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科院院士陳運泰:從正確認識地震中學會防範風險

從正確認識地震中學會防範風險

——訪中國科學院院士、地球物理學家陳運泰

中科院院士陈运泰:从正确认识地震中学会防范风险

陳運泰院士

“5·12”全國防災減災日臨近,與地震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中國科學院院士、地球物理學家陳運泰最近正忙著給他即將出版的一本科普新書取名。他告訴記者,人們對地震的認識經歷了一個由淺入深的過程。

“要區分地震和地震災害。地震不等於地震災害。地震是自然現象,大地的震動恰恰證明,我們生活的地球是一顆生機勃勃的星球。所以,地震災害則與人類的行為或者說活動有關,是人類對地震缺乏認識或認識不足、對地震災害風險應對不力、處置不當造成的。我希望人們能夠正確看待地震,更多地瞭解地震,做好預防與減輕地震災害工作,學會防範地震災害風險。” 陳運泰說。

唐山地震帶來的慘痛教訓

地震是否能預報,一直是人們關心的話題,也是至今未解的世界難題。

仰之彌高,鑽之彌堅。伴隨著對該題答案的求索,我國對地震災害的認識不斷深入,地震研究的思路在實踐中經歷了幾次變化。

1966年邢臺地震發生後,我國開始了大規模的地震預測預報工作。“這些工作是否有效呢?1975年,遼寧發生的海城地震確實是地震學家地震預報的一個成功案例,至少10萬人因此倖免於難。雖然這是一次‘成功的地震預報’,但是並不意味著‘地震預報已經成功’,或者說已經過關,如今回頭來看,我們並沒有真正掌握地震發生的內在規律。”陳運泰強調。

唐山地震帶來的教訓極其慘痛,數據顯示,地震造成24.2萬人死亡、16.4萬人重傷。在陳運泰看來,這次地震讓地震學家的腦子“清醒”了。地震沒有想像的那麼簡單,因為地球內部看不見、摸不著,人類無法抵達震源深處,無法直觀地觀測、研究它。

陳運泰解釋,我們觀測地震主要靠地震波,它源於地震釋放的巨大能量,能夠到達地球內部深處。地震如果發生在人口稠密的地方,如果建築物抗震性能差,就可能造成人員傷亡或財產損失,那就是地震災害。但如果地震發生在杳無人煙的地方,這種巨大能量產生的信號,就可以幫助我們探測和研究地球內部結構,從而有助於增進我們對地震的認識。

努力探尋地球內部的情況

新中國成立後,我國地球物理學家利用天然地震、人工地震等手段,由淺入深、由粗到細地開展相關探測工作。

“為服務國防建設,地球物理學家參與了地下核爆炸的觀測與研究工作。”陳運泰解釋,地下核爆炸是一個巨大的能源,利用它不僅可以研究地球內部結構,還可以利用對其特性的研究,來偵測其他的地下核爆炸,這對國家安全而言格外重要。

從我國第一次核試驗開始,地球物理學家就參與到地下核爆炸的偵測工作中來,其中的危險非常人所能想象。陳運泰講述了他參與的一次現場核爆炸試驗。

“我們的工作流程是在爆炸之前埋設地震儀器,爆炸剛完成時,在放射性灰塵沒有抵達儀器埋設地之前將其取走。”陳運泰回憶說,“我和我的學生穿著防護服,在離爆心只有數千米的地方埋設地震儀器。‘轟’的一聲,爆炸成功了,雖然地下核爆炸沒有蘑菇雲,但現場從地面掀起的塵土像蘑菇雲一樣滾滾散開,同樣十分壯觀,當然也非常危險。我們迅速衝上去挖出儀器,然後‘望風而跑’。”

講述中,陳運泰語速明顯加快,“驚險”的經歷讓他感到很有意義。

這些“冒死”換來的數據被陳運泰和他的學生撰寫成了報告,服務於國家安全。

“中國地震學家利用地震儀器記錄國內外的核爆炸,對它們進行分析研究,使得中國在國際上就核爆炸的地震監測工作,能夠挺起腰桿坐下來與他國談判。”陳運泰評論道。

中國數字地震臺網的建設發展

還有一個比肩國際的地震觀測成就是中國數字地震臺網建設。

“我國數字地震臺網建設與國際合拍。”曾任國際數字地震臺網聯合會副主席的陳運泰介紹,1975年,德國和美國分別建設了2個全球第一批的數字地震臺網。

我國很快也認識到數字技術對於地震觀測的重要性。所以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我國便通過國際合作的方式建設了中國數字地震臺網,後來臺網增加至12個。時至今日,中國的數字地震臺網已經遍佈全國。

“臺網建設初期,國際上一些著名的地震學家都到中國來考察,這對我們的地震觀測技術而言是一種肯定,也是一種鞭策。”在陳運泰看來,數字化的地震觀測儀器,核心不僅僅是記錄手段的變革。

