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失望,才好玩

夠失望,才好玩

(一)

當我只有十歲,就知道世界一定不是自帶柔光的。小學拿了個全國作文獎,隨語文老師去北京,20小時綠皮硬座火車。空間侷促,和陌生人面對面眨巴眼。

對面一個退役的軍人,筆直筆直,開座談會的樣子,旁邊人遞餅乾他說“不餓”。

“您穿軍裝呢,壞人兒敢害兒你不成?”捲舌話特別誇張的寸頭哥哥收回手笑著。他說他是某某報紙的實習記者,領口袖口不像其他人黑乎乎,捲起來挺清爽。他一直教我兒話,我濃厚的江南口音愣是分不清前鼻後鼻,他搖搖頭說妹妹,到了北京不說北京話會被瞧不起的,你還要頒獎發言呢。

走道隔桌坐了三個音樂愛好者,有男有女,講腦筋急轉彎,有的站臺經停僅3分鐘,百米衝刺買了一打啤酒,三個人邊喝酒邊大唱“天天想你天天問自己,到什麼時候才能靠近你”。當時我還沒發育,卻弄得有點莫名感動,音樂愛好者果然任何年代都好神經質。

一趟不壞的際遇,到了凌晨三點大家睡得東倒西歪,記者哥哥熟練地拎走軍人的行李包,遞給窗外的同夥,吹著口哨消失在夜幕中。隔桌青春叛逆的年輕人醒著,還在喝酒,但他們選擇把頭轉向另一邊。

被尿憋醒的我,幸運地目睹了這一幕。這件事告訴我,壞人一般不像壞人,他們衣著乾淨,甚至敢與正義力量主動搭訕,兜裡還揣著餅乾;搞藝術的都挺自私的,天塌下來都別想打擾他們喝酒唱歌;最後,世界很友好同時也不見得多好。

(二)

著有《天書》《地書》的藝術家李冰,很早做過一個展覽,他熱愛研究漢字,因此造了一個裝置藝術。用圖像對應漢字,建立這種世界上最難的語言與最簡單的視覺之間的關聯,希望笨笨的外國人不再害怕瞭解它。朋友Bobo先是打“笑臉”,果然彈出來一個微笑小人,後來她輸入“江湖”,巨大屏幕浮現一條河,一個湖泊,最終匯成同一片水域。

江湖,不就是江和湖嗎,只有深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受。

前陣子重溫《喜劇之王》,小時候看是非常失望的,一直等他搞笑,一直不搞笑。劇中星爺跑龍套的角色倒是深入人心,他好脾氣地糾正張柏芝:“就算我是個龍套,可不可以不要在前面加個‘死’字呢”。他去當群眾演員,演一槍斃命的神父,擅自加戲“矛盾中帶點俏皮的死法”,遲遲不死,被導演趕出去。想偷偷拿劇組盒飯,被吳孟達把那一盒扔進沙裡,用電鋸刀恐嚇:“你拿試試。”他大叫為什麼我不可以吃盒飯!吳孟達指著他鼻子說,因為你不是一個真正的演員。

去哪兒都隨身帶著一本《演員的自我修養》,廉價西服,腳下一雙人字拖。在街坊間宣傳新話劇,張貼海報“觀戲即送‘我係一督屎’公仔”,沒有一個觀眾來。但是後來,時來運轉被大明星莫文蔚看上了,差點頂替電影男主角,卻當著她的面對張柏芝開心地大喊“是啊我養你啊!”,被不爽地大明星踢出局。

周星馳和張柏芝當街擁抱親親,陽光下的快樂是亮亮的,真簡單啊。或許等他想明白,他會後悔一時愛走眼,捨棄了江山。假如是另一個決定,就此開啟男主角的輝煌人生,對於小人物來講也不見得快樂吧。

電影中,兩人並肩坐在沙灘上,看夜裡的海。柏芝說,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啊。星仔說,怎麼會,天亮了就很美啦。校服少女穿梭車流中張望的畫面,星爺大概有情結,一拍再拍,《食神》也這麼拍過鍾麗緹。少女就該跑啊跑,面似皎月,永遠別過時間的紅綠燈。“過去我哪有明眸爍爍閃耀,全賴你每次說愛我我自覺緊要。” 說“我養你”的那個人不再鼓鼓地、慫慫[造字]地站在風中,他說sorry呀,龍套也會老的。

世界絕不乏味,絕不單線推進,它身上的戲可多了。面對它,像周星馳那樣搶先承認自己是一坨屎,就能不害怕任何詆譭,當然也沒什麼尊嚴可言,到底是先承認更安全還是不承認更驕傲?我們活得一點辦法都沒有,懷著同樣高貴的自尊、堅持、理想主義,過著同樣狼狽的小人物生活。江湖,也許就是壞人高高興興好人沒錢沒命,在水中浮浮沉沉、拼命撲騰,一抬頭卻發現自己沒遊多遠。

