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零一一年。

秋天的一箇中午，父親騎電動二輪車，去鄰村衛生室拿藥。

那天，我的母親和我弟弟都在家，突然聽鄰居的嬸孃叫我家的門，母親去開門，嬸孃說我的父親出事了。母親驚叫了一聲：“啊？剛才還在家呢，這才十幾分鐘的時間。我說怎麼沒見他！”母親和我弟弟立即出去。

原來，我父親騎車去鄰村衛生室拿藥，當到衛生室門口的省道上時，被突然從對面來的一輛農用三輪車給撞了。聽衛生室的阿姨講，我的父親被撞得從電動二輪車上飛起來，飛出好幾米，摔在公路邊。

母親和我弟弟立即叫了車，把我父親送到市人民醫院。那時，我因為有事，不在當場，當我見到父親，已經是兩天後在市人民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裡。

2

父親躺在病床上，頭上纏著繃帶，兩眼緊緊地閉著。他的頭上還能看到未擦淨的血跡。

我叫了一聲“爹”。我母親和醫生都在旁邊。母親說：“你睜開眼看看，誰來了！”醫生也說“看看吧，你的孩子來了。”

父親緩慢地把眼睜開。他看見了是我，把嘴巴張了張，卻沒說出話來。

母親對我說，我父親因為那次車禍，傷到語言中樞神經，暫時不能說話了。我的眼淚“唰”地掉下來。

3

父親一生老實巴交，沒偷過、搶過、害過誰。聽族裡的長輩們說，我父親曾是生產隊裡的會計，當會計很多年，掌管盛糧食的倉庫，那年月幾乎家家都有餓得揭不開鍋的時候，可是父親卻從沒從倉庫裡把糧食往家拿一粒。村裡人人都知道我父親老實，我知道，不然村裡也不會讓他當會計了。

父親算是個有文化的人，他會寫毛筆字，會打算盤，我上學前學的算術就是父親從土牆上用木棒刻出數字來教我的。父親會寫信，村裡一位老人的兒子因為一家早年去了東北，離家太遠，只能通過信件聯繫，每年老人都來請我的父親幫他寫信。我見到過父親幫他寫信，他把情況說個大概，然後我的父親就寫，寫完了讀給他聽，他同意了再拿去發。

父親有三個孩子，我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我們兄妹三人打從記事時起，就沒有父親打罵過我們的記憶。父親愛我們，用他的方式。他平時話不多，但我們感覺到他疼我們。他起早貪黑，找當時各種的方法掙錢養家，我還清楚地記得他用一輛自行車載著我，車後座上帶了幾十斤自家種的瓜果蔬菜往六十里地外的縣城集市上去賣，每次都是天不亮就離開家，天很黑了才回到家，一天只掙幾毛錢。

常聽人說，好人好命，好人善報，我父親一生做好人，為啥卻遭車禍、遇到這種不幸，我不懂，我村裡的鄰里鄉親也都說不明白。看父親躺在那裡，幹張嘴，說不出話來，難道他永久不再跟我們說話了嗎？我突然難過起來：父親，您當我很小時給我講的故事，我還沒有聽完，還沒有聽夠，您繼續給我講，我想聽！我的淚滾燙，模糊了我的雙眼。

4

我再次走進重症監護室。護士正在為我父親換床單。

醫生看見我們來了，叫我父親說：“快看，你家來人了！”

父親睜開眼，精神狀況看上去很好。醫生說：“你們相信嗎，昨天他說話了”。

醫生告訴我，說我父親昨天精神一直挺好，他按治療方法囑咐陪護人員要不停地跟我父親說話，以幫助我父親儘快恢復語音功能。他說昨天我父親說話了，他問我父親家是哪的，家裡幾口人、有幾個孩子，我父親都能答上來，可是從今天開始又不能說話了。我不知道醫生說的是真是假，但我確實在我父親出院之後聽到他嘴裡發出過“啊、啊”的聲音，只是在父親去世之前我也僅僅聽到過這些。

5

我在與我母親商量之後，我和弟弟去找父親的主治醫師，主治醫師說自我父親入院半月以來，病情已趨於穩定，住院和回家自己護理是一樣的，需要每天輸液和按時服藥以及細心照料，或許能恢復。我問，我父親能徹底恢復嗎？醫生說，我父親摔傷頭骨，傷及腦部，形成腦脊液，需要多次引流，最快的是做手術，但是我父親七十多歲了，不適合手術，只能是靜養，病人之所以不能說話，就是因為腦脊液壓迫到腦神經，影響了語言功能正常發揮。

我們為我父親辦了出院手續。

在家裡，我陪父親度過了他最後的兩個月。

最後的日子裡，父親的病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他能自己轉頭、和來看望他的客人做表情和眼神交流，還能用手拿食物送到嘴裡。他只是不能說話，除了不能翻身外，聽力、感覺、思考等都沒問題。但是，一到病情壞起來，就不吃東西，一睡很長時間不醒，叫都沒用。

他的病情反反覆覆，作為照顧他的家人，卻每個人都一直揪著一顆心。

終於，這一天來了。

6

父親的最後一個晚上。

母親沒吃晚飯，她讓我和弟弟把晚飯吃過後，對我們說我父親精神突然比以前任何一天都好，容光煥發，眼睛也亮了，還特別有神，額頭上的皺紋也鬆了，膚色鮮亮。母親說，我父親可能過不了今晚。我和弟弟一下子懵了：難道，他老人家真的要？

母親說，你們都去睡吧，剛才是我猜的，也不一定，有我照顧他就行了。

我和弟弟都回自己的臥室。

我卻睡不著，腦子裡突然老是回想和父親在一起的往事，不知不覺迷迷糊糊、腦子昏沉。

似乎朦朧中聽到母親叫我，我乍地坐起來，急忙往父親的那屋裡去。母親驚恐又彷彿冷靜地說：快去叫你的二爺爺、叔叔、嬸孃來，人就快不行了。我和弟弟就挨個去叫族裡親人家的門。

族裡的親人都到了。

我俯在父親的身前，見父親眼睛睜開著，但眼裡已經沒了神，嘴裡也只有往外出的氣，且一口比一口短，一口比一口隔得久，終於我見父親呼出最後一口氣，再也沒了如何氣息。

父親去了。

我的眼淚瞬間嘩地淌下來。

我的曾最疼愛我的父親此刻永世與我離別，不再見我！他永遠不再跟我說話，我也永遠不能再聽他給我講未完的故事！不曾想瞬息之間，我們今生塵緣已斷，從此陰陽兩隔，從此父子永別，即便再等億萬年我們也沒機會相見了。

老人家，請您慢走一步，讓兒看你最後一眼，最後叫你一聲：爹！

7

今年，是父親去世八週年。父親，我想對您說：

許久不見，您現在還好嗎？

兒今天，想聽您再叫一聲我的乳名，想您再牽一次我的手，想您再疼愛我一次。

父親，在兩千多個日日夜夜裡，我多次夢見您，夢見您又回家了。

如果有來生，我願您還做我的父親！我也願還做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