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周國平

讀書 周國平

費爾巴哈說:人就是他所吃的東西。至少,就精神食物而言,這句話差不多是對的。從一個人的讀物可以大致判斷他的精神品級。

藏書多得一輩子讀不完,可是,一見好書或似乎好的書,還是忍不住要買,彷彿能夠永遠活下去讀下去似的。嗜好往往使人忘記自己終有一死。

許多書只是外表像書罷了。不過,你不必憤慨,倘若你想到這一點:許多人也只是外表像人罷了。

書籍少的時候,我們往往從一本書中讀到許多東西。我們讀到了書中有的東西,還讀出了更多的書中沒有的東西。

如今書籍愈來愈多,我們從書中讀到的東西卻愈來愈少。我們對書中有的東西尚且掛一漏萬,更無暇讀出書中沒有的東西了。

人們總是想知道怎樣讀書,其實他們更應當知道的是怎樣不讀書。

一個人是有可能被過多的文化傷害的。蒙田把這種情形稱作"文殛",即被文字之斧劈傷。

我的一位酷愛詩歌、熟記許多名篇的朋友嘆道:"有了歌德,有了波德萊爾,我們還寫什麼詩!"我與他爭論:儘管有歌德,儘管有波德萊爾,卻只有一個我,這個我是歌德和波德萊爾所不能代替的,所以我還是要寫!

開卷有益,但也可能無益,甚至有害,就看它是激發還是壓抑了自己的創造力。

我衡量一本書的價值的標準是:讀了它之後,我自己是否也遏止不住地想寫點什麼,哪怕我想寫的東西表面上與它似乎全然無關。

在才智方面,我平生最佩服兩種人:一是有非凡記憶力的人;一是有出色口才的人。也許這兩種才能原是一種,能言善辯是以博聞強記為前提的。我自己在這兩方面相當自卑,讀過的書只留下模糊的印象,談論起自己的見解來也就只好寥寥數語,無法旁徵博引。

不過,自卑之餘,我有時又自我解嘲,健忘未必全無益處:可以不被讀過的東西牽著鼻子走,易於發揮自己的獨創性;言語簡潔,不誇誇其談,因為實在談不出更多的東西;對事物和書籍永遠保持新鮮感,不管接觸多少回,總像第一次見到一樣。如果我真能過目不忘,恐怕腦中不再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而太陽下也不再有新鮮的事物了。

近日讀蒙田的隨筆,沒想到他也是記憶力差的人,並且也發現了記憶力差的這三種好處。

古來賢哲常論博學與智慧的不同。智慧是靈魂的事,博學是頭腦的事,更糟的是舌頭的事。西塞羅諷刺這些博學家說:"他們只學來和別人討論,而不是和自己談心。"蒙田諷刺在學校裡只學得許多死知識的學生說:"他應該帶一顆豐盈的靈魂回來,卻只帶回一顆膨脹的;他並不把它充實,而只把它吹脹。"

靈魂是種子,它可以在知識之水的澆淋下長成參天大樹,也可以在知識之水的浸泡下發成一顆綠豆芽。

自我是一個凝聚點。不應該把自我溶解在大師們的作品中,而應該把大師們的作品吸收到自我中來。對於自我來說,一切都只是養料。

有兩種人不可讀太多的書:天才和白痴。天才讀太多的書,就會佔去創造的工夫,甚至窒息創造的活力,這是無可彌補的損失。白痴讀書愈多愈糊塗,愈發不可救藥。

天才和白痴都不需要太多的知識,儘管原因不同。倒是對於處在兩極之間的普通人,知識較為有用,可以彌補天賦的不足,可以發展實際的才能。所謂"貂不足,狗尾續",而貂已足和沒有貂者是用不著續狗尾的。

有的人有自己的獨特感受,有的人卻只是對別人的感受發生同感罷了。兩者都是真情實感,然而是兩碼事。

讀書猶如採金。有的人是沙裡淘金,讀破萬卷,小康而已。有的人是點石成金,隨手翻翻,便成鉅富。

在讀一位大思想家的作品時,無論譴責還是辯護都是極狹隘的立場,與所讀對象太不相稱。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對話式的理解,其中既有共鳴,也有抗爭。

