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印:吳昌碩“馮文蔚印”

今天仍然研讀吳昌碩。

引子、我們仍然受惠於吳昌碩大師

對現當代篆刻史較熟悉的朋友會知道,我們這一代人,除了因緣際會得拜名師的一批人(極少數人)之外,大部分朋友是自學篆刻的,而新中國之後有關篆刻的學習材料,最著名的就是鄧散木先生的《篆刻學》,這部書於1979年印行,那一年也恰是我開始學印的一年,於是,它順理成章成了我的啟蒙書。

讀印:吳昌碩“馮文蔚印”

(鄧散木先生像)

到了後來,漸漸瞭解中國篆刻史之後,我便開始很自信地認為,原來我們也是吳昌碩的弟子!因為鄧散木先生的師父是趙古泥先生,而趙古泥先生,正是吳昌碩大師的入室弟子。這當然是瞎自信,因為畢竟不是真的弟子,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歲月最是無情,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吳昌碩大師故去已經90多年了,他年歲最小的弟子沙孟海先生,也去世27年了……

讀印:吳昌碩“馮文蔚印”

(沙孟海先生像)

當然,我們說,我們仍然在學習吳昌碩大師遺留下來的很多東西,因為除了鄧散木先生的《篆刻學》外,潘天壽先生出版了《治印談叢》,沙孟海先生出版了《印學概論》、《印學史》;壽石工先生出版了《篆刻學講義》……而潘、沙、壽諸位先生都是吳昌碩先生的弟子。顯然,吳大師的篆刻學識,仍借其各弟子的著作以福澤後世,我們都是受益之人。

讀印:吳昌碩“馮文蔚印”

(鄧散木《篆刻學》書影)

吳昌碩大師學印經歷也是先學浙派陳鴻壽,後學鄧石如、吳讓之,繼而學徐三庚,再學趙之謙、錢松(我們知道,趙之謙跟錢松是摯友,藝術見解也相似),直到最後吳昌碩大師才又浸淫漢印若許年,終至篆刻藝術“化境”。

讀印:吳昌碩“馮文蔚印”

(吳昌碩大師像)

大師一生都在刻印,他自己說的話是“少好篆刻,自少至老,與印不一日離。”一生刻印70年(活了84歲),終於從“耕夫”(他任西泠印社社長時曾寫對聯稱:“

社何敢長,識字僅鼎彝瓴甓,一耕夫來自田間”)轉成了藝術大師,他是對篆刻一道深諳精熟的人,他的學印經歷是自今溯古走了完整一遭,但到晚年,他深刻地領悟到漢印的重要性,所以,他對後人的建議是“學印首先要學漢印”(諸樂三《吳昌碩篆刻藝術》),並且“摹擬漢印者,宜先從平實一路入手,庶無流弊矣“(“俊卿之印”邊款)。

這當然是經驗之談,所以,現在的初學者大都起手就是漢白文印,但其實,漢白文印並不好刻,因為不易“出彩”。我們就來讀一方吳昌碩大師的漢白文姓名印:馮文蔚印,如圖:

讀印:吳昌碩“馮文蔚印”

(吳昌碩:馮文蔚印及邊款)

這方向是吳昌碩刻送馮文蔚的,邊款裡寫道:“甲午五月,刻寄修盦學士法鑑。俊卿。”馮文蔚字聯堂,號修盦,浙江烏程(今湖州)人,書法家、畫家,這時正在朝中任內閣學士。

讀印:吳昌碩“馮文蔚印”

(馮文蔚的書法)

一、字法與篆法

關於字法與篆法,值得一提的是這三點:1、馮字的二點水,在繆篆裡,馮字的二點水,已經完全不同於小篆裡的“冰”的寫法,而是大都轉化為縱向的二個短豎,這當然是為了規整字形,方形的印面,需要方形的文字來適應,因此篆法上做相應的改變。吳大師這裡借用了漢人的做法,但卻並不因襲,而是將兩點表現得更像是寫出來的“長點”,而不是短豎。

讀印:吳昌碩“馮文蔚印”

(《漢印分韻》裡的馮字)

漢印中的這個馮字,我們以前講過,有個很個性的寫法,是“左馮翊丞”(如圖),在漢人眼裡,把字形做方,很重要。

讀印:吳昌碩“馮文蔚印”

(漢印:左馮翊丞)

2、印字上部的“小爪”。在吳昌碩的大部分私印作品裡,印字採用的都是這種篆法(翻印譜,極常見),他從來不採取工工整整、整整齊齊的滿白幾何式刻法,這樣的篆法有兩個好處:其一是“造空”,他接受了趙之謙的疏密理論,一方白文印裡,一般都會有顯眼的紅地,這個“印”字這樣寫,造空明顯,一小片“紅地”,多顯眼;其二是“體現書寫意”,大師是“以書入印”的實踐者,他當然希望他的作品裡是他“寫”出來的篆字了,如果是整齊地碼字,刻成滿白的整齊,他是不會做的。當然,這個“印”字的篆法,後世的印人們學習的人很多。