(三)

現在大家動不動說“肥肉一直減不下來,我好抑鬱”“抑鬱症犯了不想吃晚飯”“叫我抑鬱小公主”,抑鬱症變文藝標籤,殊不知身患抑鬱症挺痛苦的。

正因為許多人不把它當作一種病,只當做不高興,所以不被正視。我有一位患抑鬱症的朋友,我們叫她女王,白天和我們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大聲叫喚“我是××醫院開過證明的病人,別惹我!”大家笑作一團。可是她真的半夜四五點仍睡不著,一個人,抱著胳膊站在陽臺上等天亮。

快樂是一種膚淺的、無聊的、甜的東西。和真心相托的朋友吃椰子雞,說漂亮話引滿堂鬨笑,涼風吹在臉上不至於弄亂髮型又能讓妝容服帖,開車時一路暢通綠燈,夢見中學小賣部最後一瓶汽水被自己買走,爸媽相伴去旅行並且說“你有空也多出去走走,但別跟著我們”,厚雪山頂裹著大棉襖辨別獵戶星,以及說服一個犯錯的人,打敗一個犯賤的人,對上一個剛好迎上你的帥笑……

以上都叫快樂。這些轉瞬即逝的瞬間,像發光的膠囊,藏在身體讓我們在黑暗中被彼此看見。記得又一次吃椰子雞,在熱氣繚繞中,女王漫不經心說:“三五年後,我們估計不會像今天這麼好了。但現在這麼好就行啦。”

她開車載我們午夜飛過隧道,心想這女人的靈魂太帥了吧。前面綿延的路燈好像人生一樣遙遙無期,沒什麼意思,不想知道前面究竟會遇見一隻猴子還是一個湖泊,一直一直開下去,別停就行。人對人的託付之心,會不會不再是有品位的外表和話題,你懂我我懂你,不是惺惺相惜的性格,甚至不會是兩個人的相處,而是命。

崔永元得抑鬱症的時候,央視有一回開了個晚會,邀請羅大佑唱歌。他跑上臺之前,拍了拍崔永元肩膀,說,別怕,我年輕時候也得過抑鬱症,不是我們有病,是社會有病。

粉絲替星爺寫了篇動情的文章控訴,憑什麼大家要黑他呢,兩萬字,聲淚俱下,動情至深。說他成長艱辛,性格是苦悶又羞澀的,一直被歷任老闆打壓,跟合作的演員沒有不合只是媒體亂傳,因不懂表達而被人誤解。這篇文章寫盡了星爺的好,也肝腸寸斷地寫盡了其他人的不好,確切地說沒一個好的。果然,討來香港影壇一邊倒的炮轟,眾影帝紛紛撇清關係,不能更慘。

這麼多年,被人指責自私貪婪脾氣壞,他從沒跳出來與誰打過口水仗。單憑這一點,姿態是值得尊敬的。我跟朋友開玩笑說,千萬別得罪我,不然我就寫傳記,替你悄無聲息地得罪全宇宙人。這位粉絲,替他的情商捏把汗,這份痴情給偶像帶來巨大困擾。吳孟達在一次參訪中說,有幾年他脾氣的確很壞,但是後來慢慢平和許多了,只要我還沒死,只要他不退休,我們會繼續合作。最記得的是唱“Only you~”的羅家英,他聽說外界傳聞他倆不和,專門發表了一個聲明表達對周星馳的感激,最後他說:“如果每個人都覺得你是不可理喻的梵高,那你就應該拿出《向日葵》那樣偉大的作品出來。”嚴厲與相惜並重。

(四)

如果有機會去五年、十年後,給你一個望遠鏡往回看,你會做什麼呢?碰見告白失敗的同桌,你要告訴她堅強些,接下來她要忍受長達十年的無數次告白失敗呢;碰見運動會摔得五仰八叉的學弟,你要告訴他不用放在心上,下一屆你摔得更醜哦;碰見高考失利的自己,告訴自己別哭啦,真的不用哭啦,選什麼大學、挑什麼專業幾乎與以後的生活沒有關係,重要的是讓自己變得厲害與有趣。

世界如果真的順了你的心,會膩的。

佳倩有時候下了電臺,會給我打電話說累死了,淨瞎操心。曾經為了掙錢,她給一個商場錄廣告,一個人分飾七角,老太太、中年人、熊孩子、婦女,甚至還有一隻小貓咪。我笑瘋了,她說:“錢讓別人掙走了,我掙什麼啊!”她還是個遠程操盤的居委會大媽,專門從事朋友間協調、安撫、臭罵、收容所的工作。能量強的人註定損耗自己,操碎心,可正因為如此我們才不被打擾地專心做自己。不為愛人外人壞人而活,不為未來幾個錢而活,不為諂媚而活。金庸的故事最記得白馬嘯西風,李文秀牽著馬遠去。“江南有燕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歡。”

(文字:野象小姐 來源:《最小說》1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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