他解釋,感知地震的儀器叫地震傳感器或地震計,它的任務是捕捉地震信號,而數字化是後半截兒的事。所以,國際上的地震觀測技術進步是兩方面的:一方面是地震儀本身水平提高,比如記錄的頻率範圍非常寬,動態範圍非常大;另一方面是用數字化技術進行信息存儲、傳輸和處理。

“我國通過國際合作,很快就趕上了國際先進水平,其中一個體現在地震儀器的製作水平方面。”陳運泰告訴記者,最初,中國數字地震臺網使用的地震儀器,是德國科學家提出原理,由瑞士廠家負責生產,美國拿來應用的。

中國很快就掌握了這些技術,生產的數字化地震儀器能在很長時間裡維持正常的運行狀態。

“如今,我們有些數字地震儀器已經達到了出口的水平。”不過,陳運泰也強調,中國在地震儀器方面與國際最高水平還有一定距離,仍需繼續努力。

破解震中區與極震區的奧秘

“通過地震波,我們能像拍X光片一樣透視地球內部構造。”陳運泰解釋,地震發生後,地震波一路上過五關斬六將,經過地殼、地幔、地核、地心,再傳回地面。

這個過程中,地震波不斷與周圍的介質發生“互動”,從而攜帶所經過區域介質的信息。這些信息就像“密碼”,破解它便可以幫助我們搞清地球內部是什麼樣子。

不過,這不是研究地震波的最終目的。認知地震更重要的是研究震源,所以,我們必須要像庖丁解牛一樣,將跟震源有關的信息與跟震源無關的信息分離開來。

“這一點與拍X光片不同。”陳運泰說,醫院用來探查人體疾病的“震源”是人造的,它的性能如何我們十分清楚。而地震這種探查地球內部結構的“震源”是天然的,它為何發生?有何性質?我們都需要搞清楚。這些問題的答案恰恰也是研究地震如何致災的重要內容。

那麼,地震震源究竟是什麼?陳運泰告訴記者,地球內部岩層破裂引起振動的地方被稱為震源。它是有一定大小的區域,又稱震源區或震源體,是地震能量積聚和釋放的地方。

“地震發生後,如果我們能夠及時分析出震源破裂的地點、大小、方向,就能幫助救援人員在到達現場前,便知曉地震破壞最嚴重的地區。”陳運泰進一步解釋,震源是地震開始發生的地方,因為處於地下,震源的位置有深淺之分,而在震源的正上方(地面)就是震中。需要特別強調的是,震中區並不一定是地震破壞最嚴重的地區。

地震破壞最嚴重的地區叫極震區,一般而言,較小地震的震中區與極震區大體相符,但較大地震尤其是大地震的極震區與震中區位置常不在一起。

“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我們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並想方設法在大地震之後,儘快找到極震區的位置,然而,需花費一年半載分析研究才能得到結果。”在陳運泰看來,此時的結果在科學上雖然也是很有意義的,但不能直接用於救災。

於是,他開始帶著自己的學生研究怎樣把極震區找得又準又快,這項工作又叫地震破裂過程反演。

雖然是理論研究,但因對地震應急救援具有明顯的應用價值,陳運泰和他的學生們數十年如一日,堅守在科研一線。

從我國數字地震臺網建成,到1990年該成果的論文開始發表,再到今天,他們足足花了30年,其間的不易可想而知。

“現在,我們已經能在地震還未結束的情況下,將地震臺網記錄的信息通過衛星傳到數據中心。由計算機自動計算結果,得出震中區和極震區的位置。”陳運泰說。

一次臨時改變的論文答辯

地震破裂過程分析成果第一次得到應用,是在2008年的汶川地震。

說到這裡,陳運泰為記者講述了一個“小插曲”。

汶川地震發生前5年,陳運泰在北京大學地球與空間科學學院擔任院長。“直到今天,我在北大隻培養了一位博士研究生。”他回憶說,“當時我給學生的畢業論文題目是:假定現在發生了一場大地震,需要立刻做地震破裂過程反演,相關資料已經擺到你桌上了,請你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來。”

結果,那位學生在汶川地震前的一個多星期就把論文寫好了。按照要求,這篇論文被送給專家評審,專家們都說做得很好!

