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您怎麼不給我託夢呢?

父親離去的那段日子我曾經悲痛欲絕,常常感嘆父親走的太倉促,那種難以割捨的親情無法言喻,只能用淚水和哀嚎,想要彌留這段親情,但是十分無奈,在鄉親的幫忙中,十六個人抬著父親的棺木,長長的送葬隊伍,村南延續到村北,將父親埋在了北安嶺上,父親是土葬,墓穴是早已看好了的,頭枕著疙瘩,腳蹬著凹凹,青山綠水,倒是別具一番風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記憶開始遠去,悲痛被時間代替,變成了懷念,而懷念又以夢境的方式讓我們回到過去。

我很驚詫,父親從未給我託過任何夢,聽老人說,那是入殮時我的淚滴滴在父親的身上,父親像睡著一樣,這滴在身上的眼淚便是割捨陰陽兩界的忘情水,雖然入殮時,叔伯多次強調我們不能哭,不能有任何驚擾,但我還是在強忍著悲痛,默息中的淚滴忍不住滴落。我怕被別人看見,用頭在自己的臂膀上擦乾眼淚,大哥用白酒給父親擦洗了臉,移去那蓋在臉上的白紙,整理好衣衫,然後蓋了棺木,上了香,燒完紙,我們兄弟姊妹這才疼心裂肺的哭出聲來。

親情揮不去思念,這思念越濃烈,越遙遠,越遙遠,越越容易出現在夢裡,可父親就是個怪脾氣,從來不給我託夢,以至於小妹和兄弟們在我面前說,“父親又託夢了,如何如何”,我才感知自己貌似少了對父親的情分。其實我知道,對父親的情分一點都沒少,只是父親沒有給我託夢而已,我內心挺安靜。

我的父親是一個非常有才華的人,在家鄉一帶人們都稱他為“先生”,在農村,能被人們尊稱為“先生”的人有兩種職業,一個是教書育人的教書先生,另一個就是治病救人的看病先生.父親天生聰慧,早年間,因為我奶奶體弱多病,父親幼小的心靈裡,就發奮圖強,立志想成為一名醫生,在他十五歲時,以優異的成績考入榆林農校的醫療班,品學兼優,畢業後被分配在延安地區醫院,從事醫療工作,六十年代,毛主席一句“把醫療衛生工作重點放到農村去”,父親就積極響應黨的號召,回到了闊別五年的故鄉,聽爺爺說,父親回家的時候啥都沒帶,就擔了兩擔書,用包袱裹著,從渭南老車站,走走停停,二百多斤的書,把九十斤的父親壓得喘不過氣.父親愛讀書,常常給我們講知識就是力量的道理,儘管他身體瘦小,看起不起眼的身材,卻常常贏得鄉親們的尊敬,以精湛的醫術,豐富的學識給鄉親們救治,方圓二十里幾戶家家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內外婦兒全科醫療,都是他拿手的技藝,用他的話來說,在農村當醫生,就要當“萬金油”的全把式,頭疼腦熱,感冒咳嗽,腹瀉拉稀,半身不遂,接生引產,接打損傷全不在話下,不管天陰下雨,白天黑夜,三九寒天還是暑熱三伏,只要鄉親們喊一聲,父親便背起他那小藥箱,風裡雨裡的去給人看病.而小時候我們在家常常聽到叫門的話就是: “先生在家嗎?”,只要聽到這句話,就知道肯定是找父親看病的了.

由於父親醫技高超,十鄉八里找他看病的人絡繹不絕,父親把在醫院的經驗結合農村的實際情況,形成了他獨特的醫療特點,少花錢甚至不花錢就能看好病,一把草藥,幾根銀針,幾個火罐,以及一些瓶瓶罐罐之類的東西,常常使患病的鄉親們蹣跚而來,興高采烈地回去,幾毛錢甚至不花錢,就解決了鄉親們的痛苦,鄉里人厚實,總是拿一些蔬菜瓜果以示感謝,父親不收,鄉親不肯,因此我家總有吃不完的時令菜,南瓜,紅薯,洋芋白菜等等,送給鄰家.

父親又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村裡不管誰家紅白喜事,他總是被邀請的對象,一筆好寫,毛筆字更是他的強項,他有文化,常常為鄉親們編寫的對聯讓人們感嘆,結合各家各戶的實際情況,人們甚是喜歡,起筆揮毫,那游龍走鳳的行楷讓人你們豎起了大拇指,更為忙碌的便是除夕,人們紛紛拿了紅紙,一波又一波的寫春聯,父親又要看病,又要給鄉親們寫春聯,更是忙的不亦樂乎,直至深夜,父親把別人家的春聯忙寫完了,才打著手電貼我家的春聯,我家雖然家境不好,卻常常是人氣旺旺,常常被擠得水洩不通,人們都說先生好人緣. 除過寫毛筆字,父親還擅長於山水畫,常常在那些廢棄的紙盒上,栩栩如生的公雞,花鳥,山水,閒暇之餘,常常是被他渲染的生機勃勃,人們都說這“先生”十分了得,看病看的好,畫畫寫字更是非他人所能及.比專業畫的還好。