認真說來,一個人受另一個人(例如一位作家,一位哲學家)的"影響"是什麼意思呢?無非是一種自我發現,是自己本已存在但沉睡著的東西的被喚醒。對心靈所發生的重大影響決不可能是一種灌輸,而應是一種共鳴和抗爭。無論一本著作多麼偉大,如果不能引起我的共鳴和抗爭,它對於我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前人的思想對於我不過是食物。讓化學家們去精確地分析這些食物的化學成分吧,至於我,我只是憑著我的趣味去選擇食物,品嚐美味,吸收營養。我胃口很好,消化得很好,活得快樂而健康,這就夠了,哪裡有耐心去編制每一種食物的營養成分表!

世人不計其數,知己者數人而已,書籍汪洋大海,投機者數本而已。我們既然不為只結識總人口中一小部分而遺憾,那麼也就不必為只讀過全部書籍中一小部分而遺憾了。

某生嗜書,讀書時必專心致志,任何人不得打擾。一日,正讀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海德格爾叩門求訪。某生毅然拒之門外,讀書不輟。海德格爾怏然而歸。

精彩極了!我激動不已。我在思想家B的著作中讀到了思想家A曾經表述過的類似思想,而這種思想引起了我的強烈共鳴。

且慢,你是在為誰喝彩:為B,還是A,還是他們之間的相似,還是你自己的共鳴?

我怔住了,只覺得掃興,剛才的激動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我們影響最大的書往往是我們年輕時讀的某一本書,它的力量多半不緣於它自身,而緣於它介入我們生活的那個時機。那是一個最容易受影響的年齡,我們好歹要崇拜一個什麼人,如果沒有,就崇拜一本什麼書。後來重讀這本書,我們很可能會對它失望,並且詫異當初它何以使自己如此心醉神迷。但我們不必慚愧,事實上那是我們的精神初戀,而初戀對象不過是把我們引入精神世界的一個誘因罷了。當然,同時它也是一個徵兆,我們早期著迷的書的性質大致顯示了我們的精神類型,預示了我們後來精神生活的走向。

年長以後,書對我們很難再有這般震撼效果了。無論多麼出色的書,我們和它都保持著一個距離。或者是我們的理性已經足夠成熟,或者是我們的情感已經足夠遲鈍,總之我們已經過了精神初戀的年齡。

讀書如交友,但至少有一個例外,便是讀那種傳授交友術的書。交友術興,真朋友亡。

金聖嘆列舉他最喜愛的書,到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止。他生得太早,沒有讀到《紅樓夢》。我忽然想:我們都生得太早,不能讀到我們身後許多世紀中必然會出現的一部又一部傑作了。接著又想:我們讀到了《紅樓夢》,可是有幾人能像金聖嘆之於《西廂記》那樣品讀?那麼,生得晚何用,生得早何憾?不論生得早晚,一個人的精神胃口總是有限的,所能獲得的精神食物也總是足夠的。

好讀書和好色有一個相似之處,就是不求甚解。

如果說寫作猶如分娩,那麼,讀自己剛剛出版的作品就恰似看到自己剛剛誕生的孩子一樣,會有一種異常的驚喜之感。儘管它的一字一句都出於自己之手,我們仍然覺得像是第一次見面。

的確是第一次。一堆尚未出版的手稿始終是未完成的,它仍然可能被修改甚至被放棄。直到它出版了,以一本書的形式幾乎同時呈現在作者和讀者面前,它才第一次獲得了獨立的生命。讀自己的手稿是寫的繼續;只有當手稿變成可供許多人讀的書之後,作者才能作為一名讀者真正開始讀自己的作品。此後他當然還可以再作修訂,但是,由於他和讀者記住了第一副面孔,修訂便像是做矯形手術,與作品問世前那個自然的孕育過程不可同日而語了。

學者是一種以讀書為職業的人,為了保住這個職業,他們偶爾也寫書。

作家是一種以寫書為職業的人,為了保住這個職業,他們偶爾也讀書。

只有聰明人才能寫出好格言,但只讀格言的人卻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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