3、“文”字篆法的選擇。漢印裡不乏方正的文字的寫法,當然也有這樣全部是斜線的篆法,吳大師為什麼選擇這樣的篆法呢?答案很簡單:當然是為了服務於章法,下面會說。

二、章法

關於章法,這方印是典型的大疏大密呼應的章法主線:(1)“密不容針,疏可跑馬”理論之下,蔚字做了的“並筆”大白塊處理,與馮的呼應更強烈了;(2)“印”字處的小“紅地”與文字處的塊小“紅地”(這是“文”字篆法選擇的原因)強烈呼應,整方印一密一疏,迴環往復,節奏感很強。

章法主線之外,值得說的也不少:

1、迴文字序。吳大師選擇了迴文印字序,這當然是省事的做法,因為如果按照正常字序,兩個字形繁密的字“馮”和“蔚”擠在上面不好安排倒在其次,就算安排好了,這肯定也是一方“頭重腳輕”的印,不容易出來好的效果。

2、拔高了的“蔚”字。漢白文印,最典型的印面分配是均分印面,任疏任密。但這方印,吳大師做了調整:右邊的兩字均分印面,甚至為了均分印面,還將印字的上部寫成斜勢的“小爪”,以拔高與“馮”字對等。左邊則完全不再均等了,“蔚”字明顯拔高,但卻又不完全佔滿位置,而是在字下又留出一條相對空的紅地與其他紅地相呼應。拔高蔚字之後,“蔚”與“馮”在佔地上有了接點,從形式上將“文”與“印”兩個字完全隔開,強化了這方印的對角疏密呼應。

讀印:吳昌碩“馮文蔚印”

(拔高蔚字之後的隔離效果)

對角的疏密呼應是明顯的,但蔚字的佔地拔高,明顯產生了隔離強化作用。

3、字與字的照顧與全印的團聚。在這方印裡,如大師所說“一方印章,應如一家人一樣,團攏一致。”“猶如一個人體,四肢軀幹必須配置得當,全身血脈精氣,尤應貫通無阻。否則,變得畸形呆滯,甚至成了半身不遂的病人了”(諸樂三《吳昌碩的篆刻藝術》)。“馮”字的“馬”部伸出了最右一隻腳與昂起頭的“印”部“小爪”幾乎相接,“印”字的左部與“蔚”字的“寸”部做了兩處接通,“蔚”字“艸”頭左邊上揚承接“文”字的一隻腳,而“文”字腰部的一隻手,正撐向“馮”字二點的中央,態勢明顯。這正是一方四字之間勢能和諧,團聚一氣的佳印。

4、古拙的寫意。嚴格來說,這一條屬於整方印的風格了,吳昌碩從來不以勻整潔淨為追求,他更多以書入印,以他特有的書法風格融入印中,作品由此真氣彌滿,蒼古奇肆、雄健樸厚。在這方印裡,如圖所示之處,到處可見大師用刀如筆的“藏鋒、出鋒、回鋒、接筆”等清晰的“書寫意”。

讀印:吳昌碩“馮文蔚印”

(滿滿的書法書寫意)

你看,這張圖裡,我們留出了蔚字,因為蔚字突出的特徵是刀感,當然,它也有書寫感,比如臨邊的一筆,但總體來說,這個“蔚”字的“更見刀”。

三、關於刀法

關於吳昌碩印的刀法,我們不再多說,他的刀是出神入化的刀,是服務於他的創作而無所不能的刀。你看這方印中的刀法處理就是完全服務於章法和篆法的。很多初學者說吳昌碩的印不整潔,不如黃牧甫那樣乾淨,不如陳巨來那樣清雅,關於整齊與潔淨,我們卻要額外說兩句:

為了自己追求的方向,當然不允許吳大師將所有的線條刻成整整齊齊、光光潔潔,如標尺一樣精確和儀器般的精密,或者如幾何圖形般的整齊劃一,因為那不是他要的風格。有初學者說,吳昌碩這樣的印家,他一定刻不出清雅光潔的印面,這很可笑,這類似於書法初學者提要求一位書風古拙渾厚、筆鋒老健的書家寫整齊劃一的簪花楷字,提這樣的要求,類似於讓“一株老松同時具有風竹的婀娜”(熊秉明語)。

讀印:吳昌碩“馮文蔚印”

(吳昌碩像)

每一種美都值得欣賞,且看哪種美更能激起你心靈深處的共鳴。如果你經歷了更多的歲月,你會發現,吳昌碩的印,或許更能打動人,更有生命力!

(【布丁讀印】之27,部分圖片引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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