我們家男孩子比較多,弟兄五個,父親在那個困苦的歲月肩負起一家十幾個人的生活,除過掙勞動日,更要幹家裡的農活,因為父親的為人處事十分好,給我家幫忙的鄉親們也十分多,有時還不等父親從醫療站回來,我家的活已被那些受過父親恩惠救治的人們搶著幹完了.這更加使父親敬業,重鄉情,用他的話說,就是鄉親們再能用上咱幹啥?除過有這個看病的手藝給人們解除病痛,其他忙也幫不上,遇到重危的病患,他常常是通宵達旦的守護在病人身旁,需要送縣裡的,他也是忙前忙後,直至病人化危為安,他才長長的出一口氣,那個年月,雖然醫療條件十分簡陋,但是父親常常獲得的是鄉親們的稱讚和認可,從沒有現在醫患關係緊張這一說,遇到救不了的的患者,人們很自覺的拉了回去處理後事,自認為是命盡了,在父親的行醫生涯中,根本不村子“醫鬧”這個概念.

改革開放那一年,父親原來的單位上發來一封信,意思是說讓父親回去原單位上班,他的老領導時隔二十年拿著父親當年留下的地址找到家來,讓父親回去上班,父親說,吃國家飯當然是好事,誰何嘗不想啊,可是我走了,這些鄉親們頭疼腦熱怎麼辦,誰家生孩子沒人接生怎麼辦,再說我去了醫院,我身後這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怎麼辦,他領導說,你這才能,放在農村就埋沒了,父親無奈的笑笑說沒有啥,我習慣了,依然背起了他的藥箱,風裡雨裡的給鄉親們救治。直至到了老年,他行動不便,在家裡坐診的人們還是絡繹不絕,我們弟兄幾個都學醫,也沒有一個能趕上他的醫術。

父親最後的日子是在病痛中度過,他給人們醫治,卻忽視了自己的健康,直到查出膀胱癌,全身廣泛性骨轉移,父親依然堅強,在那段看病的日子裡,父親倔強的死活不肯住院治療,他說周總理得了膀胱癌都無法醫治,何況他一個平常人,以至於全身骨頭疼得他冒冷汗,強裝的笑容還在安慰著我們,讓我們努力做好人,幹好事,說好話。在父親得病的日子裡,父親已經不能為鄉親們看病,但更多的是來看他的人們,十里八鄉的人們聽說先生病了,不約而同的來看望他,有的人驚詫得問他:“怎麼先生還得病啊?”父親笑著說,:先生也是人,吃五穀得百病,也很正常。”在人們的心目中父親已經超脫了凡人的範疇,視乎他是百病不入的神仙。

父親離去後,送葬的人們從村南到村北,兩里長的村道全是送葬的人們,人們心中的先生走了,好多人從外地趕回來,給他送葬,我知道,那是父親曾用自己醫術救過的人們,來送父親最後一程。感嘆之餘,更是感念父親那惠澤四方的德行,肅然起敬,久久不能忘懷。


父親,您怎麼不給我託夢呢?

倔強的父親,你怎麼不給我託夢呢?你像莊稼一樣卑微,像泥土一樣樸實,卑微與樸實中,卻露出與眾不同的才華,直至你走後的日子,一些不知情的人們依然遠道而來找你看病,我無奈的告訴他們,我父親已經不在了,如果你相信我,我會像父親一樣盡心盡力的給你看病,人們便念在父親的情分上,讓我診治,甚至有人也喊我先生,我不敢答應,因為自知我這先生與父親那先生相差甚遠,但我依然會自強不息的去追趕,去努力,這便是父親傳於我最好的秘訣,做事先做人,德配才高,才能不負於人生。

倔強的父親,你怎麼不給我託夢呢,迷離中,我視乎看見了你佝僂的背影,揹著藥箱,住著一隻鋼筋握成的柺杖,在村道中蹣跚,忽然一聲隱約“先生在家沒啊?”打斷了我的思緒,頓時,濃烈的思緒不由我立刻想要到父親的墳前,再給他點幾張紙,那忽閃的火焰中,渺渺青煙,化著父親的容顏,還有那泥皮剝落的老房子。。。。。。

而今,父親在院子裡留下那顆濃郁的冬青樹,還有那玉簪花和一人高的木槿,常常讓我在樹下想起他,我那倔強的父親,你怎麼不給我託夢呢?父母在,人生尚能尋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每每回到村子裡,那即將倒塌的老房子和身負青苔的老瓦,看見那破敗的殘跡,一種思念和感慨湧上心頭,這個老房子,父親曾傾注了萬分的心血,如今卻默落子這裡。親不在,親雖不在,但曾未離去,我那倔強的父親,你怎麼不給我託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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