後的選擇。

作者為何不走那條新路?畢竟,道德迴歸,這是一個被寫爛了的梗。如果他寫硬漢們並不聽從程心指令,造出光速飛船,最後人類得勝,繼續做宇宙之王,那該多麼解氣!

可是,這樣生存下來的人,還能叫人嗎?那只是宇宙的變異。

一定有一個點,讓他堅信,在坍塌的宇宙之上,人可以大寫地存在。

那就回到最初的最初去尋找這個支撐點。地球的一切災難及毀滅,起源於人類歷史上一次惡行,正是葉文潔在“文革”中對人性的絕望:父親被鬥死,母親背叛,朋友出賣,才向三體發射了信號。漫漫禍害,由此而起。

可見,要救贖地球,唯有回到人心。不存邪惡的人心,正是少女程心的意義所在。她選擇人性而不是獸性,她選擇歸還宇宙物質而不是偷享之,也許,她不能救贖現實世界,但從意義層面,她救贖了人性,使人類仍能以大寫的人之名立於宇宙叢林。

從寫作角度看,宏觀微觀,兜兜轉轉,細密編制,三部曲至此畫了一個完整的圓,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圓。

大劉就此滿足了嗎?

他設置了開放性結尾,僅剩的兩個地球人,詩意又茫然地漂浮於宇宙。披露的問題是,當生存都沒有了,意義有那麼重要嗎?而“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是否表明了它也是最高和最終需要?

他把答案交給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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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字的詩意

也許,文字的詩意能讓我們忘卻那些深重的追問。

《地球往事》最後,葉文潔站在紅岸基地之巔,看落日。太陽緩緩沉入夜幕,她輕輕說:“這是人類的落日。”聯想《死神永生》裡太陽墮入二維空間的畫面,一股涼意升上來——精準的預言。詭異到極致,透出有序的詩意,這悄然間縱橫千萬年的筆觸,無人可抵。

還是《地球往事》,地球保護者們有一次伏擊地球上三體擁護者的行動,命名為“古箏行動”。即用不可見的納米線攔截在河水上,當船體經過時,殺戮無聲進行。鋒利的納米線切割一切於無形,眼看著船頭上的人腰部以上部分跌落,還沒反應過來,自己伸出的手臂也突然掉落。緊接著船體橫截,傾塌如消音電影,華麗麗的畫面充斥屏幕,人人來不及猙獰,已快速退場。

這高明的點子!如果有屏可舔,那上面一定口水淋漓。

當然,最浪漫的詩意還在後頭。

雲天明,絕症,準備接受安樂死,死之前,三百萬買了顆星星送給暗戀對象程心。結果命運又反轉,切下來的腦子被送上太空,被三體人截獲,他掌握三體秘密。歷經不知怎樣的困苦,編出了三個故事,與程心太空對話時,講給她聽。最後與她約定:在我們的星星上見。

幾個世紀裡,他默默為程心構建小宇宙,終於可以在他們的星星上見面時,程心的飛船被捲入死線。光速為零,時間靜止,待飛船重新啟動飛出死線,程心離雲天明已是一千九百八十萬年之外。

雲天明暗戀千萬年,無緣一面。

雲天明的三個套中套童話故事,是最見文字藝術的精彩呈現。層層隱喻和熟稔的的敘事手段,超越了《三體》系列本身,構成了一個自洽的封閉結構。同時,它也成了宏大敘事裡最大的懸念,既被故事裡的地球人類解讀,又被現實讀者解讀,精彩紛呈,美妙絕倫,文字藝術的魅力,展露無疑。

當極盡人類之力,其中真意被解讀完全後,我體驗到無法言說的快感,它由文字本身帶來。

書的最後一百頁,劉慈欣在自己編造的世界裡揮灑激情,氣喘吁吁。地球被吸扁,海洋水結成月亮大的雪花;太陽被吞沒,殘喘著趴下直至熄滅;土星背後人類太空城無力坍塌,蟻族樣人群無助地往上撲騰,又迅速消失;火星木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相繼被抹在“畫布”上……死神的腳步,狂野輕巧,追趕不息……讀者進入“萬劫不復”之境,跟著最後的逃亡者逃往DX3906恆星,逃往銀河紀元,逃往時間以外的小宇宙……

這詩意的文字啊,怎一個酣暢淋漓!

而《死神永生》裡,真的有詩。這是一首民初詩人的詩:

太陽落了下去

山、樹、石、河,一切偉大的建築都埋在黑影裡

人類很有趣地點了他們的小燈

喜悅他們所看到的

希望找到他們想要的

神級文明再如何高級,他們寫不出詩,只能吟唱人類的詩——歌者所唱的,“長”得很像人類的詩。

在星空與道德律裡追尋不到的答案,在詩裡都可以找到,因為,詩是神秘的,而神秘可以解讀一切。

我們現實世界裡無法觸及的宇宙邊界和時間之外,文字可以達到,因為,文字可以書寫一切!

致敬偉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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