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祖母

乡下的祖母

我的祖母

打电话回家,家里只有我的祖母守着老屋。

电话响了四五次,祖母才拿起听筒。

祖母的声音很大:“那个啊?”。

我笑着说“早子啊”。

“哦,早子啊,很久都没人打电话回来罗”。

其实,前几天才打过一次,也许是祖母的记性坏了,也许是祖母一个人守着诺大的屋子,感觉孤独,无以打发多如牛毛的时间,只有那远方打来的电话,才能暂时驱除满屋子的空洞孤寂。也许,许多时候祖母都在念叨着我们的电话。

问过祖母有没有柴烧,缸里有没有米,园子里的菜都长得怎么样了,够不够吃。

祖母说,柴在你小生叔那买的,米也才买了一百斤,是你回龙伯帮忙搬回来的。门前园子里的菜都吃不完,这会儿有黄瓜苦瓜,有扁豆、辣椒,还有丝瓜、茄子,吃不完都叫别个随便摘……

又问祖母手脚还经常疼吗,祖母说,痛倒不痛,只是使不上力。

在我读高三那年,祖母突然在一个早上起来解溲的时候,摔倒在地昏迷过去没能起来。事后诊断是突发性脑出血中风。

很长一段时间祖母都是神志不清,刚开始把我们几兄弟的名字常常弄颠倒,张冠李戴。说话说到一半忘记要说什么,说不下去了。手脚不能动弹,都麻木了。

祖母以为以前那个忙里忙外的灵便身子再也恢复不了了,常常无声地哭泣,泪水爬满她沟沟壑壑的脸。

祖母是个善良能干的女人,很得人缘,周边远近的几个村子几乎没有谁不知道那个会蒸烧酒的杨婆婆。杨婆婆是外人对祖母亲昵的称呼。

祖母十八岁从邻县——瑞金的一个大村子嫁到我们宁都这个偏僻的小村子,虽然是隔了一个县,但由于两个地方接壤,也不算远。我的祖父是个私塾先生,常年在广昌、于都教书谋生。我没见过他,据祖母讲,祖父身子单薄,矮小。写板书时要在脚下垫块土砖才够得到黑板高处。

祖母嫁过来是依照老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习俗,听天由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祖母曾给我说,她年轻时别人都叫她做“细骨”,身长柔美,面容娇好。嫁给我祖父是有点屈,但也没有多大的怨气,因为是命,只能认了。

只是祖母说起这事时再也没有当年“细骨”的影子,常年累月的劳作使手脚变得又粗又大了,身子显得有些臃肿。祖母嫁过来不到两年,祖父便得了一个急病,最后病逝他乡。

留给祖母的是肚子里的父亲和未来的艰难生活。父亲生下来,只有三四斤重,祖母说就小狗子那么大。

祖母一个人又是带孩子,又是下地,辛苦异常。旁人都看不下去,劝祖母应该趁还年轻早找个好的。祖母只是说孩子还太小,过两年大点再考虑不迟。

两年后,祖母一手把只有小狗子大的父亲调养得白白胖胖。

这一年,经人介绍石城县大油乡一潘姓的汉子也是才丧妻,愿意倒插门跟祖母一起过。祖母见过后,觉得人好,身子康健,就答应招过门。我们那把丧妻丧夫后的结合叫“招”。那个潘姓的汉子便是我后来的祖父。

祖父过来的时候,身边也有个才几岁大的男孩,就是我现在的二伯。大概过了一年,祖父老家那边祖父的一个叔叔病逝,女人改嫁,留有个没满十岁的男孩,族里没人愿领养。

祖父善良大义,跟祖母商量,可不可以领过来一起过活。祖母一口应承,说没爹娘疼的孩子可怜。他后来成了我的大伯。接着,我的大姑到来,我的大姑也不是我祖母亲生的。村里有个姓潘的人家,祖父就是他介绍给祖母认识的,接连生了三个女儿,想生个儿子,可是第四胎生下来又是一个女的。没办法,家里本来困难,又是女的更不想养了。但毕竟是掉下来的一块肉,给不明不白的人养,不安心。于是问我祖父想不想养,那时我二姑、三姑还没出世。祖父说也沾亲带故的,家里都是男孩,带个女孩子,大了勤快,可帮家里做不少事,于是就收下了。

在那时,我们农村还很时兴带童养媳,我问祖父和祖母为什么没把大姑当童养媳待。祖父祖母说,当女儿带着亲,还有就是想让对方父母放心。因为那时童养媳常常意味着使役、虐待,村里就有不少先例。再接着,就是我二姑、三姑相继到来。

孩子多了,负担更重。一家的担子都落在了祖父肩上。原来的房子小,又是原来刘家的。祖父便打算另新建几间屋子。祖父和祖母在那几年起早摸黑,省吃俭用,一点一滴地盘积着。屋子大梁、椽子是祖父祖母一根一根从大山里扛回来的,土砖是自己一块一块做的,只有瓦是买的,但也不是一次性买回,而是分多次从瓦窑场拉回来。最后终于建起三间新土砖屋。

祖父也算完了一桩心事,只是祖父由于经年劳累过度,患上了强直性脊椎炎,最后导致驼背,许多体力都不能干了。一大家子的顶梁柱跨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啊?自然重担便转移到了祖母肩上,但一个妇道人家干体力活肯定不如男子,种田种不过人家,只好另谋生路。

