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士娥講述:我的母親雪豔琴

(本文作者為丁士娥)

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望著雪中那迎風怒放的紅梅,我的心中思緒萬千。也是這樣的大雪天,也是臘梅開放的時候,我的母親雪豔琴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那是20年前的1986年。


丁士娥講述:我的母親雪豔琴

無數個雪夜霜晨,她的音容笑貌,無時無刻不在我眼前縈繞。我長大以後才知道,她的聲望、人品,特別是她那獨具風采的表演藝術,都十分了得!雪豔琴是她的藝名,她原名叫黃詠霓,1906年生在北京回族的一個貧寒之家。為了養家餬口,她很小便挑起了生活的重擔,寫了字據,進了女子科班。7歲學戲,11歲登臺演出,由於她個頭高,嗓子好、身上溜、扮相漂亮,再加上勤奮好學,很快就脫穎而出,在京劇界聲名日隆,17歲搭大班,20歲挑大樑,獲得了一個“美豔親王”的雅號。但是她仍時常聘請老師來家教戲,練功,調嗓子。她首拜張彩林為師,又拜郭際湘(藝名水仙花)學花旦,後經樊樊山先生介紹,正式拜在王瑤卿先生門下並得真傳。她經常跟我說,要想有好嗓子必須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她說她小的時候,每天天不亮就到窯臺,面對著牆壁念京白、韻白、打引子,把凍僵的嘴唇練到念詞自如……然後回家照著鏡子,肩挑鎬頭和花籃吊兩個小時的嗓子。她主演的《玉堂春》,“嫖院”一折中蘇三的羞怯可愛;“關王廟”一折中蘇三的深情纏綿,“起解”一折中蘇三的痛苦幽怨,“會審”一折中激情傾訴,直到“監會”“團圓”兩折中的驚喜欣慰,都演得生動傳神,極有分寸。據當時給他伴奏的沈玉斌先生說,雪豔琴先生的《玉堂春》比別人唱的時間長,但是不顯拖拉,而且非常抓人,因為她的唱唸表演都特別細膩。觀眾也有評論說:“所有男女名伶中,雪豔琴的《玉堂春》是第一份!”她的拿手好戲是:《雷峰塔》、《梅玉配》、《得意緣》、《十三妹》、《雙姣奇緣》、《盤絲洞》、《杏元和番》、《貴妃醉酒》、《賀后罵殿》、《戰宛城》、《翠屏山》、《霸王別姬》、《花田錯》、《驪珠夢》、《天女散花》、《寶蟾送酒》、《麻姑獻壽》等等。

在為北京籌建清真寺舉辦的一次大型義演中,回族演員馬連良先生與媽媽聯袂演出了《坐樓殺惜》。這次演出非常成功,她把閻惜姣那種灑脫、刁蠻、潑辣,演得入木三分,臺下觀眾很滿意。演完,馬連良先生也挑大拇指說:“黃六真有兩下子!”她的旗裝戲也很有特色,派頭大,氣質雍榮華貴,請安、旗步等動作都嚴格規範而且漂亮、講究。如《梅玉配》的少夫人,《四郎探母》的鐵鏡公主、《雁門關》的青蓮公主,全部運用京白,高低起伏,非常悅耳動聽,流利爽脆,猶如珠落玉盤。每年舊曆年底,由梨園公會出頭,為救濟貧病老弱的業內同行,薈萃名伶為一堂演出“搭桌戲”。她古道熱腸,常常主動參加演出。那次是她和楊小樓,王鳳卿,姜妙香等聯袂演出《霸王別姬》,幾乎完全是梅蘭芳先生的班底。那晚的戲碼就極為精彩,主要有羅萬華的《打登州》,錢寶森、王福山的《祥梅寺》,芙蓉草、羅文奎的《小上墳》,劉宗揚的《林沖夜奔》,言菊朋,程繼仙的《群英會》,尚小云、尚富霞,王泉奎的《穆柯寨》,馬連良,侯喜瑞,葉盛蘭,馬富祿的《打嚴嵩》,最後是母親與國劇宗師楊小樓足敦底的《霸王別姬》。演出前兩天戲票就被搶購一空,那晚北平廣播電臺進行實況廣播,這次演出地點是在開明戲院。許多年後,曾任西單劇場老院務的田華亭老人跟我們回憶當年盛況時說:那場戲是他親手寫的水牌,若非親眼所見,絕想不到那紅火熱鬧的場面,那也算是梨園界歷史上一個盛大的日子。

