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五十四回，榮國府熱鬧的元宵夜宴上，兩個說書女先生為賈母說了一段《鳳求鸞》，大意是說兩朝宰輔王忠的公子王熙鳳，進京趕考為雨所阻，住進了世交李鄉紳家，看上了李家的小姐雛鸞。是一個老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賈母沒聽完，就發表了一大番的才子佳人論，說這些書都是謅掉了下巴的話，寫書的人根本不懂大家族的基本規矩，胡編亂造而已。王熙鳳還給賈母這番評論起了個名字，叫做《掰謊記》。

一起看看賈母這個謊是怎麼掰的：

……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理，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再者，既說是仕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環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這麼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環？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可是前言不搭後語？

……（編書人）何嘗他知道那仕宦讀書家的道理！別說是那些大家子……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說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謅掉了下巴的話。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

賈母的這番掰謊歷來被有心人解讀為故意的影射，說是為了警戒黛玉和寶玉，理由就是就在賈母掰謊之前，黛玉當眾喂寶玉吃了一杯酒，還遭到鳳姐故意囑咐寶玉別喝冷酒的調侃。這個看上去好似很有道理，因為一先一後，有因有果。其實細琢磨賈母掰謊透出的信息，她絕不是在說黛玉寶玉，倒是很多地方和寶釵高度吻合。

一、大家族對小姐的教養有固定的程式，女孩們根本不懂這些

賈府三春和林黛玉，貼身跟著的有奶母和兩個丫環，屋裡另有四位教養嬤嬤，五六個來往使役的小丫環，還有粗使的婆子。每個小姐都有十幾個人伺候。大家族教養小姐，是奶母丫環婆子媳婦一大堆的，這是標配。

其實到了迎春姊妹這一代，賈府對於小姐們的待遇已經是大大的降低了，因為後來經濟吃緊，王熙鳳想削減小姐們的僕眾，王夫人就曾跟鳳姐說：你這幾個姐妹也太可憐了，就身邊的兩個丫環還像個樣，那些小丫頭們，就像廟裡的小鬼兒，遠的比不了，就黛玉之母賈敏在孃家時，那個金尊玉貴、嬌生慣養才像個大家小姐的體面。你這幾個姐妹不過比尋常人家的女兒略強一些罷了。

可見，儘管迎春姊妹有十幾個僕眾，可在王夫人看來已經算可憐了，至少不能跟賈敏那一輩的比，萬萬不能再減了，已經是最低配置了。

賈府的小姐每天干什麼？讀書、學針線、學規矩，跟著內眷長輩們學大家族女眷該有的道理。對那種只一個貼身丫鬟的情況，在賈府，根本不可能。

二、大家族的小姐根本不具備這樣的機會

小姐們一天二十四小時，沒有一秒鐘是自己獨處的，晚上陪侍的還有兩個丫環和奶母呢。小姐公子們屋裡都有輪番上夜的婆子丫頭。此其一。

其二，小姐們的住所，處於大家族宅邸二門以內的最深處，別說見外人了，就是本家本族的爺們兒見的機會都不多，你看寶玉在內帷跟著祖母，和姐妹們一起長大，作者都是反覆的交代，寶玉的這種養育方式在封建大家族都是很罕見的。

外姓男子進入內帷，尤其是進入到小姐的活動範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兒，就連這樣的故事，都根本到不了小姐的眼裡耳中，根本就不懂。賈母說了，我們這種中等家庭尚且如此，何況是那些大家子？可見是謅掉了下巴。

三、寶黛之間不適用這種故事

如同寶玉從小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怎麼合乎規範一樣，寶玉黛玉也是從六七歲上一同吃一同住著長大的。

黛玉進了榮國府，很當然的認為，自己當然會和姐妹們同住，兄弟們自是另室別院的。可賈母安排她和寶玉一同跟著自己住，碧紗櫥內外一人一處，中間只有隔板和隔簾。

​黛玉是榮國府的外孫女，她姓林不姓賈，寶玉和迎春姊妹住沒問題，可不同姓的表兄妹這麼住當然是不行的，賈府自己可能覺得沒啥，林家是不可能同意的，外人知道也不像話。賈母怎麼會不懂這個道理？

這麼安排，那就只有一條理由：賈母（賈政）和林家早就達成了寶玉黛玉親事的口頭協定。連小廝興兒都知道，就是因為兩個人年紀小，等大了，老太太一開口，二人就成婚了。這點，基本上的賈府上下默認的共識。

已經蕭疏了的榮國府，賈寶玉作為二房次子，他將來只有科甲入仕一條出路，林如海這個前科探花，上任蘭臺寺大夫，現任鹺政。還能找到比這更給力的老丈人嗎？所以，寶玉一見黛玉就說這妹妹看著眼熟啊、面善啊，兩人一見如故，把個老太太高興的：這下更好了，更相和睦了。這兩個孫輩的老太太最疼愛的兩人，親上加親，又是自己的骨肉，安排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好好培養感情基礎。這是真疼孫子的祖母的一番苦心。

能讓老太太著急上火的，無一例外都是這兩個玉兒出狀況，尤其是兩個人拌個嘴生個氣，賈母比誰都急。黛玉別說給寶玉喂一口酒，兩個人躺一張床上你抓我撓的講耗子精，賈母巴不得兩個人親密無間呢。

四、賈母的批評無一不和寶釵高度吻合

《紅樓夢》裡一組最大的矛盾，是木石姻緣和金玉良緣的矛盾，這也是賈母和王夫人最大的矛盾。賈母就算批評黛玉，她也絕不會當眾。排除了黛玉，賈母的批判對象只有寶釵。

賈母說不論是親是友，見了一個清俊的男子，就想起來終身大事。寶釵可不是一見寶玉，就開始琢磨金玉之事了嗎，而且她也做出了行動，一邊籠絡所有人收買人心，一邊刻意遠著寶玉，為什麼要刻意遠著呀？避嫌呀，刻意的避嫌就是存在心裡了呀。寶釵的決定很有效果，就連下人都稱讚寶釵大方穩重，不似黛玉目下無塵。

論服侍小姐的人，寶釵的丫環只有鶯兒和文杏，和賈府的小姐們根本沒法比，這個話題沒人提，可在賈母的眼裡，一定是失了大家小姐的體統。寶釵不能和黛玉比，她進府第一個生日就是及笄之禮，已經是大姑娘了，可寶釵去怡紅院不分白天晚上，門也不敲，也不通報，連寶玉午睡她都能直闖臥室，丫環們都抱怨她了，說她做到半夜三更的也不走，害得累了一天的丫環們不能睡覺。聯繫賈母說的

“……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是不是很吻合？

賈母說了，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裡，出了不成體統的事，往往也只有一個丫環，比如紅娘這樣的，還為小姐創造機會和男子約會呢。巧的是，參與寶釵感情生活的，還真是隻有一個丫環鶯兒，一會兒說寶玉的玉和寶釵的金鎖是一對兒，一會兒和青年公子說自家小姐有外人不知道的好處。這個鶯兒起的作用和紅娘沒啥區別。

與其說賈母是在批評黛玉寶玉，要我說，似乎寶釵的嫌疑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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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原著：甲戌本、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20回通行本《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