“因為5月份就要論文答辯,我的學生已經開始準備PPt。不料,汶川地震發生了,我馬上跟他說,你的論文不就是做這個的嗎,現在汶川地震發生了,你不要去準備什麼論文答辯了,你就拿著地震臺收集到的汶川地震的記錄趕快做反演,能有多快就多快!”陳運泰說。

汶川地震是下午2點30分左右發生的,那名學生立馬發動師兄師弟幫他下載數據。

“因為汶川地震是相當大的地震,它激發的地面運動時間特別長,下載數據要花很長時間。拿到數據後,他就開始做反演。當天深夜,結果就做出來了,一共用了10多個小時。這個結果馬上就被公佈在網上,國內外專家都是非常讚許。”陳運泰說。

與此同時,這個結果也被上報給了汶川地震救災指揮部。根據反演結果,汶川地震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地震,它有兩個極震區,一個在都江堰,另一個在北川。這意味著救援人員不僅要重視都江堰,還要重視北川。

果然,由於道路中斷,數天之後救援人員到達北川后發現,當地的損失很嚴重。

按照慣例,地震發生後,地震部門會派出大量從事野外考察工作的專家,他們跑遍災區,繪製表示地震影響的地震烈度圖。汶川地震3個多月後,數十位專家不畏艱險,翻山越嶺,經過3個多月考察得到的汶川地震烈度圖顯示的結果,與陳運泰和他的學生們從地震觀測資料反演得出的結果完全一致。

在此之前,陳運泰曾幽默地跟他的學生說:“若能把汶川地震的破裂過程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做出來,即使博士論文答辯受影響,我也會讓你通過;但是如果做不出來,或者做出來的結果日後發現與實際相去甚遠,專家評審意見再好,我也不好意思讓你過關。”

最終,該學生的論文很順利地通過。

玉樹地震再次驗證研究成果

從那以後,反演地震破裂過程的方法在國內多次大地震中都得到印證。

令陳運泰印象深刻的是玉樹地震。

“因為玉樹地震發生在高原地區,我們對它的研究,再次改變了人們對震中區和極震區的認識。” 陳運泰說,反演結果顯示,此次地震的極震區位於震中東南方向25千米處。

“25千米,在平原地區開車一會兒就到了,但高原地區原本就交通不便,遭遇地震後,路更不好走,很容易延誤救援的最好時機。”陳運泰介紹,這次他們的研究結果為救援工作提供了很有價值的信息。

震後,救援隊伍到了震中區,發現當地只有個別房屋的玻璃震碎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大的破壞跡象。恰好是在該地東南方向的25千米處,破壞最為嚴重。

陳運泰認為,這次地震不僅說明反演結果對應急救援有幫助,還說明這項研究工作關乎人命。

“如今,我們進行地震破裂過程反演花費的時間,從汶川地震時的10多個小時,縮短到2個小時到3個小時,而且這些時間主要用在資料的傳輸和下載上。”陳運泰解釋,一次反演需要的數據量太大了,雖然地震波傳到地震臺的時間是無法壓縮的,但目前地震信息通過衛星傳到數據中心,再到我們下載資料所用的時間仍然有壓縮的餘地。

“我相信,隨著5G時代的到來,一定可以再度創造時間奇蹟。”陳運泰堅定地說。

(記者 徐姚)

中科院院士陈运泰:从正确认识地震中学会防范风险

陳運泰院士簡介

1940年8月生於福建廈門,原籍廣東潮陽。1962 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地球物理系。1966 年研究生畢業於中國科學院地球物理研究所。1981年至1983年任美國洛杉磯加州大學(UCLA)地球與行星物理研究所(IGPP)訪問學者。1991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1999年當選發展中國家科學院(TWAS)院士。2015年被授予國際大地測量學與地球物理學聯合會(IUGG)會士稱號,2016年被授予亞洲與大洋洲地球科學學會(AOGS)榮譽會員稱號。

現任中國科學院大學地球與行星科學學院資深講席教授,中國地震局地球物理研究所名譽所長、研究員,北京大學地球與空間科學學院名譽院長、教授,中國地震學會名譽理事長,中國科學技術協會全國委員會榮譽委員等職,國際《地震學刊》(Journal of Seismology)編委(1998-),《國際地球物理學刊》(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Geophysics)編委,《地震學報》、英文《地震科學》(Earthquake Science)主編、《地球物理學報》副主編,《科學》編委等職。

1981年任碩士生導師、1984年任博士生導師以來,培養了50餘名碩士、博士與博士後,其中包括數名外國博士研究生和博士後。

主要從事地震學與地球物理學研究,在地震波與震源的理論與應用研究、數字地震學與旋轉地震學研究中做出了突出貢獻。在國內外學術刊物上發表論著300餘篇(部)。研究成果獲得全國科學大會獎(1978,排名第一),盧森堡大公勳章(1987),國家自然科學三等獎(1988,排名第一),中國地震局科技進步一等獎(1997,排名第三),國家科技進步三等獎(1998,排名第三),“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進步獎(2000),中國地震局科技進步一等獎(2005,排名第一),美國地球物理學聯合會(AGU)國際獎(International Award,2010),亞洲與大洋洲地球科學學會(AOGS)艾克斯福特獎(Axford Medal Award,2012)等獎勵。

▌編輯:中國應急管理報 新媒體中心 孟德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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