她說演戲,一招一式,喜怒哀樂都要準確到位,言之有物,絕不能無的放矢,瞎演傻唱,因此她演唱的全部《雷峰塔》劇情曲折,絲絲入扣,性格突出,把一個敢愛、敢恨有血有肉的仙境蛇仙,人間賢妻的形象屹立在京劇舞臺上。她扮演的《十三妹》中的何玉鳳,唸白,身段,神情及唱功,都有乃師王瑤卿的神韻。王先生對她這個有靈氣的學生厚愛有加,常常設“小灶”,吃“偏飯”,使她受益非淺。細緻入微,層次分明地刻畫人物的內心世界,是她在表演藝術上又一突出而鮮明的特點,也是她飾演的人物得以飽滿深刻,栩栩如生的重要原因。《貴妃醉酒》也是她的拿手好戲之一,這個戲中她充分運用京劇豐富的藝術表演手段,細膩入微地刻畫楊貴妃從歡愉喜悅到鬱悶幽怨的內心變化,成功地刻畫了一個美麗寂寞而又愁腸百轉的貴妃形象。她說:演這個戲要有充分的想像力,貴妃聞花這個細節要表演得讓觀眾彷彿能看到花盆的大小,位置,聞到花的香氣。聞花要在表演上掌握花的距離,不能讓花夠人,人要夠花,從而揭示楊貴妃此時此刻那種寵愛有加,志得意滿的心態。還有前邊的扶玉石欄杆,觀賞金色鯉魚以及剛剛出場時的那段明朗輕盈的[四平調]“海島冰輪”都是渲染表現她心裡的愉悅,而為後邊唐明皇駕轉西宮後,她的感情變化作了藝術的鋪墊。駕轉西宮是個轉折,三杯酒後的細節和一系列醉態,是楊貴妃鬱悶心情的外化和延伸,至此一個被帝王冷落了的妃子,她的美,她的愛,都呈現在觀眾的面前。她在《霸王別姬》中扮演的虞姬又讓我看到了同樣細膩的內心刻畫,卻塑造了另一個妃子,傳達了另一種震撼人心的悽美和壯美的形象。她通過念、唱、舞,各種手段揭示了非常狀態下的虞姬,表現了她的清醒,冷靜和以死殉情的決心。通過飲酒、舞劍和體貼入微的對白表現了她對楚霸王的一往情深。幾個層次,幾個細節,把虞姬這個形象推到至高無上的境地。


丁士娥講述:我的母親雪豔琴

她對演出劇目的選擇非常嚴肅認真,對劇目中不健康、不恰當的詞句,她就字斟句酌地修改或刪掉。如《玉堂春》中有句“十六歲開懷是那王……”她改為“十六歲結交是那王……”;還有一句“不顧骯髒懷中抱,在神案底下敘一敘舊情”,她改為“在關王廟內敘一敘離情”。她常說唱詞要準確、生動,簡而明,如《霸王別姬》那句[南梆子]“走向前荒郊站定”,她在演唱中改為“中營站定”,她認為霸王被困九里山,四周被劉邦的兵包圍,紮營在山裡四周必有兵營保衛,因此她認為改為“中營站定”較為合適。

她在漫長的藝術生涯中,總結出很多寶貴經驗,在身段方面最重要的是出場亮相、轉身、背後戲和下場對水袖的運用,她特別強調用腰、用氣。她精湛的藝術在當時演藝圈裡獲得了四個第一:即在京劇歷史上男女合演的第一人;京劇拍實景有聲電影的第一女演員(和譚富英合拍的我國第一部實景戲曲電影《四郎探母》);坤角挑班第一人;四大坤伶第一人(四大坤伶即雪豔琴、章遏雲、新豔秋、金友琴)。1950 年,媽媽應鄧寶珊將軍之約,為慶祝天蘭鐵路通車參加了祝賀演出,之後全家從蘭州回到北京。又經梅蘭芳先生推薦到中國京劇院工作。1960年因工作的需要她又到中國戲曲學校作了一名澆花育人的園丁。倏忽幾十年過去了,她已是桃李滿天下,學生的學生都已經成為戲曲舞臺上的頂樑柱。她教過多少人恐怕連她自己也記不得了。記得我上學的時候,家裡總是人來人往,像趕廟會似的,那屋在說戲,這屋在排練,常常是我都睡醒一覺了,那屋燈還亮著,燈光勾勒著她孜孜不倦的教學,學生全神貫注學習的身影。


丁士娥講述:我的母親雪豔琴

雪豔琴並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卻勝似親母,從小到大她在我生活上悉心關懷,教戲上嚴格要求。我赴新疆工作後,對我無微不至地照顧,多少次感動得我潸然淚下,在姐妹中我覺得她對我的關愛是最多的。無論是教戲、看戲、演戲常常總是帶著我,耳濡目染使我受益。她從不讓我們睡懶覺,總是催我們去中山公園喊嗓子,無論是春夏秋冬,從不間斷,後來我也當了演員。在演出《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楊開慧》、《貴妃醉酒》、《宇宙鋒》等戲裡那一招一式無不浸潤著她的心血和汗水。後來北京一個京劇團響應國家號召到新疆去,她也支持我和她們一起奔赴邊疆。當我結束了戲校的學習離開家時,她細心給我打點衣物,那天晚上她千叮嚀萬囑咐,又把300元錢縫在我的內衣裡以防不備之用。1960 年代初到1970 年代末我只身來到新疆京劇團工作,她始終惦記著我,不時給我寄照片,寄包裹。有一次寄去了漂亮的的確良襯衣、塑料涼鞋和糖果。那時的的確良和塑料涼鞋是市面上還不多見的東西,捧著媽媽寄來的東西,“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遠在天山腳下的我,淚如雨下。

1978年,她千方百計幫我調回北京市戲曲學校工作,她對我的教育和培養是潤物無聲的春雨,是冬日和煦的陽光,是我永遠難以報答的。

"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