乡下的祖母

祖母土法酿制谷烧

那时村里有个寡妇叫惠明祖母,会蒸烧酒,家里五个孩子都是靠她蒸酒才拉扯大的。于是祖母便认了她做师傅,学会蒸烧酒,做酒饼。此后,很长一段岁月里,祖母每年都有一段时间,独自一人,挑着烧酒饼和木制蒸馏器具,走乡过县,串村入户。不知走了多少村庄,也不知有多少人家喝过祖母蒸制的烧酒。

祖母就这样替大伯、二伯、父亲陆续娶妻成家。又把三个女儿体面地嫁出去。大伯、二伯后来都回大油老家去了。到这,理应祖母该休息休息了,但是祖母依然操劳着,依然在闲余季节,挑着跟了她大半辈子的烧酒担子,给人蒸烧酒。由于年纪大了,走得不远,只到附近的几个村子去。挣的一点钱全用在疼她的几个孙子身上。要买零嘴,找祖母要,要买铅笔头,找祖母要……祖母总是满足我们。

祖母是村子里所有的人的杨婆婆,祖母懂得一些明间医术,会“挑积“,谁家小孩厌食不吃饭、面黄饥瘦了,就都找到我祖母。“挑积”是用瓷锋割破手掌的某个穴位来放血,所以许多小孩一听说要去杨婆婆那,还没去都害怕得哭了。谁家小孩要是不吃饭,大人都会说,不吃,带你去杨婆婆那。小孩就不敢不吃,乖乖扒拉起了饭。也许年幼时,许多小孩都有一些惧怕我祖母,但许多年后,他们中许多人因这种难忘的经历总能记起祖母。

祖母还会“挑眼疾”,就是眼内发炎了,病人常常是疼痛难忍,祖母可通过在病人的背部一些部位,找到因发炎生出的小颗粒,然后用针一挑,便可挑出一根筋,再用刀片割断。把这些筋挑断后,特别是如果能够找到其中的主筋,疼痛立解。但一次不可能把筋全部挑断,要两到三次才能挑干净,也就是说,把老的颗粒挑了,过一段还会有新的颗粒出来,挑过两三次,眼病基本上就断根了。

乡下的祖母

给小孩挑积

做这些,祖母从来都是很乐意,没觉得麻烦过,更没收过人家一分钱。受过她好的人,有些在平时会给把青菜或是路过他们家门时拉进去喝碗擂茶。

我从小跟着祖母长大,也闻惯了她身上淡淡的烧酒味。每当祖母挑着担子要出门了,我都会极力阻止,哭着不让她走。

这时,祖母便会说,早子乖,祖母挣钱回来给早子买果果吃。但我还是哭。最后父亲抱住我,祖母还是出门了,我拼命挣扎,看着祖母消失在山路那边。

等祖母回来时,空的胆子里常常有炒花生、炒红薯片、油炸糕或是几个大橘子,这些都是留给我的。

我一年年长大,祖母一天天老去。

由于上学,离家的时间越来越多。

在我每次离家上学时,祖母都会给我几块钱,叫我吃饱饭。然后,目送着我骑着单车消失在村口。

由于我兄弟三个读书,家里实在困窘。每年为了学费父亲都要求亲告戚,东挪西借才能凑齐。祖母常常说,要是她还年轻就好了,可以出去酿酒赚钱,帮助父亲减轻点负担。

种田实在没有多少钱,后来,父亲、母亲便随村里人到广东去打工了。

祖母已是六十多岁了,和祖父种了田,养了猪。由于祖父背驼得厉害,几乎所有的粗细活都是祖母一个在做。学校每次放假回家,看到祖母愈加干瘦的身子和满头的白发,我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

自己的身子也早已高过了祖母,但我依然愿意睡在祖母的脚下。

听他摸着我的脚脖子说,这孩子学习苦,这么瘦,脚跟柴棍似的。不知为什么,我的泪就无声地流下打湿大半个枕头。

每次我要离开去学校时,祖母就会从枕头下摸出一层层折叠好的一个小塑料袋,从中抽出一块、两块的零钱给我。然后,眼里含着泪说,早子,读书别太认真辛苦了,身子要紧。最后又望着我一步步走出家门。

就在我要考大学时,祖母却中风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心如刀绞,泪汹涌而出。由于离家远,又是高三迎考,我没能回家去看一眼卧床不起的祖母。待到我回家看到我的祖母时,祖母的右手已是偏瘫了,脚也不怎么灵活了。

祖母给我们说,过段时间我的手会好的,脚也会好的,到时我又可以自己做饭种菜了,不用你们操心。

祖母每天一小步一小步扶着墙走路,走得颤颤巍巍,学着用左手扒饭夹菜,经常把菜掉到桌子上。

但几个月后祖母又重新可以自己料理自己了,又开始做饭,种菜了。

虽然手和脚都没有完全好,还经常疼痛,尤其是晚上,疼得睡不着觉。但祖母第二天照样早早起来生火煮饭。

知道我顺利考上大学,祖母高兴异常,做了一锅擂茶,拿出几瓶自己蒸的陈年烧酒,请了一大帮邻居。

那天祖母颠着脚,颤着手,带着满脸花样的笑容给每位来客斟酒添茶。

乡下的祖母

请客人吃擂茶

祖父走了以后,家里就只剩下祖母了。

祖母依然种了一园子的菜,养了一群鸡。她依然在为她的儿孙操劳挂心,每天在搬着手指头,数着日子,等着他的孙子到过年时回去享用她亲手栽的菜、养的肥鸡肥鸭。

中风的祖母一直都在证明自己不是废物,是一个还能给予的人,能给予祖母就感到幸福。

祖母给予了我们一生,却几乎没有得到什么。

想到此,我的心无限愧恨。

(谨以此文,纪念逝去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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